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受之无愧,接了安心。他再不会强求别的东西,这就够了。
足够了。
全真六子说是鹿尘长辈,但在此时此刻,赫然成了他的手下。
因鹿尘没有功力在身,于是如何制住任劳任怨,全靠他们手笔。全真六子本不是心狠手辣之辈,直到鹿尘轻描淡写,说出几件他们的“壮举”。
这下好了,马钰和王处一废了他们的气海丹田,谭处端和刘处玄点了他们穴道,郝大通和孙不二穿了他们的琵琶骨。只在转瞬间,大名鼎鼎、无人不怕的任劳任怨,成了两个废人。
他们面如死灰,心比死灰还不如。多年来师兄弟在邢狱深处危害人间,靠的不是自身本领,而是他人不知道、不知晓,于是没人堤防,被他们老实忠厚、腼腆羞涩的外表所欺骗,向来无往不利。
他们绝想不到,有鹿尘会对他们的事迹了如指掌。于是他们再不是阴暗处不为人知的老鼠蝙蝠,而是阳光下被人一脚踩死的害虫。
到头来,他们仍不过是一品二品,后天人物罢了。
任劳任怨深知情势之险,但仍觉得有一线希望。他们自认为在任何情况下,都有生存能力,恶人自然讲究利益,面对君子也未必有什么不一样的。
鹿尘避开全真六子,和李莫愁、小龙女一起,把任劳任怨带到单独的密室里。
到了地方,任劳任怨匆忙表达自己的“作用”。原来他们早感前路迷茫,多年来为那些奸佞做事的证据,都有保留,更愿意出面指正蔡京秦桧等人恶行,态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们为了活着,无所不用其极,展现出超人的毅力与决心。鹿尘也深受感动,他以君子之礼,卸下两人身上的绳索,询问他们证据所在,并言之凿凿,答应两人庇护他们,不伤性命。
两人神色犹豫,眉眼之间,却见得到踌躇及不安。
鹿尘叹了口气,“两位诡计多端,大名鼎鼎,我怕你们骗我还来不及呢。结果到头来,你们却反而先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起来了。你们且看看这是哪里,这是终南山上,重阳宫旁,我是丘处机弟子,能骗你们么?”
老头任劳颤颤巍巍,习惯性瞥了一眼师兄任怨的脸色。结果发现任怨面色郁卒,带着些许忧愤。
自经历鹿尘“情牢金剑”,受了“情伤”,他便是如此。
很多时候,任怨会反应变慢,似乎无所觉察,心中失神,宛若想着某人。但鹿尘知道,他一贯自私自利,心里空空如也,从未有过把自身寄托别人的想法,至多只是情剑伤人,造成心神上的缺憾而已。
这其实与感冒发烧、重病在身,并无任何差别,久而久之便能复原。只是在不知其底细的人眼中看来,任怨仿佛成了弱智脑残,没了半点脑子。
若林朝英看了他这副模样,一定会问鹿尘,“祖师娘娘在你心中,便是这般么?”
这怪不得鹿尘,实在是不管包惜弱、梅超风、完颜洪烈还是林朝英,乃至于未来可能成为另一位疯婆子的李莫愁,骨子里都有这般特点。鹿尘因情成剑,他自己没有爱过恨过,却见过不少大爱大恨之人。
当他挥剑,那些所见所及,都成了剑中的气骨,将人席卷淹没。
任劳年纪更大,但无论用刑技巧、武功水平,还是心机手段,都远远逊色于年纪更小,几可做自己孙子的任怨。他凡事总依赖任怨,此时此刻没了任怨的指点,立刻慌乱。
任劳吞了口唾沫,“你真的不骗我们?”
