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骗也骗了，而事实总算也揭露了。
若无各种情况下的干涉，那一夜正确的展开方式，应当是破庙一战。岳不群等人被剑宗找上门来，半夜逃离，又遇上嵩山派的高手，竟至于踏入险境。若非令狐冲独孤九剑发威，华山派也已灭门。
而实际上，在半途他们的确遇上嵩山派的高手，可是没有轮到令狐冲发威，岳不群一招手，竟不知从何处联系到了另外五六黑衣人。
他们人数更少，远没有十五个之多。但一共只五六人的团伙，赫然个个都是先天高手。
在鹿尘近些日子遭遇中，先天高手成了萝卜大白菜，便宜大甩卖。但实际上，纵观天下，无论何处，先天高手都是万里挑一。对令狐冲这等年轻一辈而言，更是可听闻而难见面的传说。
可以想见，令狐冲当时何等震撼，他尚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仍把自己当做无能小辈，把那十五个黑衣人当做灭顶之灾。而事实是，十五个黑衣人三下五除二，便被岳不群的同伙杀灭。
鹿尘了解过，华山派剑气二宗的对决，在这世界也发生过，但从原作中虚无缥缈的前辈高人，变成有明确指向的两人。他们同为王重阳的记名弟子，一个是风清扬，一个是枯梅道人。
风清扬是剑宗，而枯梅道人是气宗。但无论剑宗气宗，他们都卡在先天境界圆满，未能向大三合踏出重要一步。也许正是因此，他们决裂而决斗，到头来没有胜利者，风清扬隐姓埋名，不理世事，枯梅亦远走江湖，不为人知。
于是，现如今的华山派在种种情况造就下，仍是个只有小猫三两只的夫妻店。后天境界的岳不群和宁中则撑起了一大家子，在各种角度看来，也着实不容易。
很明显的一点是，岳不群有的是比原作更多机会，更多人脉。但没人能想到，他带来的这些个先天高手，一并将嵩山派伏兵灭了，转瞬又找上了华山派弟子，一招一个的杀了。
这是岳不群下令，也是岳不群决策，那些先天高手杀死华山派弟子时，他这师父正站在旁边看着，面色平静，宛若寻常。宁中则、岳灵珊早已被他打晕，因而不知此事。弟子们前一刻还在欢呼，现在却沦为待宰牛羊。
众多弟子中，令狐冲是唯一一个能反抗之人，他运使独孤九剑，逼转异种真气，在短暂时候，爆发出异常生猛的战斗力。
幸运之处在于，先天高手自重身份，绝不容以多欺少，总算让他一路边打边逃，被一个先天高手追击至悬崖处，坠落下去，逃出一线生机。
第二日醒来，他右臂已然糜烂不堪，为内劲冲刷经脉，再不能算是肢体，只能算接在躯体上不相干的一节东西。
令狐冲长叹一声，干脆断臂。再然后，他来到华山脚下，听闻了种种消息，心灰意冷，了无生趣。
他再单纯也知道，自己被岳不群玩了耍了，成为了岳不群用以遮掩事实的背锅大侠。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睡觉便要做噩梦，梦中是道德完人的岳不群长出獠牙、喷出血水、身体腐烂，犹如魔鬼。
他心生绝望。但在绝望之余，他又十分不敢，也万分不愿思忖报仇的想法。
关键时刻，他只得安慰自己，岳不群兴许有自己的苦衷。诸多弟子的死，是为更伟大的理想。也许，很多弟子根本愿意为岳不群而死。也许，岳不群杀死弟子之后，私底下又伤心到了极点。
越想下去，他越是愿意相信这离谱说法。之所以相信，不是因为这有多么合理，而是长久以来的信仰不能崩塌。在令狐冲心中，华山派仍需是那个师长弟子和和满满的美好世界，而非一个吃人杀人的残酷世界。
但即使没有崩塌，也已到了崩塌的边缘。而这正是令狐冲在这儿摆烂到底，回避过去的原因。
实际上，令狐冲大约非常明白，这理由多么不靠谱，他为解决这事儿的方法是，干脆不去追究真相如何。
这种心理，恰如一个人考试考得太差，那么便找出各种理由不去看试卷上的分数，似乎只要没有到看到分数的那一刻，这场考试便从未存在。并且，这也至少有那么一成考得很好的可能。
鹿尘实在很难说服自己，去理解令狐冲的种种扭曲心理。
到头来，他只能够叹一口气，觉得缺爱的孩子不能缺了心眼，缺了心眼的孩子最好不能少爱。令狐冲恰是没爱又缺心眼，如此一来，正中岳不群下怀。
