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3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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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

这场大雨,似乎是笼罩了整个北中国。天子脚下的四九城内,也是一片雨声淅沥。

法源寺内的一处厅堂之内,李鸿章已经拥上了皮裘,仿佛不胜这初秋第一场雨的寒气。目光遥远,望着眼前清茶烟气升腾变幻。

窗外传来的是雨水打着屋檐的声音,声声入耳,却又声声凌乱。

几天前,这个老人,还是权倾天下的重臣之首,东方俾斯麦,身兼无数要职。这个时候,他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头衔,连伯爵的世职都被追夺。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陆军海军,已经只剩下了一点残兵败将,几十年宦海沉浮,一生功业,仿佛只是一场春梦一般。

李鸿章耳边响起了轻柔的声音:“李大人,茶的火候到了,您尝尝?”

李鸿章仿佛被从梦中惊醒一般,愕然转头,然后才展颜一笑,接过了一双青葱玉手递过来的茶盏。

跪坐在他面前的,正是秀宁。

一场大雨,将北京城的空气洗得干干净净,清清亮亮。而秀宁同样如雨后墙角绽放的一朵小花一般清丽。那种温柔,仿佛是可以流进人心里的。饶是李鸿章已经心如止水,这个时候也忍不住精神一振,含笑接过了茶盏。微微一闻,然后再品尝一口,咂着嘴沉吟:“福建雷殛大红袍?雨后的新茶?两三年前福建巡抚不就是说那颗雷殛大红袍茶树死了,再也没法儿贡这茶叶,你怎么能有?尝这味道,却是新茶啊……”

秀宁抿嘴一笑:“就是当初六爷爷喝剩下来的大红袍,点茶的时候儿加了点香片熬的汤,也骗倒您了,不过这也是最后一点儿了,大人要是还要,我可没啦。”

李鸿章一笑:“旗人女子灵慧,都钟在你身上,恭王爷暮年得你陪伴,当真好福气!”

他眼神有点苍凉,轻轻放下了茶盏,一直侍立在秀宁身后的那对小双胞胎悄悄的过来收拾,两年过去,这对小双胞胎已经出落得风情万种,偏偏眼神却还是清亮天真。如此人物,当真天下找不出第二对出来。

李鸿章却像是才看见她们一般,啊了一声笑道:“这就是徐一凡看中的那对瑶池玉人?他眼光当真不错!”

听见李鸿章夸她们,双胞胎小罗莉脸颊染晕,嘟着嘴低头收拾东西。

“徐一凡徐一凡,这两年听这个名字都听烦了……我们又不是他的!”两个小丫头声音低低的在那里发牢骚,偏偏说话语气音量速度都是一模一样,真分不出是谁在说话。李鸿章就像看到了自己撒娇的小孙女,哈哈大笑了起来:“现在这可是海东徐帅啊!你们可别瞧不起他!国朝二百几十年,也只出了这么一个人物,我李鸿章是远远不及!”

秀宁淡淡一笑:“……海东徐帅,现在也不是因你李大人一言,而在火上烤着么?李大人一力主持,说服太后,再度归政皇上哥哥。天下人心已定,而徐一凡已经给架到了最高处,下面他不管向哪里迈步,都难逃从高处跌下……他已经不是在朝鲜,可以飞扬跋扈,为所欲为。如果还这样下去,天下只怕也容不得他了吧……”

李鸿章一笑,转过头去,似乎不想接这个话题。秀宁却正容起身敛衽行礼:“要不是当初李大人展布这一切,我也没有向老佛爷进言的机会。更感谢李大人以有功之身,却毅然承担所有罪过,将朝廷一切布置不当都揽了过去,让皇上哥哥可以抛开议和的罪过儿,李大人,咱们大清对不住您!”

李鸿章伸手止住了秀宁的话:“不光是我,老翁也帮我分了一半罪名儿!秀格格,我说句实话,不是我乐意不当官儿,不是我乐意当替死鬼。可是仗算是我打败的,要是换了天下,我李鸿章更是天下皆曰可杀!尚书五范,最后一条是终考命,这一终,我还得终在爱新觉罗家手里。过了几年,风头过了,爱新觉罗还能还我的荣华富贵!换了徐一凡,他能么?收拾了我李鸿章,正是给天下人交代最好的法子,不如现在我自己急流勇退!大清在,我李鸿章还能有个下场,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秀宁静静的看着李鸿章,轻轻发问:“李大人,真的不是你自己心灰意冷了?”

李鸿章苦笑,指着自己脑袋:“我要能想明白,也不至于走到今天了!”他语调有点苍凉起来:“书里读到的法子,几百年,几千年来用过的手段,我全用了,试了。换个时候儿,也许我李鸿章是可以流传后世几千年的名臣,可是偏偏运气坏,碰上几千年未有的大变局!我跌跌撞撞的应付了几十年,实在是累了怕了,干脆眼睛一闭退下来吧,最后了,能帮着朝廷,帮着皇上一把,我是无怨无悔,秀格格,你犯不着谢我,倒是该劝劝现在当道诸公,再不醒醒,找条新路,大家全玩儿完!恐怕还没我李鸿章这个下场!”

