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一瞪,还没来得及说话儿。章渝已经垂手补了一句:“是宫里当差的公公。”
徐一凡一惊,一下从椅子上面跳起来。伸手就从章渝手中接过拜帖。拜帖大红,上面只有三个大字,李莲英!
他忙不迭的提起袍子就冲出去,李莲英到了?他还没有那么大面子吧?当太监的,对别人娶媳妇儿这么感兴趣,不怕触景伤情?
等冲出院子,出了彩画棚子,就看见乐手们喇叭唢呐也停了,人群让开一个圈子。畏畏缩缩的躲在一旁,四个穿着黄马褂的侍卫,簇拥着一个穿着七品服色的太监,看看样貌,不是李莲英。当下却也不敢怠慢,至少李莲英帖子到了,对于李莲英来说,已经是给人天大的面子了!
他趋前问候:“这位公公上下怎么称呼?投帖来拜,实在不敢当。不知道李总管有什么吩咐?”
那太监一笑,扯开了公鸭嗓门,未说话先拱手:“咱叫寇得禄,是御膳房的。奉李总管的命来给大人贺喜。总管还有礼单奉上,望大人一定要赏收。总管太忙,今儿不得容身,不能亲到,要咱向大人转告一声抱歉。”
幸亏周围围着的都是一些百姓,要是放着京官们在旁边,还不得倒抽一口凉气儿?什么时候看李莲英对人这么客气了?
徐一凡忙不迭的称谢,又接过了礼单。上面林林总总的,写了好些礼物在上面。贵人送礼,礼单只是个名目,最后总有一行小字儿,折茶(或者折酒)多少多少两银子,拿着帖子,随时可以到对方帐房去支取的。李莲英这份礼单,也有五百两银子上下。对于李莲英来说,已经是十二分的折节下交了。
徐一凡大声招呼章渝:“给寇公公和几位侍卫兄弟拿二千两谢步来!区区一点,不成敬意……”
今儿这几位侍卫和这寇公公都是分外的客气,只是笑着点头。正一团和气的时候儿,又听见外面有人通传的声音:“领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翁中堂来拜!”
翁同禾那个道学来贺他娶小妾?徐一凡心里苦笑,还真给楚万里说着了!章渝在旁边比他灵醒,一边招呼下人拿银子,一边自己出去挡驾说经不起一个拜字儿。徐一凡站在那儿,就觉着寇得禄的目光在身上转来转去。却也只好硬着头皮微笑的走到门口。
守在门口的陈虎老爷子,早就给这些富贵人物的名头吓得溜到了墙根儿去了。
人潮分开的甬道当中,果然看见翁同禾那半新不旧的轿子过来,在他面前停下。老头子笑吟吟的钻出了轿子,和徐一凡就是一个平礼。正抬身的时候儿,就听见蓬的一响,白烟冒起。把老头子吓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旁边的管家忙不迭的将他扶住。徐一凡回头一望,就看见李璇小脸一副兴奋的模样,还举着镁热的闪光灯呢。看见徐一凡皱眉瞧她,只伸了伸舌头,扮了一个可爱的鬼脸。
“这是舍表妹,舍表妹!欧游十年,兄弟先回国,她倒是学了一身洋鬼子的习气,也才归国。兄弟今后一定好好教诲,翁中堂,没有受惊吧?”
翁同禾皱着眉头狠狠的扫了李璇一眼,李璇就差在鼻子里面哼出声音出来了。翁同禾平了平气,挤出笑脸回了礼,和徐一凡并肩进来。
“大人纳小星,也是喜事。听说是会友的闺女?好歹出身清白,不忘旧交,也是君子之风。家事安了,才能尽心国事嘛!老头子有点小小礼物,大人纳小星,连皇上也知道了。陛辞的时候,一定还有赏赐。老头子过来,不算恶客吧?”
两人进来,翁同禾的目光正正和寇公公的目光撞上。两人脸色都有些儿难看。徐一凡夹在中间反而放开不想了,什么酬酢,都是虚的,到时候还不是要看实力说话?反正自己现在无意京城,他们想借着自己纳妾暗斗,爱谁谁吧。
他笑着看两人目光交锋,外面的通传声音却是一声连着一声儿。帝党后党,各位重臣或者亲到,或者派了心腹来投帖恭贺。有的是为了拉拢,还有的旗人宗室王爷,是因为自己子弟在奏派禁卫军练兵的名单当中,联络一下徐一凡,也好拉拉感情,给自己子弟谋个好位置。不多一会儿,会友门口的百姓给赶得干干净净。路上塞满了车子轿子,到处都是仆役护卫随员等候。会友院子里面,翎顶辉煌,冠带整齐。济济一堂,仿佛朝廷给般到了这里!各人在场中,少不了寒暄热闹的场面,徐一凡纳妾的地方,似乎就改成了朝会!
