一个旗人小军官摸摸自己腰里的六轮手枪,眯着眼睛再看看远处雨雾中徐一凡的身影。几百步的距离,如果有一杆好洋枪,再有个好射手,加上点运气……
他猛的搽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从牙缝里骂了自己一句:“他妈的,不要脑袋了?咱们吃了朝廷多少好处?祖上下来几十代守着宁古塔,老米银子越扣越少,这些事儿,高粱米吃糊涂了,该着咱们操心么?”他骂了自己两句,还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越想越丧气,徐一凡可是带着他们打鬼子,丰升阿可是丢下他们的旗人兄弟逃跑,朝廷还要投降!现下总算面子上一条心去打鬼子了,却还有这么多扯不清的事情!
“打个鬼子,咱们命都不要了,朝廷和徐大帅,还扯这么多丧气的事儿……这些事情,打完再扯有什么不成?大清朝,要溜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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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行为何如此之缓?”
“大帅,您瞧瞧这场雨!咱们吉林练军,多咱也没这么卖命过!”
徐一凡脸色铁青,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冻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却争得大大的,罕见的满脸都是杀气。
他冷冷的盯着一脸木然的依克唐阿,虽然雨水冰冷,但是心头的火却是越升越高。
他的心情,也纷乱不堪。
机会就曾经放在他的面前,如果机会不是这样突然出现的话,也许他的心绪也不会如此的浮躁。
甲午战事因为他的参与,早已经不同。蝴蝶翅膀下,煽动的已经是风雷。日本人在他手里吃了不小的亏,硬生生给他扳回了一城。而大清内部,更是比历史上还要乱成一团。李鸿章带兵逼宫,帝后两党撕破脸,居然通电求和的招数都用上了。历史上甲午之战大清好歹还撑到了列国调停,大清借了一个台阶掩着脸下台,这次却因为权力斗争,这脸彻底不要了。
而正是因为这样,给了他如此好的一个机会!光绪算是蒙尘,而他带着两万虎贲就卧在辽西走廊一带,引兵入京,不过几天的行程。他海东徐帅旌旗所指,北京城绝无半点抵抗能力。杀了丰升阿夺权之后,朝廷求和,而他徐一凡名声如日中天。如果说一开始他对于这场战事,只是想带给这个民族一场不一样的甲午,挽回百年失去的国运的话。到了现在,却发现这个煌煌大清已经比历史上记载的还要脆弱十倍,而他逆而夺取的道路,居然有这个机会一举成功!
午夜梦回,他无数次起身悄悄踱步,无数次的想丢开面前的两万日军,将这江山抢过来再说。一路打下来,他凭借一己之力,无数次扶危定难,更见了那么多血流漂橹的场景,如果说没有舍我其谁的心思,那是假话。在他平时随和耍白痴的外表后面,早就以英雄自诩。上一个时空,那个废柴小白领的经历,有时都觉得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他现在是可以掀动天下的海东徐帅!
如此大的诱惑摆在面前,让人不头脑发热,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这个机会,却转瞬即逝。现在光绪复位,再领兵入京,已经没了名份大义。心情从高处跌下,却让人心头火冒得更高!
他虽然自己对自己说,一水之阔,一跃而过……换了别人来试试!这种大起大落,谁受得了?
眼前这个一脸木然,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依克唐阿戳在那儿。更让人邪火乱冒。别以为他不知道,随着补给从天津和京师运过来,这几天也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物到了吉林练军军中,甚至宋庆的毅军,徐邦道等人的练军当中。然后就是谣言纷起,说他徐一凡要怎样的都有,无非就是说他是乱臣贼子,有不测之心。其它军中,有的将领表了忠心,赶紧将这样的事情上报,吉林练军却如死水一潭,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
无论如何,他都在为这个国家,这个朝廷拼命厮杀,大敌还在前面。明里面弄不下他了,暗里面那些人还没有收手,这次会战是以辽南败军为正面主力,有些人就希望他的军心乱了,也来一场大败,好夺了他权!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江山,还不如就现在抢过来!
难道自己真的要如他无数次的唾弃过的那些人一样,不顾还有数万日军盘据在国土之上,丢开他们不管,回师向内,和自己国人杀个不亦乐乎,什么手段都用上,行逆而夺取之事?
当一个真正的乱臣贼子?
