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袍袖迎风飘卷,苏青也不废话,一拂一卷,地上积雪登时纷纷扬起,推雪如浪,露出了这条街的本来面目。
一具具或伏地,或仰面,或残缺的尸体,足足铺到了视野尽头,每隔两三步,少则一具,多则三四具,宛如一尊尊冻结的冰雕,看的人触目惊心。
“来晚了?”
望着这些已经没了体温的尸体,阿飞眼中先是露出一股悲戚,生命总是美好的,正因为他懂得,所以他很珍惜,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他已见过很多人死,也杀过很多人,但眼见如此之多的生命顷刻凋零,他还是忍不住心头的悲戚。
接着,那悲戚已化作一股说不出的意味,杀意,前所未有的杀意,彻骨沁寒,像是能侵人肺腑,冻人魂魄,这杀意一露他整个人便似成了一柄骇人凶剑,面前风雪,竟是豁然分开,分出了一条笔直且长的路。
但这条路转眼又没了。
因为阿飞眼底的杀机,杀意又隐去了。
苏青背着琴,眼神平静,神情孤寒,他脚下还在走,可背上的琴,此刻却无指掀挑而自鸣,无人揽抱而自颤,点点琴声,幽幽咽咽,回荡长街之上。
他身形所掠之处,满地积雪俱是无由而散,地上的尸体逐一都现了出来。
直到没了尸体。
苏青还没停,仍是一直走,直到兴云庄那条陋巷前,他才停了脚步。
飞雪一激,他垂落扫视的目光停在某处,就见青石板上,插着几柄飞刀。
又看了看四周。
“到了!”
他终于开口。
阿飞沉眉,一言不发。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这本身就是一个神话,自其名动江湖之后,天底下,能令他出刀的,不多,能受他一刀不死的,更是屈指可数。
可现在,眼前一切,却已无声的诉说着李寻欢所遇之敌是何等的强大。
苏青左脚忽轻轻一压,“噌”的一声,一柄飞刀带着轻鸣自石中跳起,落入他的手中,指肚摩挲过刀刃。
“血迹!”
他轻声道。
“看来他的对手也不好过!”
阿飞早已不敢说话,他不会说谎,所以他生怕自己说出来某种不好的猜测。
但他还是说了。
“他没把握赢那个人,但他也不一定会输,可他还是输了!”
阿飞的眼仁很白,白的像是能透出血色,像是有火焰燃烧起来,又像是未干的血。
苏青拿捏着手里的飞刀,沉默了片刻,仍是轻低着声音道:“那是因为他心有牵挂,所以,他觉得多出几刀,就能多拖延片刻,让那几个人跑的更远些。可惜,他的精气神也被这几刀分散了,事实上,当他准备出第二刀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明白自己赢不了了,所以他干脆连逃也不逃了,只为了替那几个人争取时间,人啊,一生来去,多有相欠!”
阿飞红着眼望着他。
“他肯定没死!”
苏青迎着他倔强又像是饱含希望的眼神,这个孩子肯定此刻特别希望有人赞同哪怕是附和他的话。
“不错,这里没他的尸体,他应该没死,以他的江湖地位,多半被生擒了,用来威慑中原武林最好不过,只怕他也猜到了这个结果,才会选择留下来,尽管还有身死的可能!”
“听说,魔教囚禁了不少武林好手,各派掌门,各方势力,都有一二,他此去,或许有所谋划。”
阿飞沉默的听着。
他忽然展颜一笑,笑的像是个天真孩童般,道:
“好,那咱们就把他救出来!”
苏青弯腰自雪地上拾起了一个冻硬的酒囊,拍了拍。“如果真是我猜的那样,他恐怕不希望咱们去救他!”
看着阿飞瞪来的眼睛,他又一笑。
“算了,那就当我瞎猜的,咱们兵分两路!”
阿飞不解道:“兵分两路?”
苏青道:“你是不是忘了,他为什么会一个人来这里,先把那对母子找到吧!”
言外之意,自然是林诗音与龙小云了。
“咱们分头走,不管成不成,找没找到,三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以那女人的性子,只怕也会担忧李寻欢的安危,不肯走远,说不定还在城中匿着,你在城里找,我去城外!”
