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冷声道:“何事,不要遮遮掩掩。”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才道:“臣听说,科举舞弊一案,礼部右侍郎程敏政与贡生徐经二人,并没有查到实据。”
若是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弘治皇帝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朕对你方继藩,可算不薄吧,平时对你们方家,也算是优渥吧,你从前做了多少事被人弹劾,不都是朕保着你?现在好了,你倒是翅膀硬了,现在竟跑来做清流,来指责和质问朕了?
弘治皇帝冷冷地道:“方继藩,你可数得清宫中有多少关于你的弹劾奏疏,被朕留中不发吗?”
“……”
呃,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事关重大,其实方继藩在来之前,老早就事先模拟过了,就好像戏文里一样,方继藩大抵的套路是,自己提及舞弊一案,然后皇帝问一句,干卿何事,而后方继藩再开始口若悬河,阐述自己的观点。
可是……自己原以为的事,到了现实之中,却是另一番场景。
只听弘治皇帝一字一句地道:“要不要朕一件件数出来给你看看。”
弘治皇帝说的风淡云轻,可每一个字,却都打在了方继藩的七寸上。
这……就有点尴尬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面上的表情,大抵是‘来啊,互相伤害啊’的样子。
本是干劲十足的方继藩,气势骤然弱了几分,很是无奈地道:“陛下,臣要奏的,是当下的事。能不能请陛下容微臣说完,再秋后算账。”
秋后算账!
弘治皇帝冷哼,这家伙,竟连秋后算账四个字都说了出来,这岂不是说朕小家子气,和他算旧账?
方继藩抓住这个空隙,连忙道:“陛下啊,此案,既然没有头绪,且没有真凭实据,为何不对程敏政大人以及徐经平fan呢,此二人都是栋梁之才,陛下却罢了他们的官,革了他们的学籍,实在不应该啊,在臣的心里,陛下乃是圣君,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其实方继藩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谏为好,在用词造句方面,实是生疏。
所以刘健三人,一听方继藩地话,心里便叹了口气,这家伙,哪里是劝谏,这是在和陛下打擂台啊。
第111章 下诏罪己
就如同刘健等人所预料的那般,弘治皇帝在听了方继藩的话后,脸色骤然变了,目光如锋,冷冷地道:“大胆,这是一个臣子该说的话吗?”
方继藩在弘治皇帝的逼视下,真真的吓了一跳,忙道:“臣死罪。”
弘治皇帝直直地盯着方继藩道:“朕待你不薄,你竟是想卖直取名,看来是朕对你太过纵容了,若是不敲打敲打你,他日,你岂不是要反了?来人!”
刘健三人,个个都忍不住遗憾地闭上了眼睛,方继藩这小子,勇气有余,可论起他所谓的谏言,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猪队友啊,想为他开脱,都不知从哪里下手了。
“且慢!"
呃,猪队友又开始作死了。
陛下显然心意已决,这时候少不得挨一顿棒子,然后乖乖服气,可这家伙……竟在陛下盛怒地节骨眼上,来一句‘且慢!”
谢迁已是目不忍视,将眼睛错开到一边,突然觉得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
弘治皇帝一愣,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说且慢?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臭毛病?
还不等弘治皇帝发作,方继藩便大义凛然地道:“臣来之前,早就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慷慨赴死……
这当然是骗人的,方继藩可不是找死的人,不过……这样会不会显得更有气势一些?
“……”弘治皇帝更是一愣。
“可是……陛下,你这样不对!臣方继藩,不认同!”掷地有声的话,仿佛在暖阁里回响。
弘治皇帝瞪大了眼睛,这下子,真是熊熊烈火越烧越旺了。
刘健心里一叹,这是要准备收尸的节奏啊。
而方继藩显然没有停下了的觉悟,口里继续道:“臣之所以不认同,是因为两件事,其一……臣陪皇太子殿下读书,皇太子毕竟也不是天生下来的圣贤,总会犯错,所以臣一再的告诉皇太子,人……犯错了,并不可怕,可最可怕的,却是知错而不改,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圣贤,太子如此,臣也如此,可若是有过错,那就改正,便好了。可若是不知错,不改错,那么这错误便会越来越多,这样下去,等到太子成人,如何能做一个好太子,做陛下的好儿子。”
呼……正欲彻底暴怒的弘治皇帝竟是愣住了。
这家伙……竟将太子祭了出来。
言外之意,其实不过是用太子来类比皇帝罢了,太子会犯错,皇帝也会犯错,犯错了就改,没什么了不起,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番话,虽还是挑起了弘治皇帝内心深处的羞愤,可弘治皇帝却还是沉默起来,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方继藩则昂首,继续道:“还有一件事,臣要禀明。臣的父亲,陛下想来是知道的,臣父自臣记事起,便每日天未亮便起来前去五军都督府当值。没有一天可以懈怠,乃至是刮风下雨,也绝不敢耽搁。若是遇到了战事,臣父出征在外,也与将士们同甘苦。他努力地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以至于陛下赏识他,将士们也爱戴他。于是乎,臣便对他的行为,很不理解……”
这一次,祭出来的是方继藩他爹。
不得不说,方景隆这个人,除了宠溺儿子之外,几乎无可挑剔,他和弘治皇帝一样,不好美se,勤于公务,做任何事都有板有眼,这个口碑,是朝野内外都公认的。
一想到了方景隆,弘治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方才预备严惩方继藩的心思也不自觉地淡了不少,毕竟……是忠良之后啊,方卿家就这么个儿子,本来就有脑疾,倘若当真伤了他,那做父亲的,还不知要怎样的伤心欲绝了。
可弘治皇帝,还是冷哼了一声。
方继藩不理会弘治皇帝的不屑于顾,却是好整以暇地继续道:“臣对臣父的行为,很是不理解,即便臣父对陛下忠心,却也不至如此一丝不苟,有时就算是病了,却也不敢怠慢了公务,按时去都督府点卯。于是,臣便问臣父,人都有七情六yu,也都有五痨七伤,可为何父亲却是如此的勤恳,一丝一毫都不愿懈怠呢?”
似乎暖阁里的君臣,都沉浸在这个小故事中了,众人哑然无声,就想听听,方继藩的父亲是怎么回答的。
方继藩淡淡地道:“于是臣的父亲便说,对天子,要尽忠,所以不敢懈怠。可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一个缘由却是,作父亲的,就该做下表率,让臣知道,做人要謙性忠直,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是做父亲的都不能给臣做出一个好的表率,那么……臣就更加荒唐胡闹了,所以……臣的父亲才尽力去做一个完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臣能够效仿他的做为,成为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好了,臣说完了。”
“……” 沉默。
暖阁里落针可闻。
唯一能听到的,不过是那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李东阳猛地,眼眸突的一张,那眼眸里,掠过了亮光。
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