种种选择纷至沓来,不可断绝,让他心不能守一。偏偏这种抉择,没人能帮他做出。是带着这几万各怀鬼胎的军队上前为那个朝廷拼命——谣言四起,军心纷乱,恐怕拼也拼不赢。还是裹挟了这里的军队,回师北京?
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裹挟这支军队,无非就是分化瓦解了吉林练军。以禁卫军主力南下,宋庆等部,正是失去靠山的时候,以力挟之,未必不会和他去谋一场大富贵。
可是,真的能如此做么?
种种情绪充斥,让他胸膛都快炸开了。但是他的语调还是出奇的冷静。
“宋庆他们同样的道路,却走得比你们快那么多,就算天候不利,你们慢一些,能慢到如此地步么?”
“回大帅的话,宋军门是宋军门,标下是标下。标下没宋军门那么大的本事,就请大帅解了标下的职,打发标下回家种地,标下感激不尽!”
徐一凡身子一震,脸孔也有点扭曲,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面挤出来的:“你想临阵脱逃?”
身边的戈什哈们目光都转了过来,只有李云纵仍然站在那里,神色不同,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谁也不知道这个冷心冷面的将军在想着什么。
依克唐阿似乎是豁出去了,硬梆梆的大声回话:“大帅,这仗打不赢!”
“老子在朝鲜,以一军之力,干翻两个师团鬼子!你乱我军心,自己知道是什么罪过!”
徐一凡高傲的扬着脸,恶狠狠的一摆手,几个戈什哈就冲过来,就要按住依克唐阿。底下一直心悬这里的吉林练军数千将士不约而同的一声大哗,他们还未曾有所动作,溥仰已经一摆军刀,山丘下环布的禁卫军一营官兵已经摘枪。溥仰还在朝陈德使眼色,小丘北面拴着马桩,都是健马,这么些禁卫军,怎么样也能护着徐一凡离开这里。要是吉林练军敢乱动,这戕害大帅的罪名就吃不起,周围营头过来,随随便便就缴了这八千旗营的械!
说起来也奇怪,溥仰是真的没有半点想到自己也是旗人的心思。他这样的混混儿从军,又最佩服的是英雄好汉,徐一凡这等作为,如此功业,早就成了溥仰的信仰一般牢不可破。戈什哈们就听见他也从牙缝里面挤出命令:“他妈的瞧他们敢闹?大帅为这吉林练军担足了心思,他们后腿也扯够了,正好收拾了他们!军心定了,大家伙儿清清爽爽的去干鬼子!陈德,待会儿护住大帅先走,要是大帅有三长两短,老子要你脑袋!”陈德答应一声,早就带着几个弟兄护住了徐一凡的身影,底下人想打冷枪都没法儿打。
这等厉害,吉林练军自然也想得出来,在禁卫军的枪口下,所有人都木然不动。只是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切。
依克唐阿猛的一甩胳膊,他身子粗壮,力气极大,几个戈什哈竟然没按住他。就见这满洲猛将昂然抬头,死死看着徐一凡:“大帅,标下早知道大帅看我这八千旗人子弟如眼中钉肉中刺!补给,我们少,装备,咱们坏。可是标下就这一句话,你拉咱们上去拼命打仗,这仗打不赢!谁也布知道,大帅到底想当什么人,军心不定,此仗如何能打赢?”
徐一凡踏前一步,陈德挡在他面前,却被徐一凡狠狠推开:“老子有禁卫军!”
依克唐阿昂然不惧,回得又急又快:“大帅又曾经想过没有,禁卫军以一支新练之军,如何能战胜两个师团的鬼子,更有千里回师辽南,成为天下定海神针之伟业?现在不仅辽南诸军心思乱作一团,大帅之禁卫军,又何尝不是在看着大帅如何行事?大帅已经为两江总督,为何还不奉表朝廷,交代奉天将军关防职位?三万败军向前当向日军正面,大帅却无一言向诸军交代大帅将如何行事,如何对待朝廷!纵使有十万虎贲,又何能成事?可惜天下皆降,我徐一凡独不降时那位海东徐帅,那时是郭子仪,现在却是李光弼!……也许李光弼也是高看了大帅,仆固怀恩之事,恐为大帅之所设!”