鹿尘义正言辞,“我以重阳祖师之名发誓,若我骗了你们,他立刻还俗,成不了道家始祖,咱们全真教亦土崩瓦解,分化支流。”
这话说得太重,尤是鹿尘说话之间,背后恰有一座雕像。其面目清隽,既威严又清隽,慈眉善目,正是王重阳。鹿尘说完这话,回头往王重阳雕像行了一礼,以示诚心。
这地方是重阳宫偏殿,正殿立三清四御等神仙祖宗,偏殿便立王玄甫、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王重阳五人,称之为道家北五祖。
非但任劳见了,觉得那雕像仿佛有所应,连受了“情伤”而思维缓慢的任怨,亦有所感,抬头一见。
两人目光碰上王重阳,只觉得仙风道骨,再看鹿尘,却是个好纯良的少年道士。而旁边的李莫愁、小龙女,不知为何似笑非笑,也是两名清纯玉女。
这一下子,他们顿觉鹿尘所说话语,出自肺腑,不由得不信。骤然之间,他们全忽略了鹿尘一路南下,经历风霜,遭遇颠沛,竟全把他当个未经事儿的雏,两师兄弟对他完全无须防备之心。
他们料鹿尘再如何胆大包天,也绝不敢在祖师面前,说谎诓骗。两人目光一对,任怨略显痴呆的点了点头,任劳得了应允,总算松了口气。
鹿尘面带微笑,眸光显出妖异的紫色,却在悄然之间,慢慢退去。
他的精、气、神皆被封存,没了动摇人心的力量,摄魂大法本也应该没有用武之地。
但事实是,偏殿之中,重阳祖师的雕塑上,承载了多年来的香火念力。鹿尘没有了力量,却有眼光,还有境界。他借着一个行礼的动作,将自身与王重阳的雕像,形成一种遥相呼应。
雕塑之中多年寄托的香火念力,立刻为他所用,助他施展这一次的“摄魂大法”。这种施展,在特殊的情景,特别的情况下,更可达到鹿尘全力时也未能有的效果。
于是他在任劳任怨眼中,成为了可手拿把掐、搓圆捏扁的饭团丸子,两人没有了忌惮之心,只剩下了看低之意。
鹿尘没让他们当自己为最亲密亲近之人,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幻术,任劳任怨根本不相信亲友,于是鹿尘只好委屈自己,成了圣人,变了纯良。两个人不会相信亲人,不会相信朋友,他们只会相信傻子。
现在鹿尘就成了傻子,他发誓自然也全都是真的。
任劳一张嘴,将师兄弟二人私藏的诸多证据,全都合盘托出。他讲完了,任怨又纠正几句,原来任劳放置的一些地方,又被任怨偷偷找到更改,变得对任怨有利,而让任劳处于被动的情况。
师兄到底是胜了师弟一手。
他们尔虞我诈之间,任劳注定是斗不过任怨,脸色变得奇差。
他只能安慰自己,不幸中的万幸,就算武功被废,背叛蔡京,至少可保留性命。
但现实注定让他失望,不幸中很可能没有万幸,而是全部不幸。鹿尘反复问了几次,将几个位置错乱、颠倒、失常、反常、混淆,确定无误之后,说了一句话。
他说,“李师姐,你杀了他们吧。”
任劳目光一怔,“怎么出尔反尔!”
任怨也吓了一跳,“你不怕誓言兑现!”
李莫愁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连小龙女亦低下头,用手指抵在人中位置,浅笑起来。偏殿之中,立刻充满了欢乐的笑声。甚至就连王玄甫、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王重阳等人的雕像,都仿佛有了笑意。
鹿尘懒得与他们解释,让李莫愁点了穴道,他只对小龙女说,“龙师妹,出去吧。”
小龙女疑惑,“为什么?”
李莫愁抽出剑来,故作冷酷道,“因为师姐马上就要杀人了,到时候血腥无比,你小孩子家家,哪里看得?”
小龙女哦了一声,点点头准备往外去了,却又停下来奇道,“师姐,你手怎么在抖?你是不是害……”
李莫愁断声道,“没有!”
鹿尘道,“她也不能怕,因为她要与我行走江湖,做些大吵大闹、大喊大叫,痛快无比,酣畅淋漓的事情。”
他转过头,看向李莫愁,面带微笑道,“这是她答应我的,从此之后,她杀人不少,救人不少,她再不是古墓中看着笼中鸟儿的小姑娘,而是真真正正腾飞天地之间,做有意义事情的大姑娘了!”
