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鱼忽然冷冷道,“也许并无人嫌弃什么话太长太短,今日还有大把的时间,够我们聊的。我实在也很想听一听,一个不相干的人,能对别人的人生,讲出什么真知灼见。”
鹿尘看着他们两人的神色,忽然发现这是不久前的倒置,江小鱼成了当时的张无忌,张无忌成了当时的江小鱼,而自己还是自己。于是他不免想:看来唯独我够强大,够了不起,够正能量。
他忽然笑了,并且哈哈大笑。两个人都看着他,一时皱起眉,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们绝不知道,鹿尘内心深处,很想向两人炫耀自己的心理健康。但这颇为地狱笑话,鹿尘之没心没肺,尚且也做不出这事儿来。
他咳咳两声,“小张,你可知道在多年之前,燕南天和江枫的结义?”
张无忌点点头,“我自然知晓,当年我母亲曾与江枫有一面之缘,使得她在冰火岛上,闲来无事讲起,亦久久不能忘怀,倒让爹爹脸色难看,吃了些醋。可惜之处,在于他们无幸得见燕大侠的神剑,引以为一身之憾。”
江小鱼听了这话,神色有些不自然。他没想到,自己的爹还和张无忌的娘亲有这么一段说法。
鹿尘也没能想到,在这说正事儿的当口,张无忌一开口便是这些。忍不住笑道,“殷伯母不愧因敢爱敢恨而名称江湖,真个儿不拘小节,连这事儿也让娃娃知道。”
张无忌面露怀念神色,“我到现在还记着咧,她当时随口说来,见爹爹吃味,忍不住噗嗤发笑。并宽慰爹爹说,英俊是英俊,喜欢是喜欢。她觉得江枫更加英俊,但一辈子也喜欢爹爹。这使得爹爹转而喜色,又惭愧十分。”
鹿尘饶有兴致问,“那你当时呢?”
张无忌仍沉浸在过去中,顺着便说下去,“义父和我,在一旁边吃螃蟹,边哈哈大笑。虽然身在山洞之中,但这种日子,真是再也没有了。”
想了想,张无忌又说,“其实我从未见过江大侠如何英俊,之所以记着这事儿,只是后面这段娘亲的话,爹爹的神情。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历历在目。”
鹿尘看了看旁边的江小鱼,发现他入神听着,脸上再无什么不自在,只是生出难以言喻的羡艳,却一闪而逝。注意到鹿尘在看他,又立马归于平静,冷冷看了过来。
鹿尘微微一笑,对张无忌道,“小张,你人生是有许多苦楚,但是昔年一家避世远居,独在孤岛,享受天伦,这也是世上许多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日子。”
江小鱼忽然道,“这些废话,固然情深意切,但已是过去,可不必再说了么?这里只怕也没人想听。”
鹿尘故作姿态,叹了口气道,“你急什么?我一个金国的乞丐,没爹没妈,听着固有感动,再寻常不过。哎,不过我虽没爹没妈,却有个老乞丐收养,后面又遇着师父长春真人,待我也十分要好,与亲爹却也无异。”
他忽然转过头来,对张无忌道,“小张啊,你说说,咱们虽然都苦,但至少也有真心待咱们好的人。要是有个人啊,没爹没妈,认贼作父,又对不起个对自己好的人,那一辈子过得该多么可悲。”
江小鱼脸色一阵变化,又青又红。忽然冷笑起来,“好,好,好,看来我也许不该过来,受你的委屈。就算过来,也应当带着武当诸多耆宿,与你们做过一场。”
鹿尘严肃道,“错了。”
江小鱼一怔,“什么错了?”
鹿尘微笑道,“我知道你这次过来,正是为了救我们的性命,现在心头有多么委屈,也是常理。我心里也清楚得很,你把我们当做朋友,我这么挖苦你,实在不该。”
江小鱼沉默一会儿,“你既然知道……”
鹿尘接过话道,“我既然知道,为何又要如此尖酸刻薄?但也许,正是因为我念着你是朋友,你想救我,我更想救你,所以才要这样说。我若没心没肺,只顾着自己,绝不会管你身上的任何事情。这个道理,你应当明白?”
江小鱼沉默了,忽然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并不需要你救?”