命运弄人的是，岳不群即使到现在，还不知道令狐冲已怀有独孤九剑，不再是想象中的没用娃娃，而是大有潜力的江湖新秀。于是，他狠狠伤了令狐冲的心，也迟早令自己的面目暴露天下。
鹿尘打了一个响指，使得令狐冲惊醒。什么天神，什么往生，都成了破灭的泡影。醒来后的令狐冲满头大汗，目光呆滞，似做了一场噩梦。他自醒觉，种种不言自明，知道自己中了鹿尘的邪招，不经意将事实给合盘托出。
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转而变得沉闷，棚子里又安静了好一会儿。谁没有说话，空气一坨一坨，凝固得像是能落在地上。令狐冲忽然单手捂住自己面目，便这么仰天痛哭起来。
他躺在地上，像个废物，单手捂脸，仰天痛哭。这幅景象，真是难以形容。
他一边哭一边痛骂，“到底为什么……老天是王八蛋，你也是王八蛋，都是王八蛋，对不起我，所有人都对不起我！有人打我，有人欺负我，师父，师父你呢……师父你要杀我……你要杀我啊……为什么！为什么！”
骂着骂着，忽然又握拳捶地，然后又捶胸顿足，撒泼打滚，状若疯魔。
鹿尘看他这幅疯癫模样，怜悯心思又起来了。有时候他真是分不清楚，到底令狐冲犯贱，还是自己更贱。
他叹了口气，道，“老实说，窥探你的心思，不是我的最初想法。我是对你不起的那个，也打过你。你若觉得委屈，想打我一顿，便动手吧，我绝不还手。”
许久之后，令狐冲停下了动作和哭泣，情绪稍稍稳定。又过了一会儿，才有气无力，抬头看了他一眼，闷声道，“我为什么要打你？”
鹿尘道，“因为你接下来，就要陪我去戳穿岳不群的真面目。”
令狐冲脱口而出，“我不去……”
鹿尘微笑道，“我知道你不想去，因为你害怕。你没胆子践行你师父君子剑对你的教导，对么？”
令狐冲道，“你说什么胡话，我师父不就是……”
鹿尘道，“人是会变化的，你何妨不把岳不群和君子剑视作两个人看待？令狐冲，也许你真正的师父，正在遥远的过去看着你，希望你阻止现在的他。你一向放浪不羁，难不成拘泥于表象，而忘却了人心本相？”
这番言语，有史无前例的冲击力，令狐冲想要反驳，却只得皱起眉来，想来想去，想不到任何不对劲，“这……这……”
鹿尘微微一笑，跟着说道，“你脑袋笨，我也不多难为你。换个简单些的问题罢，古人有云，君子论迹不论心，试问早年岳不群知道别人杀了门下弟子，有何作为？”
令狐冲静静看着鹿尘许久，才点了点头，一字一字道，“自去声讨出头，要求一个交代。”
鹿尘道，“这便是了，他要当个论迹不论心的君子，别怪咱们也依照着论迹不论心的说法，去对付他。他过不了这关，不是你徒弟对付师父，而是他师父对付自己。你或可对他说上一句，师父，你将我教得太好。”
看着令狐冲迟疑，他紧接着呵斥道，“还犹豫什么，这世上正需要你的剑，你怎么能够藏锋！唯有一怒拔剑，扫荡群魔，你才对得起君子剑弟子，华山派传人。令狐冲，你要有担当，有勇气。勇者无畏，不要当个胆小鬼！”
说到这儿，他忽然抬手一拳，往令狐冲脸上打过去。
彭一声，令狐冲一抬手，接住这一拳。这一拳没有施加内力，也没有动用体魄，他接得并不吃力，只是惊怒交加，看向鹿尘。
鹿尘收回拳头，笑道，“看来，你始终不是个胆小鬼！他娘的，你若还要挨打，我真走了。”
从一开始谈话到现在，令狐冲一直摊在地上，他独臂，又颓废，似乎一滩烂泥。
但接了这一拳，他若有所思一阵，忽然便站了起来，似乎那一滩烂泥猛然被铸造了形状，成了金铁。
他伸出手掌，擦拭了自己的面目，站在鹿尘的面前。
刚一站起来，他热血上涌，剑眉星目之中，露出些许锋芒毕露的剑气。
但转瞬之间，又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说，“你说的是有道理。鹿师兄，真是多谢你，麻烦你。”
鹿尘道，“你想通了？”
令狐冲虽然满面脏污，和刚才一般模样，但却有截然不同的神采。
他满不在乎道，“我并未专门去想，也许是某一刻，那些想法自己贯通了。”