他说话时语气平静,但所说所讲,无不真诚由衷,切中李莫愁内心深处。其实她自私自利、自我中心,情绪化,也感性化,并无什么正道邪道之分。于是鹿尘也不给她讲述这些,只讲她所在乎。
鹿尘慢慢说了话去,李莫愁抖动的手臂,亦慢慢平静下来。她受着鹿尘目光所见,似乎呆了,许久之后,侧开脸去,低声道,“自然。”
小龙女看了看他们,有些失望,似乎是因今次没让李莫愁出丑。顶着脑袋上的鸟儿,离开了房间去。
不一会儿,鹿尘和李莫愁从中走了出来,李莫愁道袍之上,沾染了血迹,她呼吸急促,双眼失神,似乎有些恍惚。
鹿尘一边走来,一边安慰她,“师姐,没问题的,你想杀谁就杀谁,因为你是林朝英的弟子。”
李莫愁点了点头,反应过来,才推他一把,“你说得我好似个仗势欺人之辈。”
鹿尘笑道,“仗势欺人的是我,而非你。我仗你的势,欺欺人的人,说到头来,还给师姐您积攒了功德,成就了福气。”
李莫愁莞尔一笑,“什么事儿到你口中,都是赚了。你真是世上最会算账的人。”
小龙女走上来,扯了扯鹿尘衣袖,“师兄,我呢?”
鹿尘严肃道,“我仗你的势,欺负师姐。”
小龙女满意的点头,李莫愁冷哼一声,翻个白眼,“她能欺负我?真是天大的笑话。”
小龙女有与她争辩的意思,但李莫愁眼见全真六子已赶过来,她嫌弃丢脸,不愿纠缠,赶紧转移话题,“接下来怎么办?这两人的主子好似挺有些势力的,咱们要与他作对么?”
鹿尘盘算道,“以我对蔡京秦桧了解,除非重阳祖师驾临,怕就是祖师娘娘亲自出来,也对付不了他们的偌大势力。”
全真六子围拢过来,马钰听到这话,问道,“是了,我也听说蔡京秦桧与数位大宗师沆瀣一气,什么元十三限、叫天王、朱顺水、李沉舟之流,他们群起而攻之,祖师娘娘怕亦抵挡不住。那该如何是好?”
鹿尘笑道,“谁说我们要和蔡京秦桧直接作对?刚才任劳任怨不是说得极为清楚么,走到一半,我这个终南山三代弟子翘楚,将‘莫名其妙’消失。而到那时候,已离开百里,又关终南山什么事情?诸位师伯师叔,这事儿发生,可轮不到诸位苦恼,只管且放出话来,质问临安即可。”
马钰恍然大悟,“这是将计就计?好啊,这样下来,蔡京秦桧做梦也弄不清楚,是任劳任怨自己遭到截杀,还是有其他人插手其中。他们疑神疑鬼,会怀疑世上每一个人,甚至对方,唯独不是终南山。”
在这世界,马钰亦算郭靖半个师傅。当然,他在武功上教导郭靖,多为有限,却实际上将汉家传统的仁义礼智信等等东西,传输给郭靖。与江南七怪、郭母李萍同为郭靖三观的塑造者。
鹿尘感激他为大宋增加个大侠起到一分助力,对他甚是尊崇,微微一笑道,“没错,而弟子亦从任劳任怨口中得到两人罪证,接下来愿改头换面,一路至临安而去,待见到诸葛神侯,再合盘托出,看神侯的意思。”
郝大通较为耿直,疑惑道,“直接面呈官家,说明道理,叫秦蔡二人身败名裂,岂不最好?”