鹿尘反问道,“如果你真是如此想的,当日怎么让我传给小张武当九阳功呢?你应当尊重他的想法,不去救他才对。”
江小鱼一怔,目光一转,看向了一旁的张无忌。张无忌却露出笑容来,那笑容像是太阳般灿烂,他对着江小鱼比划了一下拳头,彰显出自己的健康与活力。
他笑道,“江师兄,托你的福,我已经脱胎换骨,再无滞碍了。你的恩情,我永远记着。这次,却换做我来救你了。”
江小鱼忽然不说话了,他发现鹿尘的妙语连珠,总是令人难以抵挡,而张无忌的傻里傻气,则更上一层楼,根本让人无法升起抵挡的心思。张无忌盯着他时,他咧了咧嘴,却紧接着告诉自己,不能笑。
然后,他抿着嘴说,“两位不用自作多情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救,我过得实在很好。”
任谁也看得出来,他的嘴有多硬。鹿尘全无反应,对张无忌道,“刚才说到哪里了?”
张无忌已渐渐学会,怎么当一个捧哏,笑道,“才刚刚说起呢,说到江大侠和燕大侠的结义之情。”
鹿尘道,“他们是结义兄弟。”
张无忌道,“这自然不错。我听闻他们的情谊,只怕比亲兄弟也差得不是很多。至少,世上许许多多的亲兄弟,据说也曾反目。而他们之间毫无血缘关系,反而更显其珍贵。”
鹿尘道,“这样珍贵的兄弟,怕是为了对方而死,也不为过了。”
张无忌道,“这是自然。”
鹿尘道,“我正好听说,江枫风姿绰约,曾招惹上两个极了不得的女子,邀月怜星。这两个疯婆子,爱他爱得发了狂。不过他却反过来,爱上移花宫的婢女。”
张无忌好像在畅想,“听说爱本来是不可受人控制的东西,我爱谁,谁爱我,都是老天注定。哎,我爹我娘,便是由此邂逅,虽死而不悔。却不知道我会爱上谁……”
鹿尘见他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提醒道,“话归正题。”
张无忌哦了一声,想到江枫,又叹了口气,似乎感同身受,“可惜移花宫的宫主,未必明白这个道理,她们和大唐的女帝是一类人,这样的女人,怎可以忍受爱不由自己做主?”
鹿尘道,“邀月怜星因爱生恨,决心追杀江枫。燕南天若出手,就算双拳难敌四手,他也不是没有臂助。至少,江湖上这般多的英雄人物,也不能由两个女人唯我独尊。”
张无忌亦点头,“以我看来,燕大侠无论如何,都能保住江大侠的性命才对。”
鹿尘缓缓道,“可事实是,邀月怜星追杀到江枫,而本该援助的燕南天却意外失踪。听说有人问起邀月怜星,她们却说,燕南天已到过场。但之后为何销声匿迹,她们也不知道。通过种种迹象,她们好似败了。”
张无忌想到鹿尘此前所说,目光一转,看向了江小鱼道,“看来,这其中很有猫腻。燕大侠到底遭遇了何种不测,他一代神剑,盖世豪侠,居然有了差池,没能救下自己的结义兄弟?鹿兄,你可有什么眉目?”
鹿尘也看向了江小鱼道,“具体细节,我也不知。就看是否有人愿意补充了。”
两人目光如炬,江小鱼终于长叹一口气,“好,我说。你们既然可以知道了师尊的暗地里身份,别人也当然能够知道。起码,燕南天好死不死,他就知道了。”
鹿尘和张无忌对视一眼,恍然大悟,原来燕南天知道了木道人作为青龙会人员的身份。
江小鱼垂眸低首,淡淡道,“他既然知道了,师尊便不能容忍他的存在。他们之间有了一战,那一战中,师尊胜得凶险,却到底胜了。至于邀月怜星见到的‘燕南天’,那是师尊假扮的。”
鹿尘道,“所以说,你便被木道人救下,成了他的弟子?然后,你只记得木道人救你的恩情,忘了他害燕南天的仇恨,到头来,你是认贼作父?”
江小鱼忽然抬起头来道,“我没有忘却父母的仇恨,但为何要记得燕南天。倒不如说,为什么他要管青龙会的事情?为什么他要行侠仗义?为什么他本事不济,败给师尊?这分明是他咎由自取。”
他冷笑道,“谁救了我,我就帮谁。谁害了我,我就恨谁。邀月怜星,杀了我的父母,燕南天因行侠仗义,枉顾结义兄弟的性命。这些事情,我一一记得。至于木道人,他救下了我的性命,传我武功,给我首席身份,我听从他的命令,怎能算是认贼作父!?”
