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败家子 第117节

弘治皇帝却又是愣住了。

这两个故事,倘若分开来,或许没什么,可一旦合在了一起,却似乎有着某种无穷大的说服力。

知错就改,并不稀奇。

可第二个故事,却是一下子的,有令弘治皇帝醍醐灌顶之感。

方继藩的父亲所做的一切,为的不是自己,为的是什么呢,是因为他有一个儿子。他深知自己做了错的事,或许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又或者即便有什么疏忽,也不会受人责怪,可他依然努力的将每一件事做好,只是因为,他是儿子的父亲,他想要让自己的儿子能够效法自己的事。

这不正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吗?

同样,弘治皇帝除了身为帝皇,也是一个父亲啊,现在……他做了错的事,倘若他对错误不改正,他甚至认为,错了便错了,有什么了不起,天家的脸面和朝廷的威严毕竟更加要紧,那么皇太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会如何呢?

朱厚照原本就是一身的臭毛病,弘治皇帝希望他能改正,那么自己的错误尚且都不改正,又凭什么以身作则,告诉太子,知错能改的道理?

皇家的脸面固然重要,可对皇太子的教育就不重要吗?

皇太子,毕竟代表着的是未来啊。

和弘治皇帝对皇太子的期许相比,朕的这一点自尊心,又算得了什么?

猛地,弘治皇帝的眼眸,从茫然,变成了拨云见日一般的清澈。

不错……朕若是今日这般含糊过去,那么……他日,太子也会和朕一样,朕是他的父皇,若连自己都无法成为楷模,又怎么有资格去让他的儿子改正自己的错误呢?

暖阁里依旧安静得可怕。

事实上,方继藩的心里其实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他所抛出来的杀手锏,根本不是什么大道理,也不是所谓事情的是非对错,而是皇太子,方继藩是赌在弘治皇帝的心里,皇太子殿下比一切都重要。

输了……就准备好皮开肉绽吧。

可若是赌对了,那么整个案子将彻底的翻转,那本不该受罪受冤的人能得到公平的对待。

此时,只见弘治皇帝背着手,闭着眼睛,眉头深深的拧着,似乎陷入了思索,天人交战。

就方继藩紧张的等待里,只见弘治皇帝突的张眸,随即道:“立即下旨,程敏政、徐经二人鬻题舞弊一案,纯属子虚乌有,朕……”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朕竟不能事先洞察,从而使程、徐二人在诏狱之中屈打成招,这是朕的过失。此案,引发天下人的风言风语,更使清白忠良的大臣、贡生蒙冤,这是朕的过失,朕克继大统以来,自以为自己日理万机,天下海晏河清,殊不知,朕坐居宫中,不能明察秋毫,今二人遭遇构陷,朕责无旁贷,理应下诏罪己,三省吾身,以免重蹈覆辙。而诬告程敏政、徐经之人,户科给事华昶,即令立即罢黜,驱其出京。涉嫌屈打成招的锦衣卫相关人等,亦是立即着手严查,牵涉此案者,俱都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看着抖擞精神的刘健、李东阳、谢迁,继续道:“礼部右侍郎程敏政,立即恢复原职;贡生徐经,也照例恢复其贡生功名。”

“今程敏政、徐经二人,虽沉冤得雪,可其所遭冤屈,依旧令朕痛心疾首,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此皆朕之过也,即令英国公,代朕请罪于太庙,向列祖列宗陈告朕的疏失,以为惩戒,也望朕能永览前戒,悚然兢惧!”

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弘治皇帝则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整个面容竟是舒缓了起来。

可是,这何止是给程敏政和徐经昭雪,分明还是弘治皇帝下诏罪己,向天下人宣告,此事最大的责任,便是他这个天子,而他更是慎重的让英国公前往太庙祭祀陈述这件事,作为一个帝皇,这实属不易啊。

第112章 恩旨

对于皇帝而言,祭祀太庙,乃是至关重要的责任,这是他一切合法性的来源,所以每一次祭祖,都极为隆重,祭祖所用的表文,也都极尽吹嘘之能事,无非是说皇帝没有辜负列祖列宗的重托,将天下治理的好好的,宗室们日子也过的很不错,所以请祖宗们放心。

这是报喜不报忧。

可这一次,弘治皇帝竟是直接命英国公带去请罪的奏疏,向祖宗们忏悔自己的罪行,这……对于弘治皇帝而言,不啻是奇耻大辱。

宦官听罢,应命而去。

刘健三人,心里也不由的老怀安慰起来,纷纷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端坐下,道:“朕哪里圣明,朕现在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方卿家说的不错,若非他的提醒,朕险些自误,方卿家……”

方继藩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完美!

于是他忙道:“臣在。”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目光的深处,似乎别有深意,他已愈来愈发觉得,将方继藩安排在詹事府,是再正确不过的事,其他的人虽然老成持重,可太子性子冥顽不灵,根本就无从亲近,连亲近都亲近不了,如何影响太子?

可方继藩不同,二人同岁,又如此契合,难得……这方继藩居然还懂这么多道理,便连朕都需他的提醒,方能醒悟。

弘治皇帝微笑,露出了欣慰又慈和的样子:“你的父亲,是好父亲,他的事迹令朕深省,你也不错,方家……果然不愧是满门忠烈,很好。”

“……”方继藩迟疑起来,居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嗯?”弘治皇帝温和地道:“你有心事?若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

“陛下,这个所谓的事迹,是编的。”方继藩坦诚相告。

“……”

弘治皇帝缓和下来的脸又僵硬了,顿时显得有几分尴尬。

其实,用故事来劝谏,这本就是古已有之的事,也没什么稀奇,可是……方继藩未免也太耿直了一些。

弘治皇帝只好努力地深吸一口气,不生气,不生气!

方继藩就是这样的,永远都是偶尔会有几句有道理的出来,还没开始夸奖,他便又曝露本性了。

弘治皇帝干笑,脸色显得很不自然:“卿家真是个忠厚的人啊。”

第一次被人夸奖为忠厚,这令方继藩虎躯一震,感动道:“陛下真是慧眼如炬,一眼就洞悉了臣的本质。”心里想,今日的奏对,还有陛下对自己的评价,理应会记录在起居注了吧,哇哈哈,以后谁敢说本少爷狡猾,到时去翰林院讨要今日的奏对文牍,砸烂他的狗头。

“……”显然,弘治皇帝已经开始后悔和这家伙东拉西扯了。

“你建言有功,朕自有恩赏,且告退吧。”

既然此行的任务已完成,方继藩的心情也轻松起来,皇太子这一招,果然是屡试不爽啊,于是行礼道:“臣告退。”

看着方继藩的背影徐徐离开,弘治皇帝的眼眸里掠过了复杂之色。

倒是刘健的目光纯粹了许多,这是一种单纯的欣赏,来此劝谏,是有勇;语出惊人,一举抓住了陛下的要害,这是有谋。

这令刘健都有点希望自己那不太成器的儿子,也得个脑疾了。

而方继藩从紫禁城中出来后,便匆匆的赶去了詹事府。

此时,天色已不早了,已接近了正午,点卯的事,方继藩不必担心,因为百户大人自然会为他遮掩,这就是南和伯子以及脑残患者的好处啊,前者让人忌惮,后者让人更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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