鹿尘苦笑一声,“师叔明见,这两人一生跌宕起伏,屡遭打击,却又屡次再起,恐怕不是一些罪证可以轻易打倒的。有些东西,反而是潜藏起来,用在最适当地方,才能起到最大作用。诸葛神侯与蔡京斗了一辈子,我信任他。”
马钰赞道,“好,好,好。鹿师侄,师伯最怕你年纪轻轻,意气风发,做事务求最尽,反而失却了退一步的精神。哎,这恰恰是你师父的弱处,没成想你更加聪明,也更会急流勇退。”
鹿尘嘿嘿一笑,“这话师伯可说,弟子却不敢应半声。若他日师父问起,求师伯说弟子唯唯诺诺,跪地求饶,不敢在师父之上。”
这话一出,众皆大笑。
……
于是,这一日终南山有两拨人离开。
一拨人灰头土脸,行装平凡,是一男二女,似乎一对夫妻,带着孩子。
另一拨人则是大名鼎鼎的“玉面小飞龙”鹿尘,为官家请见,诸多人手,一起浩浩荡荡出发。
但后面这一拨人,声势虽大,却行出不到百里,即销声匿迹,再无声响。
因鹿尘与岳飞关系匪浅,民间传言是蔡京秦桧等辈下手,传言甚嚣尘上。而另一边,全真教亦发出消息,全真七子得此噩耗,竟哭晕过去起码五人。
官家得了这消息,大为震怒。他未必在乎鹿尘性命,但自己亲自请见,见不着人,对蔡京秦桧两人左右看不顺眼,传入宫中,大骂一番,话里话外,皆是“你们不要太过分”的意思。
这份迁怒,蔡京秦桧本来做好了承受的准备,并且一定表面大为委屈,内心得了便宜还卖乖。
但实际上,他们没有听到任劳任怨的消息,提前准备好的人手亦空等半月,等不来想象中的马车。休说看见一个近来炙手可热的香饽饽鹿尘,连半点道袍也没见着。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对方下了黑手。事到如今,岳飞势起,驻守黄河,而鹿尘在那片区域,亦有相当威势,谁能掌握鹿尘,谁就可掌握动摇岳飞的主动权。
他们均忍不住想:说不准,姓秦(蔡)的,想要抛开老子,给我一刀。
他们这般自我排查,却不知道那边的诸葛神侯府中,追命一边喝酒,一边对无情、铁手、冷血道,“哈哈,这小子怕是把蔡京秦桧玩了一手。再过不久,他恐怕就要来到临安了。到时候介绍给大家认识,他又讨人厌,又讨人喜欢,但总得来说,还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子!”
而这时候,鹿尘和李莫愁、小龙女,伪做一家三口,一路行来,已至江水滔滔、风烟平阔的名胜黄鹤楼。
(本章完)
第76章 忍气吞声,到底到西
这次出发,鹿尘是打定一个主意。
不惹是生非。
不好管闲事。
不准这样,不要那样,一定要当个聋子,瞎子,傻子。
一意只赶路,满心思武功。
他对李莫愁、小龙女,亦是这样说的。
他告诫李莫愁,“你这个人冲动,高傲,但须知人走在世间,要能忍气吞声,才能有大作为。现在这乱世时节,哪里能够纵横捭阖?龙也得盘着,虎也得卧着,谁都夹着尾巴做人,才能长久。”
他说得慎重,李莫愁虽听着不太入耳,也只好点了点头。
又嘱托小龙女,“龙师妹,你千万别捣蛋,我知晓你这个人啊,年纪轻轻,冰雪聪明,心思单纯,使劲了抓住一点,往往立身正,说话稳。但人也要有变通,别人可不似你师姐,总被你怼得哑口无言,你师姐至多打你屁股,别人可要你的命。”
他讲到最后骇人,压低声音,极为骇人。小龙女吓得面白无色,走了一会儿,便摸一摸自己的脖子,问她师姐一次,“我头在否?”
软硬兼施之下,在前三天的时候,他们这一路平安,十分稳妥。
鹿尘的玉剑、木剑,还有李莫愁的一柄长剑,亦藏身于包裹之中,不露锋芒。他们经过了易容,收敛了形貌,外表看来平平无奇,遇到了事情,也与常人无异。
比如,他度江的时候,听闻有十二连环坞水道人士,向人们收过江费用,他也老老实实地交了,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怨言。
就算有没钱的人被一脚踢得头破血流,他也不吭声。
李莫愁见不得这事儿,正待出剑,他也拦住了她。只是在事后,偷偷给了那破了头的人家一点银子补助。
又比如,他路上碰到了有同路人哭哭啼啼,一问得知,无非被人坑害,流离失所,卖儿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