鹿尘想了想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江小鱼一怔,神色缓和道,“好,你能理解?”
鹿尘不慌不忙道,“照你所说,也许是该如此,至少木道人待你不错。但我只是有几点疑惑。”
鹿尘的反应,大出江小鱼的意料,他知道这位朋友的巧舌如簧,因而打起精神,万分警惕道,“还能有什么疑惑?”
鹿尘道,“他一开始并未告诉你华山派的事情,后来回到山上,才告知你,这并不像是多么信任你的体现。在我看来,他之所以瞒着你,代表不信任你,因为你不接受他的某些做法。”
江小鱼勉强笑道,“你未免多加揣测。”
鹿尘继续道,“更何况,木道人费心救下了你,却为何要用燕南天的身份?而且救下你后,又为何不公之于众,你的身份?”
江小鱼道,“这……这不重要。”
鹿尘道,“你是聪明人,我想这些疑惑,你本就有,它们重不重要,你自己心里掂量即可。话到此处,不宜多说,做朋友的,总该领你的情。小张,咱们退出华山派的事情,由武当派接管罢。”
张无忌一呆,“啊?这……”
没等他继续说话,鹿尘使了个眼色,扯住他衣袖,转手拽着,便已离开。江小鱼呆立原地,忽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看着两人的背影,越走越远。在他心中,有一种冲动,想要叫两个人留下来。
可留下来,又能说什么呢?
却听着鹿尘走过几十来步,忽然长吟道,“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便复又前行,再不回头了。(本章完)
第119章 以进为退,移花宫中
山路崎岖,鹿尘拉着张无忌行走,并未回到一行人等待的阵中,而是往深山老林之中去了。
张无忌磨磨蹭蹭,不住回头张望,并试图劝解鹿尘,“鹿兄,咱们闹出那么大的声势,现在被江师兄拦住,说退就退,不是让天下英雄耻笑么?更别说,还有那么多江湖朋友……”
鹿尘放开他手道,“他们若有心声张正义,倒不必非得让我们出头。更何况,你真有信心,面对可怕的木道人么?”
张无忌着急道,“那他们的阴谋诡计……”
鹿尘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你莫忘了,还有令狐冲和陆小凤。其实我们明面上离开,反而给了他们发挥的机会。至少,木道人见我们退却,便不会亲自到嵩山上去,以他们两人现在的武功,足够应付那边了。”
张无忌一怔,这才明白,欣然道,“哦,咱们这是以退为进?”
在这些日子,他早就弄清楚了鹿尘参与其中的来龙去脉,自然也知道暗地里有两位隐藏起来的臂助。
鹿尘道,“其实岳不群无非是要人替他出头,前往嵩山派,引出江湖上的动静。到时候他再跳出来,收割果实。无论是我们出头,还是江小鱼出头,岳不群都乐见其成。”
张无忌分析道,“但在木道人的角度看来,他需要让武当派参合其中,方能得到某种他亟待的声势,以助他达到更高境界。所以,岳不群无所谓,他却非要逼走我们,让武当派出头不可。”
鹿尘点了点头,“没错。可无论是木道人还是岳不群,都不知道,我们早和陆小凤、令狐冲达成了暗地里的联盟。他们做事,会让咱们放心的。”
张无忌道,“那咱们接下来呢?”
鹿尘停了下来,左右看去,只见是山清水秀。他耳聪目明,着力觉知,确信四下无人之余,还是压低了声音,“我们去一个地方。”
张无忌问,“什么地方?”
鹿尘微笑道,“移花宫。”
张无忌失声道,“什么?去移花宫做什么……”说到一半,幡然醒悟,“啊,你是想要询问当年木道人将她们击败,救下江小鱼的事情?”
鹿尘点了点头道,“我总觉得,木道人若救下江小鱼,绝对怀有某种目的。可是江小鱼又未能参与到青龙会的事宜。由此可见,木道人对他这位耗费功夫救下的弟子,并无半点信任。这太矛盾了,是以我推论实情未必如此。”
张无忌疑惑道,“可若无他出手,邀月怜星何等人物,怎会对一个孩子留手?”