“那徐一凡呢?他难道有法子?大人怎么看他?”秀宁声音很轻,但是追问却是又急又快。提到徐一凡这个名字,她脸上也退去了娴雅自若的表情。

李鸿章一笑:“我怎么瞧他?这个北京城,只怕是有志一同,大家都等着他摔下来,从现在开始,他不能犯错儿,不然就大把机会整他。大家的心思我都明白,当初我丢他去朝鲜,不也是这个意思?就等着他犯错儿,然后把他一掐巴,他就完了……可是现在,你瞧见了,他什么样儿,我什么样儿?”

秀宁容色严肃,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语一般:“难道他真的是大清的乱臣贼子,是大清的曹操?换了他,能拿这个局势有法子么?”

李鸿章不胜疲倦的靠在了椅子上,喃喃而语:“他到底是怎么个乱臣贼子,是怎么个曹操,我反正是不用和他打交道了,不是我的事儿了……但是我瞧着……”

说到这里,他却收住了口,秀宁的目光转过来,李鸿章却淡淡一笑,换了一个话题:“至于说他能不能拿眼下这个局势有法子……咱们用的是几千年传下来的道统,几千年不变的法术势。到了这个时候儿,洋鬼子坐着大船开过来,咱们才突然发现,几万里外的洋鬼子,以力证了不同的道,而现在徐一凡,也在以力证道,他能不能成正果,谁又明白呢?谁又明白呢?……”

厅堂之内,一片沉默。两个人都没有了说话的心情。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鸿章才打叠起最后一点精神,缓缓起身,淡淡道:“秀格格,多谢你今儿来给老头子我送行,可是老头子也明白,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别瞧着你小,又是女孩子,背后可是站着老佛爷和皇上两家,徐一凡的事儿,大家早就定好了主意,不变应万变就是了。这次来到底是什么意思,谁托你传话,爽爽快快说了吧。”

饶是秀宁冰雪聪明,在李鸿章面前,仍然觉得难当这个衰颓老人背后的智慧。可是偏偏这个老人,却不是徐一凡的对手,几番交锋,一路从云端跌入谷底。那徐一凡打起交道来,又是怎样的锋芒毕露?可是想来想去,徐一凡样子,也不过是两个侍女转述的那个轻浮好色的模样儿。

秀宁一时神思飞越,转眼又收束了心神,起身再度敛衽一礼,歪着头笑道:“大人心思,依旧这样清明。秀宁这次来,就是问大人两个名字,瞧着大人认可哪个名字……”

李鸿章一怔,回头有点兴味盎然的问道:“说,哪两个名字?”

秀宁露出了难得的顽皮微笑,竖起两根手指头:“荣禄,张南皮……”

李鸿章呵呵大笑:“直隶总督已经给了刘坤一,这两位打算怎么安排来着?入军机,以军机大臣身份兼领北洋大臣?老头子走是走了,身后还留着一个北洋,看交到谁手里来着?”

秀宁只是含笑不语,李鸿章心思雪亮。谁都惦记着他北洋这点实力!眼看着徐一凡要掌两江,唯一能和他抗衡的就是北洋残余实力。得此实力者,就得中枢大权。委一个北洋大臣容易,但是要真正使用这个实力,非得他李鸿章助力不可。他已经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鞠躬下台,帮大清朝廷喘过了这口气儿。现在两边谁也拉不下脸来再求他帮这个忙,北洋是他李鸿章荣华富贵的根本,虽然他现在看淡了,在徐一凡如朝日初升般崛起的势头前,旧的势力注定要被新势力取代,丢手也没什么可惜的。可是现在帝后两党却不觉得他能舍得放手北洋,只好转弯抹角请这个活动能量极大的秀宁格格来探口风。

毫无疑问,后党这边人选是荣禄,帝党却是请出了素有清流之名的张之洞。荣禄不用说,朝鲜栽了跟头迫切要翻身。张之洞虽然是湖广总督,但是可也惦记着北洋这个实力。想更上一层楼。两边都来探口风,都想得他助力!

而他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北洋这头他一手培植起来的巨兽,早已成为了活物,会自己选择主人的……这方面,这个团体嗅觉灵敏得很。而这个新主人,又会怎样对待他的心血呢?