他左右不住的应酬着,心里却只是叹气儿。老子只是想娶媳妇儿而已啦!
可是就连他自己也明白,他早已不是才抵京门那个无足轻重的家伙了。现在的他,隐隐就牵动着这潮流的变化翻腾。
如果说从光绪十八年岁末而起,朝局动荡变化,完全是因他而起,一点也不夸张!
正热闹着的时候儿,外面又响起了通传的声音:“恭亲王府,醇贤亲王府来拜!”
嗡嗡议论的人们顿时一下安静,目光都向门外望去。恭亲王和醇贤亲王是都是宗室极清贵的王府。鬼子六不用说了,宗室王爷第一。醇贤亲王才死一年,在的时候儿就是慈禧最信重的王爷。现在还加恩不断,要知道,光绪皇帝,也是老醇贤亲王的儿子!
现在居然两家王府一起来拜?
徐一凡自然也是知道,他心头一紧,忙不迭的迎出了门口,就看见一辆小小车马,清漆绿窗竹帘,由两匹纯白的儿马牵着,在一个老苍头驾驭下,飘飘而来。满路的骏马朱车,豪奴簇拥,富贵气象,都一时间给这马车比下去了。
马车到了门口,车前竹帘一掀,就看见一对明珠美玉般的小女孩,长得一模一样,抿着嘴唇钻了出来。走到了张大嘴的徐一凡面前,两个小女孩都是一笑,露出了颊边酒窝儿。那种天然娇媚和少女的羞涩纯情柔和在一起,满院子都是吸气儿的声音。
两个小女孩子对望一眼,插烛一般的盈盈拜下:“奴婢奉主子的示,代为投帖,恭贺徐大人纳小星之典。恭祝徐大人前程似锦,一帆风顺!”
蓬的一声儿,却是李璇又按动了照相机。她还在那里赞叹:“好漂亮的一对瓷娃娃!”
自从徐一凡在恭亲王府闹过那场笑话儿之后,谁还不知道这对双胞胎?现下亲见,不少老头子骨头都酥了。徐一凡那场笑话儿闹得不冤!但是谁敢打她们的主意?她们的主子是宗室第一才女秀宁格格,老醇贤亲王的嫡出女儿,光绪的亲妹子。慈禧最宠爱的宗室小辈,又认了恭亲王当干爷爷。怪不得刚才能代表醇贤亲王府和恭亲王府联合来拜。
只是这两个王府一直低调,从来不搅和在帝党和后党之间,秀宁格格来拜,又打着什么主意?
徐一凡只是从双胞胎小萝莉手中接过了拜帖,转头就招呼李璇:“妹……妹子,替我招呼一下她们。去内院儿吧,这里多有不便。”李璇答应一声儿,兴高采烈的跑过来,一手牵了一个,看不够似的领着她们去内院儿了。就想看到一对心爱的娃娃一样。少了李璇在这里抛头露面的搅和,徐一凡也松了一口大气。在满院的目光聚焦下,他打开拜帖。上面有娟秀的几个字儿,秀宁拜。大字下面,还有几行小字儿。
“君南洋之行,诚国朝英杰。今日美人于归,琴瑟和鸣。更为英雄事业添彩。不知温柔乡中,君之气概,可曾消磨?今诚胡文忠公所言之三千年未有之大乱局也,君之一向作为,非扶危定难而若何?纵是深闺弱女,也有所闻……君此去朝鲜,把剑顾于东海,碣石之后,尚有新篇?望我国朝始终,而君亦功在当代。英雄事业,自有我等女儿记述。
望君,幸勿自误。”
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位秀宁格格,我和你很熟么?拿着这封拜帖,徐一凡闻着上面儿的淡淡香气。有点迷惘。
正茫然的时候儿,外面唢呐吹打声音又响了起来,越来越近。人群涌涌的从街头那边过来,顶马上面骑着的一身簇新的陈德,后面送亲的人簇拥着两顶小轿子。看着满街的轿子车马,大家都是一怔。但是人群还是惯性的涌了过来,在街中乱成了一团。
徐一凡翻了个白眼,洛施和杜鹃到了!自己这妾纳得,可是真有水准。
这边乱着,街那一头又是马蹄声响,转眼间就看见一群骑士鲜衣怒马的赶到。这些骑士在马上个个剽悍,胯下也都是河曲的健马。马刺铮铮作响。面上风尘之色也未消。就这样策马一直过来,满街的那些豪奴哪个是省油的灯,当下就和他们骂了起来。热闹劲儿那叫一个锦上添花。
徐一凡呆滞的看着眼前一切,这就是梦想中的3P之夜么?老子不过就是纳个妾而已!