鹿尘往前走去,“这件事情,咱们在这任意揣测,怎么也猜不出来结果,不如真正见了邀月怜星,请这两位当事人解答真伪。”
张无忌忙跟上去,“她们武功高绝,心狠手辣,这么多年来,很多人都询问她们关于燕南天的事情,好多人被她们教训,好的残废,坏的身死。咱们冒然上去,只怕得不到个好结果吧?”
鹿尘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到这儿份上,很多谜团,都归结在当年那两件事情上,一件事是木道人和燕南天的比剑,一件事是邀月怜星追杀江枫。你觉得,咱们是去找木道人容易,还是找到邀月怜星更加简单?”
张无忌想到江小鱼对木道人的描述,不由心惊胆战,苦笑道,“看来一个木道人,可能比邀月怜星加起来更加恐怖。若要我上武当,我宁愿去移花宫。”
说到这儿,他情不自禁,生出感慨。想着自己流离失所,先是冰火岛上,又归武当山中,再到日月神教,接着又给武则天施加恩惠、收为己用,及至此时此刻,他已认不出哪里是自己的家。
如果可以,他很想回到武当,并去看看张翠山、殷素素的坟墓,但现在身为魔教原子,身份所限,真可称得上有家难归。
鹿尘在一旁,看着他的神色,宽慰道,“小张,你且放宽心,你若想要回武当,到时机恰当,我陪你上去。并且一定是堂堂正正,世人皆知。”
张无忌听他话语,心中一暖,稍稍宽心,却觉得期望不大,仍是苦笑道,“真的么?”
鹿尘满不在乎,懒懒散散说,“真的啦真的。”
说罢,他大步迈步向前走去,远观山川,踏着青草,哈哈笑道,“这样,你跟我说,说上三两声:武当而已!”
张无忌忙跟上去,他倒是一直听鹿尘的话,“武当而已……嗯,武当而已……哎,武当哪里只能算‘而已’……不过,说说倒也无妨……武当而已,武当而已……”
他念道着,嘀咕着,喃喃自语,且碎碎念。一路跟着鹿尘,也不知道是真有作用,还是自我感怀,所见所识天地,仿佛比此前更开阔几分,看在眼中,竟渐有几分心胸豁达之感。
……
鹿尘中途传了消息,叫令狐冲和陆小凤知道今次的事迹。木道人也是陆小凤的好友,鹿尘想象了一下陆小凤得知此事的表情,一定分外精彩,心情便不免舒畅。
至于令狐冲,他是一把被磨砺了的重剑,从前的锋芒、任性、潇洒,全成了大巧不工,只等待一个必要的时刻,再挥洒自如,重现于世。
所以,他十分放心,和张无忌即往移花宫去。
移花宫位处绣玉谷,是江湖上的武林禁地,同时也是一个百花齐放,宛若世外仙境的地方。据说自开派以来,秀玉谷移花宫中,都为美貌女子,不仅宫主是绝代芳华,就连手下奴婢,亦有冷艳清雅、骄傲高贵的气质。
对鹿尘而言,不难知晓移花宫的所在。盖因移花宫不是密地,不是隐地,而是禁地。
正因是禁地,反而让江湖人士人人皆知去向,否则闯错了、走差了,便要身首异处。
人人知道它的位置,方能避开它,以此显出它的禁止之意。如果用鹿尘所知的话来形容,他会忽然想起“一方通行”四个字。
进而,他联想起江湖传闻中玄之又玄的“移花接玉”,可以达成后发制人、牵引挪移反弹敌方武学的效用,要诀就在于对任何武学力道的控制。
这种境界,和独孤九剑类似,却仿佛更在其上,或者说思路更加根源。
移花宫和神水宫、灵鹫宫其名并列,人称“世外三宫”。但严格来说,神水宫真正做到了出世,灵鹫宫永远与西夏国纠缠不休,移花宫却在江湖中立足颇深。
这是大明治下,少数可以超脱武当派、怒蛟帮、日月神教、护龙山庄的势力,也许根本不是少数,而是唯一。其立身之本,在于她们的明玉功,妙通造化,使得代代宫主,皆达宗师境界。
在某意义上来说,世上大凡顶尖女子门派,皆要求门人清心寡欲,行走江湖,方能不亏。慈航静斋如是,古墓派如是,神水宫如是,移花宫自然也如是。
要说例外,是阴葵派和逍遥派。她们皆是纵情声色、任性快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