鹿尘微笑道，“你再不认为你的师弟们，都是为你那个混账师父的伟大前景而牺牲了？”
提到师父师弟，令狐冲的脸上，难免露出几许不自然，但他转瞬又莞尔一笑，“这想法也太荒谬了。但也许，任何人都会陷入荒谬的迷宫之中，昏头转向地绕圈子。”
他又感慨道，“人永远比自己想象中聪明，也永远比自己想象中更愚蠢。其实我一直知道，自己身边到底是迷宫还是坦途，只是胆怯外边的环境，自愿在迷宫里打转而已。所以到头来，这不是聪明或愚笨的问题，而是勇气与否的问题。多谢你，鹿师兄，你给了我勇气，令我可直面从未见过的师父。”
鹿尘点点头，“是啊，有勇气的一步，胜过没勇气的兜圈子。这一番际遇，倒给了你许多感悟。”
又转过身子，“走吧，跟我去客栈，洗漱之后，换一身衣裳，再拿去一柄剑吧。自明日开始，咱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忙，岳不群既不要华山派，就由我鹿尘拿了去吧！”
(本章完)
第100章 思过崖上，推谋定计
令狐冲长方脸蛋，剑眉薄唇，兼之有剑者轻灵飘逸的气质，本来形貌出众。又因断臂之故，于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一月，不免增添几分沧桑，越发凸显出他潇洒落拓的气质。
这种转变，在他衣衫褴褛、肮脏不堪时，自然无人觉察。等到他换洗衣衫、洗漱嘴脸之后，站在鹿尘面前的不再是个无能之辈、窝囊废物，而是华山派下一代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鹿尘很是满意，点了点头，“你这般人才，才是我的同路人。”
令狐冲心怀深仇大恨，并无和鹿尘谈笑的心情，“鹿师兄，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鹿尘道，“去找一个人。”
令狐冲道，“是谁？”
鹿尘自然而然道，“传授你剑法之人，风清扬。”
令狐冲浑身一震，下意识想要驳斥。只因他与风清扬约定承诺，对方不愿显露身份，外人问起，皆说不知。二者关系，形如武侠世界里的菩提祖师和孙悟空。但随即想到，风清扬传承自王重阳，鹿尘正是本家，岂能不知？
一想到风清扬，他立即又回想起来，风祖师爷曾经说过，岳不群是伪君子、假道学。他当日不愿承认，又不好反驳，只在心里装聋作哑，回避过去，现在回想起来，啼笑皆非，自嘲自苦。
但无论如何，风清扬是他生命中重要的故人贵人。
他念及习练独孤九剑时点点滴滴，风清扬祖师的威风凛凛，面上不禁露出微笑，“风祖师爷武功高绝，为人刚正，有他主持公道，真是再好不过。”
鹿尘没有答话，脸上却一沉，并不似令狐冲一般，表达出乐观态度。
两人上了山，由令狐冲带领，一起去往了思过崖。思过崖位于华山南天门外南峰腰间，华山奇险长空栈道尽头之处，崖顶面积扩大。三面悬崖，一面是山壁。
来到思过崖，要经过华山第一险长空栈道，因此此处人迹罕至。来到崖顶，空谷清幽，有绝世独立之感，不由得心神入定而有思过之意。
令狐冲一路介绍思过崖一草一木，及当日如何对风清扬的剑术惊为天人。鹿尘和他相见以来，大部分时候，他不是又哭又闹，就是沉郁阴寡，直至说到风清扬，他似再次抓住了信仰，重新成为跳脱热情、赤诚大方的令狐冲。
但真正来到思过崖后，令狐冲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见到的不是想象中如诗如画，孤绝傲清的思过崖，而是被巨力摧毁扭曲的地势。山壁上有像是天雷劈下的痕迹，致使残垣断壁、一片狼藉，破碎的石头满地。
但鹿尘知道，这不是天雷，而是人力。在山壁中央，有处被内部掏空，又被外力打破，半遮半掩、半挡半残的洞穴。
有些散落石头上面，可隐约见到曾被日月神教十大长老涂写的武学招式，他们曾与五岳剑派作对，后来被正派人士引入山腹，引动炸药，埋葬其中，不能脱身。临死之前，他们为争一口气，留下破五岳剑派招式的绝技。