就看见骑士中跳下一人,还披着大麾。中等身材,面白微须,四五十岁年纪。举止气度,却是相当不凡,只听见他笑骂道:“你们这帮兔崽子,还不客气着点儿?下马!咱们是来恭贺徐大人的喜事儿的!”
骑士们纷纷下马,仔细一看,他们脸上都有长在高原上晒出的两团红晕。他们是从哪里过来的?
那领头的人脱掉大麾,大步的朝徐一凡走来,远远的就拱手:“恭喜恭喜!”
徐一凡也下意识的拱手:“阁下是……”
那人摸摸唇上胡须微笑:“我是荣禄,满洲老姓是瓜尔佳氏。前些日子还是西安将军,现下是禁卫军练兵总办大臣!徐大人,咱们可是正牌子的同僚哇!”
第五章 去国
荣禄,满清正白旗人,瓜尔佳氏老姓。作为满洲世家,早早就出来当差,却因为行为不检,给当时咸丰时期权臣肃顺抓到了把柄,几乎砍头。倾家荡产的钻营了鬼子六的路线,又以捐班道员复起,在咸丰还在的时候儿,这家伙就又已经做到了内务府大臣的位置。眼看就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结果在光绪五年的时候,因为偏向清流,并且有钻营东宫慈安太后的倾向。慈禧如何能容得了手下人的背叛?哪怕荣禄曾经协助过她扳倒肃顺拿权也一样儿。结果又给他安了一个贪污纳贿的罪名,远远儿的打发了出去。
这家伙,比历史上面要提早回到权力中心啊……
昨天徐一凡纳妾之典,荣禄盛气而来,在上谕未发的时候就敢于大声武气的宣称他是钦定的禁卫军练兵总办大臣,徐一凡的顶头上司!徐一凡前生后世,不管深浅,都在政治漩涡里面打转,太明白一个道理。身为政治人,从来就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举动!
纳妾典礼,经过这些各有怀抱的人物一搅扰,几乎就是草草而终。徐一凡在接受自己这对如花美妾敬茶的时候儿,都很是心不在焉。心里头只是在盘旋,这个顶头上司,看来是慈禧替自己找好的了,他到底抱持着什么样儿的一个目的?自己该如何应付他?种种桩桩,纠缠在一处,让他只是皱眉沉思。
外面的客人已经渐渐离去,堂屋内红烛高烧,以徐一凡的身份地位,哪里有人敢听他的墙根。徐一凡危坐在屋子主座上面,一手扶着脑门,一手只是下意识的敲着桌子。
荣禄其人,被废黜贬斥之前,只能说浪荡无行,一心钻营,又有点睚眦必报的狠劲儿。按照历史上记载,在他返回中枢之后,一心钻营不改,但是却多了一些儿看风色的老道。这次回来,按照徐一凡自己想,因为满清宗室当中,知兵的人实在没有。比如当年海军衙门,挑了王爷拿权,结果还是给养成了李鸿章的私军。他们也没那个心思,没那个能力和汉臣斗去,都忙着保富贵,过着闲散的京师旗人生活来着。旗人宗室,可以说是旗人腐化无能的最典型的样板。
至于荣禄,他可就是不同了。第一是在西安当满洲将军当了十来年。要知道在湘淮军兴起之前,满清布兵天下最重之处,除了京师就是陕甘绿营之所在!那里的战事,从清朝创立,几乎绵延不绝到了清朝灭亡,少有几年和平。陕甘连接蒙古和新疆回部所在之地,这里屯驻的十数万大军,两路出击,为满人王朝拼杀了两百多年,从王屏藩到准葛尔一路打下来,就在数十年前,还打了一场空前惨烈的平定回乱,收服新疆的战役。荣禄在西安当了十几年将军,就算没吃过猪肉,也算是看过猪走路了。扳着指头算,也就是算他最是知兵!
第二也就是,荣禄毕竟在辛酉清除肃党的时候儿,就算是慈禧的心腹嫡系之一了。虽然后来被贬黜,但是敲打了十来年,估计也该明白过来了。这个时候他被慈禧提拔回了中枢,报恩心思最切,钻营往上爬的心思最烈。让他来当这个禁卫军练兵总办大臣,可以说是最肯卖气力,最能监视好徐一凡的动向!慈禧这个老女人虽然没有学术,但是对于权力平衡斗争,实在是有着天生的敏感……
的确,在历史上,终荣禄所在的时候儿,在他手底下练兵的袁世凯,连翅膀都不敢炸一下儿。在荣禄的全面监视下,说是什么袁世凯答应了谭嗣同的兵变计划,最后再告密背叛。实在是有些儿高看了袁世凯的胆子。
自己到底该怎么应付他呢?原来的打算,都是准备用来应付旗人亲贵王爷当他的顶头上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