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351节

张宁靠近那酒坛嗅了一下,抬头笑道:“哈,有淤泥的气味,果然还带着江底的味儿。晚上就厨房做几个菜,就将这坛酒与你接风洗尘。”

“不敢不敢。”徐子新忙客套推诿。

这时也寒暄得差不多了,他便向随从递了眼色,随从遂将包裹打开,小心地将一堆卷好的纸放上来。徐子新在里面挑了一阵,选出一张来展开,只见是一幅画着大船结构的图纸。

“王爷请过目,这便是车轮舸。九江水战中我军所遇到的官军水轮战船,应该就是这种船。车轮舸并不稀奇,往年兵部下令造江船,岳州船坞也造过。其构造类似平底沙船,大船通常造四台水车,很适合在内地江湖之中快速航行。”徐子新侃侃而谈,“江河上不比海上,一般都是风平浪静,帆船施展不开,只能靠木桨;但是战船沉重,用桨费力又慢,若用水车则力大。”

张宁对战船确实是毫无经验,但并不影响他判断什么样的船更有效。九江水战,官军战舰十分犀利,既然官军可以仿照自己的火绳枪,己方又为何不能学习官军的战船战术?

他没看过船只的图纸,这会儿却也很仔细地揣摩。很快他就发现这种图纸非常粗糙,没有比例尺和尺寸标注,也就是画个模样简单勾勒出构造。这个时代好像并不太流行规格上纸,大多都是靠熟练工匠的经验和师徒传承。

“咱们要造新战船,单是模仿不够……”张宁若有所思道,“如果是同样的船只规模和战术,要在水上击败官军,只能拼消耗比实力。官军所占东部造船厂多、工匠多,他们的人力物力也比咱们区区两个省强。墨守成规是很难掌握长江制水权的。”

徐子新道:“王爷所言极是,只不过一时难以超过官军。只因朝廷的水师以往都是以长江下游和大运河为重,另有沿海各城造海船,湖广这边确实稍有不如。”

张宁的脑海中浮现出风帆战列舰的模样,大舰巨炮那才叫霸气,只可惜光是从影视里看到的模样,如何能设计得出来?而且现今水师的主要功能是在内河作战,正如徐子新所言帆船作为战船不灵活,还是只能就地学习以往的经验。

他态度谦虚地对徐子新说道:“徐知县曾管过船坞,如何造船我还得听你的……不过我有个想法。”

徐子新忙躬身道:“请王爷赐教。”

“九江一役,我于岸边亲眼看了鄱阳湖大战的过程,发现此时的水战仍以冲角、接舷近战为主。”张宁一边琢磨一边说,“但是咱们的火炮已经可以在陆战上发挥巨大优势,如何能装备在船上,改炮战对敌?”

“这……”徐子新好像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张宁又道:“侧舷面积大,可以一线摆开多门火炮。咱们应该想办法让舷炮作为主战设计战船。”

徐子新沉吟道:“王爷言下之意是以船载大炮击沉击伤战船,一般的轻炮是办不到的。若是装载重炮,震力是大问题。重炮就是放在小城薄墙上,连墙都顶不住,何况是水上的舟船乎?”

“有多大的船放多大的炮,要想法子办到。”张宁道,“如果能办到,我可以命令兵器局专门为水军铸造舷炮。”

他的心情变得有些急切,直接承诺道:“徐知县若是能将设想实现,我让兵部新设一司,提你做兵部郎中,专管水军。”

“谢王爷栽培。”徐子新忙道。

张宁拿出地图,指着九江的位置道:“江西巡抚的治所设在九江,你以后就驻江西行辕协助巡抚,主管造船水军诸务。这里是八里湖,咱们择地建一个船坞造船,并在湖上训练水军;同时下令当地官员征丁开通沙湖到长江的运河,待水军练成,直接从运河拖进长江,可循江而战,也可从湖口进入鄱阳湖,控制水面。”

徐子新道:“臣深感重任,定竭尽所能……臣另有一言,我朝在九江大肆造船练兵,宣德伪朝定会预先识破我军远略,定要顺江东下取南京了。”