谁也没想到,依克唐阿居然有如此风骨。而且以一个旗人武夫,中唐名将,居然如数家珍。这李光弼和仆固怀恩两个名字用来比作徐一凡,李光弼还算是给徐一凡留了一点面子,这仆固怀恩一比,竟然是分外诛心!
徐一凡脸色先是青下去,接着马上就涨得通红,伸手就是用力朝下一劈:“绑了这个王八蛋!升炮,行军法!你的吉林练军,老子不希罕!”
依克唐阿尤自冷笑:“多谢大帅成全标下身后事业!”
大雨滂沱之中,几千将士,就只是呆呆的看着徐一凡身边戈什哈,将依克唐阿一下按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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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京城,空气分外清爽。只是这道路有些不堪,京城首善之地,除了从颐和园到紫禁城那一条路是石板的外,其他的都是土路了,出名的刮风满天灰,下雨成泥潭。街面儿上泥都能埋了脚背,饶是这样,还掩不住京城的热闹。前些日子大家人心惶惶的,现在仿佛圣君一上台,一切又都天下太平了。前些日子,街头巷尾还在传说徐一凡徐大帅是如何的国朝定海神针,现在四九城内,却又有一个谣言幽幽飘起。
这徐大帅,到底是不是咱们大清的曹操?
说是的,有鼻子有眼睛。宫里出来遛弯儿的太监们还能抖弄一点儿宫廷密辛出来。居然还有传说他是流亡海外朱三太子的后裔。朱和余字儿很象,是假借,再添一个立人儿,摆明了是要回来收揽人心的。要不然呢?这徐一凡还能从土里突然蹦出来?这洋鬼子地界出来的玩意儿,就是有些邪门儿。
这些话,大家爱说,也爱传。不过没那么肆无忌惮,谁也不能当着面儿说才是大功臣的海东徐帅是曹操。不过这带点神秘的口耳相传,却更有生命力。茶馆有的说书先生都悄悄收了徐一凡的段子,改回去说永庆升平,让康熙爷继续下江南和江南武林高手打个不亦乐乎去。
大家气氛都有些怪怪的,都瞪大眼睛,竖着耳朵,看着辽南方面消息。等着那里见仗的消息传过来。世道变化得这么快,真是什么事情都有,和小鬼子一场仗打得这么个朝廷墙角旮旯里什么东西都翻出来了。大家都觉着这天下该变,可是又怕变,更不知道朝哪里变。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后就化成了齐东野语,在四九城上空幽幽飘荡。
前些日子,京城百姓的孤愤精忠,转眼间似乎就消失得没有痕迹了。但是这种被一场未曾有过的民族战争激起的情绪,也许只是暂时的沉在水底,总有一天,会以更大的波澜,汹涌的翻卷出来。
在出水关门外的一处江南口味的茶楼里,二楼雅座门帘垂下,小二不断的朝里面送茶水,送点心。这里的口味,京城百姓吃不惯,但是来往官员,特别是南方籍贯的,都爱到这里来。清流多以南方人为多,倒不是地域区别真那么大,只是自从咸同中兴之后,朝廷一直维持着的中枢南北平衡早就没了,当权的多是北人,失意的官儿们,更容易变成清流,反正发牢骚简单。
于是乎,这个南方口味的茶楼,倒也成了京城清流们一个聚会的小小地点。
今儿聚在这里的人也不是太多,光绪上台,帝党总算分了一些位置。剩下一些黑到家的,才到了这里,给一个衣衫萧然的老头子送行。
这老头子就是两代帝师翁同龢了,他清癯了许多,一身竹布夹衫,端坐当间儿,慢慢的吃着烫干丝,周围送行的京官不住敬茶,他也只是淡淡点头。门口守着的差役不断探头进来看,却被那些官儿老大不耐烦的摆手朝外赶,差役们也不敢得罪,只是陪笑。
皇上现在又拿了点儿权了,翁同龢可是帝师,谁能担保老头子哪天不翻身过来?说是押解回籍,可是这趟差使是伺候老太爷的,赔钱的黑差使,也算倒霉。
屋子里面的京官们说了一阵善颂善祷的话,无非就是老爷子起复是指顾间的事情,这次就当回去休息一下了,未尝不是福气。翁同龢也只是不置可否的听着,没什么回应。吉利话儿说了一阵也就没趣了,到了后来,自然而然的就发起了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