通过无法破山而出这点，可轻易判断出他们的功力水平，可能与丘处机相差无几。多年之后，他们的招式便宜了令狐冲，成为他奇遇中的第一桶金。随后是风清扬，任我行，方证等一系列金牌投资人。
但未来没有继续发生下去，令狐冲尚未成为了不得的剑客，却先一步遭遇了世上许多的不公。
他呆呆看着面前的一切景象，因不知道风清扬住在哪里，本想大喝一声，呼唤风祖师爷，却又隐隐约约，不愿吱声，怕直面结果。
鹿尘却不出所料般叹了口气，“这是高手对决的结果，岳不群不可能不好奇你的剑法。在你显露剑法之前，他不太看得起你，所以才令你逃生。而对如此结果，他自然大为意外，怕要探探虚实。”
令狐冲呆了一呆，“而我剑法之高低变化，恰是在思过崖上……”
鹿尘点点头，环顾四周，“他想到这点，带领众人，趁势而来。这一探，就显然和风清扬对上了。”
全真教和华山派之间的辈分换算，十分复杂。严格来说，郝大通才是华山派祖师，风清扬无论武功高他十倍百倍，都得屈居全真七子之下。是以鹿尘可以当令狐冲的师兄，也能直呼风清扬的名姓。
有此一着，令狐冲并不在意他的妄言，只是涩声道，“祖师爷神剑在手，怎会输给了他们？”
鹿尘往内壁走进去道，“那五六个先天高手，如都是你当日之敌的水平，自然奈何不了风清扬。但实际上，舆论已成，是令狐冲灭了华山派，而岳不群是受害者。风清扬呢？他一句话不说，半个字不蹦出，这是他的性格么？”
他又推测道，“岳不群他能勾结五六先天高手，未尝没有更多。”
令狐冲跟了上来，越听下去，脸色越黑，深感无法接受，“世上哪来这么多先天高手，似大白菜甩卖一般么？”
鹿尘道，“这正是我想探寻的。”
两人走入思过崖中被轰破的密洞，不出意外，见到了当年日月神教十大长老的残躯，都已成了森森白骨，遍布地面。
令狐冲目光环顾而去，直到看到一具持剑残躯，躺在地上，浑身散发死去许久的臭气，既感不可思议，又觉悲痛欲绝。好半天了，他露出空空落落的表情，他没有哭，没有叫，只像是个灵魂被抽空的躯壳。
鹿尘走上前去，见到这尸体虽腐烂许久，但还有几分皮肉相，俨然是个老者。他摇了摇头，“入土为安，先给他收尸罢。”
令狐冲点了点头，和鹿尘一起挖了个坑，埋去尸体。
途中，他忽然见到鹿尘相貌，却是平静无比。令狐冲咬牙切齿，蕴含极大愤怒道，“鹿师兄，怎么样才能如你这般冷静！？”
鹿尘道，“你只要确定自己能杀了仇敌，那么反而不会为情绪所动。一切多余的想法，皆因你无法肯定自己能报仇，是以无能狂怒、气急败坏。是故，真正的愤怒在剑里，心中的痛苦不在表面。”
令狐冲呆了一呆，他本来说话，带有讽刺嘲弄意味，觉得鹿尘宛若置身事外。听了这一席话话语，忽如醍醐灌顶，反而自惭形秽，“鹿师兄……我错了。”
此前他口称师兄，但心知肚明，鹿尘比自己小了五六岁，却简直比自己老成稳重十倍。直到此时此刻，他口中师兄二字，才是真情实意。同时，心中对鹿尘更加好奇，也更加佩服。
两人埋葬了风清扬后，坐在思过崖平台上，迎着日光。令狐冲闭上眼睛沉思一会儿，竭力忘掉风清扬那张脸，又好像是深深铭记那张脸。不知不觉，他消弭身上的尸气、阴气、躁闷之气。
鹿尘道，“我刚才观察到，风清扬的尸体，有诸多重手法打击，看来有许多高手，同时对他下毒手。但为首者，仍是个与他相庭抗理的人物。以此人牵扯风清扬精力，方能使得其他先天高手的攻势有效。”
令狐冲百思不得其解，“岳不群到底从哪里联络了这样多高手？”
岳不群几番操作下来，实在太过分了。令狐冲无论如何，无法忍受，终于忍痛，直呼其名。
鹿尘冷笑道，“巧了，这高手大甩卖的风格，我恰恰不久前才遇到过。也许，世上所有阴谋家，都与它们结成一体，互为联盟。青龙会啊青龙会，难不成三国之中，都有你在搅风搅雨？”
令狐冲皱着眉头，“青龙会？那是什么？”
他的这个问题，还真难倒了鹿尘，令他苦笑一声。
在世上很多人看来，江湖就是江湖，原原本本那么一个东西。殊不知江湖亦是分门别类，有看得到的一层，也有看不见的一层。有的人在别人眼中是神仙，有的人又是神仙眼中的神仙，或者说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