张宁笑道:“这等战略是没法瞒天过海的,叫他们知道了也无妨,大事原就该堂而皇之决出高下,难有终南山捷径。我军的战略当然是取南京,从上游顺江而下,有天时地利之便,何乐不为?若走荆襄进河南,一则伪朝必调北疆边军、关中诸军、辽东军围堵,容易拉长战线陷入消耗;二则江西分兵把守,两线作战,地小力薄也难以支撑。以南伐北,不能急躁求成,还是得仿照当年高皇帝的方略,‘先剪羽翼后捣腹心’。这也是武昌内阁诸公一致赞同的大略,以后也不必轻改了。”

张宁说罢手掌拍在徐子新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子新还年轻,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今番的功业若是上心实干,本王定无亏待之理。”

第四百七十三章 小轩窗正梳妆

待到徐子新告辞,女眷才到敞厅来,若非私教很深的友人,家里的女人是不会出来见客的。张宁这下子有事干了,坐在湖边的厅堂里就揣摩起徐子新带来的一堆图纸。

周二娘拿着软尺在背后给他量肩膀腰围,一会儿就叫他站起来用工具比划,好像是要赶在过年前给他做一身平常穿的衣裳。此时的张宁自然不缺衣少食,不过娘子亲手做的衣服似乎会有某种特别的意义。

湖上清风徐来,空气中有很淡的腥味,接近近年关一定是有渔民从湖里打捞了鱼上来。旁边的泥炉里刚加的炭升起幽蓝的明火,在亮堂的光线中如同透明。屋顶的青瓦,墙壁上刷的白灰,还有石料加工的地板上面还有铁器加工过的纹路,从梁子、门槛到柱子以及桌椅都是未上漆的木料……没有涂料颜色,没有精雕细琢,这个地方一切都好像还原了自然制材的本色。

这样的环境让张宁十分惬意。

这时张小妹沏了两盏热茶上来,周二娘没说什么,以前她会觉得让小妹端茶送水不太好,后来发现小妹特别勤快闲不住也就习惯了。

张宁的目光从图纸上移开,抬起头道谢时见张小妹正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自己,这让张宁很有点紧张,因为周二娘就坐在旁边忙活。但是他顾不得紧张,很快被小妹的美好感觉吸引。她的头发浓密而柔顺,未经修建的眉毛显得粗,但是眼睛大而明亮,鼻子和嘴也生得好,配在一张鹅蛋脸上恰到好处;清纯的脸却不显单薄,透着健康和生命力。小妹的清纯和眼前的环境很相称,天然不着痕迹。

过得一会儿周二娘觉得外面太冷进屋去了。正好内侍省的春梅从旁门走进来,张宁一见她便知道是什么事,便随口说道:“你来得倒巧。”

春梅带着暧昧的笑容拜了一拜,小声说道:“你们的事,都准备好了。”

这娘们似乎不善于伪装,那副表情弄得张宁很尴尬。这也难怪,上次和董氏幽会就是她安排的,这回和张小妹的事也叫她操持。张宁心想这娘们心里一定认为老子是淫乱无度的人吧?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春梅最合适,此事既然姚姬知情,让姚姬的心腹来办可以将秘密压缩在最小的圈子里;张宁曾想过委托辛未,但是辛未曾多次侍寝,女人一旦沾过就无法保持简单,而春梅办这种事就更好。

张宁不动声色地压低声音道:“一会儿你就说接张小妹回宫,王妃不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春梅道:“明白了。”

周二娘在楚王宫没有根基,她当然无法知道内侍省的事。张宁寻思了一遍,觉得这事儿应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想起她的贤惠,张宁偶然间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对不住,不过这是在明朝,要不是和张小妹的事没法见光,他大可以堂而皇之也没什么不妥。

屋里传来一阵说话声,张宁没有过问,接着就见周二娘送小妹出来了,俩人像姐妹一样又笑着说了一阵悄悄话,张宁只当看戏。临走时,他忽然想起徐子新送的那坛好酒,便说话:“春梅,你来接小妹过去,把桌底下这坛酒也捎上。”

周二娘出来后就问:“别的不说,你怎么就独独提到那坛酒?要叫春梅送哪里去?”