到了最后,李鸿章只是淡淡一笑:“得北洋者得天下啊……”说罢就再不回顾,大步走出了厅堂。只留下秀宁怔怔的站在那里。

雨越来越大。

第七十五章 乱臣贼子(中)

大雨滂沱当中,天地当中早就成了分不清的一个水做洪炉。每个人都被这季节反常的暴雨激得脸色铁青,呼吸为难。黑土地吸收了太多的雨水,早已成了化不开的泥潭。

吉林练军仍然在泥潭当中挣扎,但是这个时候却没人有太多心思抱怨。大家都在这泥泞的道路当中挣命。只是每个人的目光,都向山丘上望了过去。

在那山丘上,几十名穿着西式军服的戈什哈笔挺的站着,西式军帽的皮绑带吸足了水,将下巴勒得紧紧的,将每个人的面目都勒得肃杀了起来。在这些戈什哈的簇拥下,徐一凡并不如何高大的身影就站在最上面,吉林练军的最高统帅依克唐阿粗壮的身子就直挺挺的戳在他的面前,也不知道再回着什么话儿。最让这些吉林练军心眼提得高高的,就是徐一凡那个已经闻名大清的马弁头子溥仰,只有他在人堆外面走动着,手里还下意识的挥动着一把缴获鬼子的武士刀,雪亮冰冷的锋刃被雨水洗得加倍的锋利,每一晃动,就带起一丝寒光。让人寒毛直竖。

辽南几万才整理出来的军队,虽然和禁卫军建立联络,朝廷又继续主战,补给也开始输送,人心为之一振。但是在大战之前,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些人的心思如这大雨当中泥泞的道路一般,扯不清楚个所以然出来。尤其是以旗人为主的吉林练军,他们的心思,倒有八分不在当前就要爆发的大战上面!

徐一凡夺权之后,大家先是松了一口气,这靡烂成一片的局势,有这么一个铁腕人物来收拾,大家不说觉得有所依靠,那是假的。但是就在这短短几天功夫,朝里大王旗变幻不休。如此混沌成一片的局势,辽南诸军自然也不能免俗。打遍天下的禁卫军来了,鬼子不过两万,估计应付起来不会有太大问题。可是生死关头一过,其它心思自然也就出来。

宋庆他们这些部队,多有北洋的底子,李鸿章如此倒霉了,他们自然夹着尾巴做人。徐一凡发令就奉命唯谨,对外人多话也不敢说一句,生怕被徐一凡借机敲打,并吞了实力。更别说徐邦道他们这些旅顺突出来的残兵败将,还巴不得有一个高枝可以依靠呢。

吉林练军就不一样了,谣言也在他们当中传得最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是旗人!而这谣言也是其来有自,从清初得天下之后就已经在旗人心中萦绕不去。二百几十年当中一次次的反复惊醒着他们。

一个朱三太子,清廷追查了一百三十年。乾隆所谓盛世,文字狱竟然到了一年两兴的地步。曾国藩等崛起陇亩之间,十七万湘军打下南京城,布满东南半壁的时候,让多少旗人夜不得安枕。只是因为这一句话。

“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也!”

徐一凡号称自己欧游十年,是早就去国的人物,父母的来历都交代不清楚。国朝对他的深恩厚泽根本谈不上。一路走来,都是在国门外面转圈,要不是人实在杀得太多,硬生生把顶子杀红了。这等体制外的危险人物,如何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大清对他的打压排挤,都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他回师辽南,通电全国,抵抗到底,大清降他徐一凡也不降的誓言。口口声声,全是围绕着一个中国诸夏打转,这自然激发起了天下士大夫甚至百姓们的热情,激发起了还有一点血性的国人的热情。但是在名义上还掌握着这个国家的旗人心目当中,绝大部分的旗人,在徐一凡一路攀爬到风口浪尖的时候,更多的,还是恐惧!

丰升阿的脑袋在锦州挂着,他说砍就砍了。一路行来,毫不客气的接收东北这个满清龙兴之地的地方政权。都统,副都统,城守尉之类的旗官,开革甚至行军法的不知道有多少。吉林练军当中传得最多的声音还是:

徐一凡是大清的曹操,他甚至连周文王都不想做,要直接做周武王!对日本开战,就是要消耗旗人仅有的一点武力。本来旗人现在剩下来的还能打仗的武力就不多,京师和关内各地旗营早就成了笑话。东北还有几万人勉强上得阵,朝廷前些年也极力扶植了。可是徐一凡这一到,奉天旗营为主的盛字练营就烟消云散,现下就剩一个吉林练营,还不是他徐一凡眼中钉,肉中刺?随时都可能被他抓到一个机会,收拾了依克唐阿,然后编并了吉林练军。到时候旗人再无半点可战的力量,而他虎踞辽南,离京师不过一箭之地,他要回师北京,行操莽之事,谁能抵挡得了?

正因为这个原因,徐一凡命他们不进锦州,就直接奔赴战场,在如此大雨当中还要强行军挣命,吉林练军上下是奉命唯谨,生怕给徐一凡抓到一点小辫子。可是饶是他们如此卖力,徐一凡还是将他们的大人依克唐阿传唤了过去,也不知道又要借什么由头生事了!

吉林练军的中下层的小军官们都在队伍当中面面相觑,估量着局势。徐一凡如果要怎么样依克唐阿,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几十名戈什哈簇拥着他,山丘下还有他的嫡系一营禁卫军环布,想炸营都没处炸去,再说了,徐一凡现下占据了一切的名份大义,他们如果敢炸营,只要徐一凡不死,一反手,这八千吉林练军,真是自己找死了!

再说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谋害自己统帅的想法也只是想想而已。谁有这个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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