苏手把手里的酒囊抛给阿飞,人已贴着积雪,飘忽远去。
……
天色越暗,风雪便越大。
只说苏青出了城,冒着大雪,在保定城外遍寻人踪,一口气也不知道奔出了多少里,直到赶至一座被冰雪覆盖的矮山近前,这单调的风声中,才听到了别的声音。
厮杀声。
兵器的碰撞声。
他眼神一亮,身子如鬼魅一闪,便已朝着声音的方向飘去。
临的近了他就看见。
雪地上,十几二十个魔教教众正围攻着一群人,这群人一共有九个,已经倒下了三个,其中有个还是个瞎子。
这里面没有他要找的人,既没有林诗音,也没有龙小云。
但让他意外的是,却有个熟人,这个人赤手空拳却能硬抗寒刀利剑,浑身就似铁打的一样,一双拳头舞的虎虎生风,双眼怒睁,满面虬髯,望着地上倒着的尸体,他怒吼连连,悲痛且愤怒。
居然是铁传甲。
不过,就算没有铁传甲,只要是魔教中人,苏青都不会放过。
他身形飘然而至,双手未动,可背后的琴弦却古怪的无由而鸣,兀自震颤,事实上,非是这琴自身在震,而是其中的刀剑,受苏青气机牵引,与之共鸣,方才引颤琴身,令弦丝自震。
“铮铮铮”
点点琴音断续响起,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倒像是未入门的初学者随意拨弹了几下。
可这琴声方起。
却见三缕弦丝瞬间挣脱琴身,延展开去,在雪中穿行如龙,淡淡金辉一闪,那正在围杀几人的魔教教徒,陡然一住攻势,继而像是成了冰雕,不再动弹,冻结在原地。
琴声一止,三根带血的弦丝,立时飞快缩回。
风雪一过,一具具犹有余温的尸体,接连倒地。
请假条
一九二四年。
这年冬,十二月初九,大雪。
漫天飞絮好似鹅毛,弥天盖地,宛如天幕,冷风寒雪似极了刮肉的刀剑,呼呼只往人的脖领子里吹,骇的万物惶惶,家家户户紧门闭窗。
只是这般天气,街道上还有吆喝的小贩,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袄,显得格外的笨拙臃肿。即便这样,仍旧冷的鼻涕直流,脑袋使劲往衣领子里缩,撅着腚,倾着身子,像是个鹌鹑。
大雪足足下了一天一夜。
等第二天门推开,外面的雪都积了一两尺高了,家家户户开门扫雪,这扫开的雪里,就有被冻成冰疙瘩似的人,蜷缩着,像是打卷的长虫。
日子艰难,这样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运气好的能落得一张草席卷身,运气不好,城外荒山野地随便挖个窟窿就填了进去,指不定哪天就被饿红眼的野狗刨了出来。
“各位大爷大娘,可怜可怜我吧,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扫完雪的街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穿着也不知道从哪扒来的破袄,手里捧着一个带豁口的陶碗,哆嗦着在街头四下讨饭,饿的面无菜色,这脸颊一边,还有一个发红的巴掌印,像是刚打的。
“滚滚滚!”
店伙计不耐的撵着。
眼见伙计要去拿扫把,少年赶忙就跑,身后还能听到伙计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
“臭要饭的算你跑得快,跑慢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半晌。
苏青捧着碗寻了个太阳晒得着的地,双手揣袖,蹲坐在了下来,望着眼前陌生的北京城,迎着暖洋洋的太阳失神的喃喃道:“难不成,这就要饿死了?不就是在盗版书摊上看了会书么?打个盹的功夫,至于么?看盗版能遭这么大罪?”
他默然无言,当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变成一个少年,然后在饥寒交迫中受着折磨,那他所有的豪情远望自然全都成了狗屁。
“嗯?”
视线一定。
他就见面前街道上的积雪忽然浮现出几行字迹,像是有支看不见的笔在地上一笔一划的书写着,笔痕下露着黑褐色的泥土。
姓名:苏青
世界:霸王别姬
任务:技惊梨园
进程:无
注:完成任务,即可离开。
苏青脸色一变,哆哆嗦嗦的起身,连手里的破碗摔了都没有理会,只是眼神闪烁变化,紧紧的盯着面前已空无一物的积雪。
不能等了,再等他不是饿死就得冻死,要么就是被那些馆子里的贩子捉了去,指不定成了那些大户人家豢养的,那可就真的是生不如死。
“戏子?”
不管了,只要能活着就行。
苏青一咬牙,紧了紧塞满稻草的破袄,朝着城西头走去。
关家班。
这可算是京城里头一号的唱戏班子。
隔着胡同口老远,就能听到里面的吆喝声。
却说这天傍晚。
门外头。
“砰砰砰!”
敲门声传了进来。
只把门拉开,就见这大冷天的,那积着雪的泥地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缩着身子跪倒在地,磕着响头,朗声道:“苏青给师傅见礼了!”
堂屋里。
年过半百,发丝斑白的老师傅端着茶杯,坐在一张木椅上,轻抿了一口茶水。
他望了眼面前跪着的少年,皮笑肉不笑的道:“说道说道,谁是你师傅?”
“砰砰砰!”
苏青二话不说便磕起了响头。
见少年额头磕的泛青发肿,上座的老师傅仍是不为所动,如今世道艰难,这冻死的饿死的还少了,倘若谁来磕几个响头便收下,那饿死的可就是他了。
他冷冷道:“这是哪来的泥猴子,敢情把我这戏班子当成乞丐窝了?这世道都不容易,你也别搁我这赖着,还不如去别的地瞧瞧,兴许,就有人瞧上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