女人心细,这种小事反倒会过问。张宁只好信口胡诌道:“咱们这里一般不待客,就图个清静,送回王宫放着有用场。”

到了傍晚张宁再次撒谎,说要去见一个人商议公事。时间不对,周二娘照样问起,他只得以军机为搪塞语焉不详。别院内侍省的人护送他至半路,在湖边遇到了近卫队长李震,于是张宁又打发了内侍省的侍卫,让李震等人跟随继续前行。预先安排的地方同样在沙湖之畔,这是竹林中的一座院子,以前是楚王的私有财产,负责用芦管制造乐器以及其它进贡之物,后来荒废。一次于谦出任江西巡抚,张宁在湖上设宴送行,回来时注意到了这个地方,遂命人将其重新整理了一番。

牵着马走进竹林间的小径,“扑扑”一阵翅膀的扑腾声一群麻雀惊飞飞入林梢,这里确是人迹罕至,门可罗雀大概就是这样一番光景吧?张宁命侍卫止步,将马缰递给李震,独自步行至院中。

走上木板搭建的楼阁,循着说话的声音他走到一间房门口,只见张小妹正穿着大红色的袍服坐在一张梳妆台前,后面的春梅埋着头给她梳头发,小妹拿着一张朱红胭脂纸压在嘴唇上。她们转过头看见张宁,小妹便没好气地说:“哎呀,人家还没弄好呢,你别来瞧!”

张宁笑了笑,心下不知怎想起了苏轼的一句词“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这是一场另类的婚礼,没有宾客没有音乐没有太多的礼仪,甚至是不合法的,凌驾于法律之上的道德更加不承认这样的事。张宁也感觉如同在梦里一般,似乎没有准备好,又觉得早已期待着这一天。

青瓦白墙,深绿幽冷的竹林,颜色鲜艳的大红衣服和红烛反而显得突兀。

准备妥当,张小妹头上盖上了红巾,由张宁牵着手来到厅堂,对着神笼跪拜。而春梅则站在门口,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他们的荒唐事。

三拜之后,张小妹对着神像轻声说道:“老天在上,我愿意一辈子守在哥哥的身边,如果不能信守诺言,就请让老天爷让我死掉罢……”

张宁听得心潮汹涌。她平时是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的,但是山盟海誓从来都存在,从诗经中的誓言就早已开始。山无棱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

他也不受控制地笼罩在一种沉迷和一条道走到黑的执念之中,说道:“天地可鉴,朱文表一片赤诚之心,真心对待小妹,从今往后不敢有半点动摇。我将视她为最重要的人,远胜自己的性命,如有违誓,天诛地灭。”说罢又抱拳向上方跪拜。

待张宁起身将小妹扶起来,一旁的春梅抚掌笑道:“感人至深哩。礼毕,送新郎新娘入洞房。”

所谓洞房的房间里,墙上贴着一个喜字,一桌酒菜已摆在里面。由于礼仪过于简短,又没有客人招呼,这会儿天还没黑,窗户上还有夕阳的余光。

张宁扶她在椅子上坐下:“我把你头上的盖头揭了吧,不然没法吃东西。”

小妹坐在那里没有吭声,张宁便双手轻轻掀开她的头巾,只见她低着头看着下面,脸上一片红扑扑的,睫毛中透着无限的娇羞。

张宁去拿酒壶斟酒,小妹习惯性地抢着要动手,两人的手轻轻一碰,刹那间张宁感觉到了她指尖和自己内心的颤抖。许多情愫在心里交织,有罪恶感,也有枉顾人间规则的快感,迷茫不知这样对不对,但这些都不能动摇他已经抱定的决定。

俩人相对无言,宁静反而叫气氛有点紧张尴尬。张宁拿起一盏酒放在她的手里,捧住她的手时感觉很凉,叫人想起来到大明朝第一次握着她的手时也是这样凉,握一会儿就暖和了。张宁轻轻提醒道:“交杯酒。”小妹很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很乖地配合把胳膊交叉回来。这酒是徐子新送的那坛酒,入口就尝出是米酿的酒,果然味道很醇,让人想起稻田里的稻子在风中翩翩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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