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元显心中已经嫉妒发狂,偏偏身为一个剑手,他此刻感觉到了李志常的危险。
司马元显一字一顿道:“你是谁?”
李志常的目光并没有凝聚在他身上,剑光一闪。
众人也只看到了剑光一闪。
李志常似乎从来都没有动过,而司马元显已经少了一条胳膊。
最令人惊奇的便是,他胳膊虽然断了却没有流血。
足音再复在楼道中响起,李志常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没有任何多余的神色。
司马元显纵然没有入九品高手榜,也是皇族公认的少年高手,更何况他父亲司马道子,更是司马皇族第一高才,名列内九品高手之中。
没想到这神秘人物,在电光火石都不到的时间里,便斩下司马元显的胳膊,到现在司马元显都没有反应过来。
同时他司马元显还不敢继续放肆,因为他感觉到李志常是真的不把他放在眼中,如果自己视那些寒门和百姓如蝼蚁,那么他便是李志常眼中的蝼蚁,或许连蝼蚁都算不上。
他甚至分不清楚,李志常杀他或者杀蝼蚁,哪一件事更费李志常的力气。这位在金陵城横行不可一世的小霸主,今天居然栽了这么大的跟头,只怕是谁都料想不到。
他带来的奴仆想要冲上楼去,脚却好似长了钉子一样,完全迈不动。
司马元显仍旧不能接受断臂的事实,怔怔站在原地,注视着落在地上的胳膊,同样也没有血,同样他也感觉不到痛。
伤人不见血,这是何等的剑法。
秦淮楼的沈老板是个有眼力的人,沉声对着司马元显的仆人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你们小主人带回府上。”
这时候司马元显的仆人才如蒙大赦,搀扶着麻木的司马元显往外走去,同时也带着司马元显的断臂。
李志常一下一上,不过顷刻,所做的事情,却足以在建康城中引起不大不小的风波。
不在于他的厉害,而在于他敢斩断司马道子最宠爱的儿子司马元显的一条手臂,在这个血统至上的大晋朝,简直如生生一巴掌扇在整个司马皇族的脸上。
毕竟司马皇族东渡以来,被迫和王谢这些顶级门阀共掌天下,但是表面上,司马皇族依旧是南方的真正掌控者。
而李志常在都城建康公然斩断皇族子弟的手臂,这绝非他们可以容忍的。
本来谢安也只不过想要教训一下司马元显而已,还不至于下手如此之狠。
谢安看着从容自若,在纪千千端来清水洗手的李志常,愈发觉得这位太乙道尊,实是比横跨两晋道门宗师的葛洪要可怕许多。
是和孙恩一样漠视一切陈规的真正地仙级人物,在他们这些人眼中,什么血统门阀那又算得上什么。
用干净的绸缎擦拭了剑身,又将之归入剑鞘。
纪千千跪坐在两人旁边,颇为安静。
李志常虽然做下此事,谢安却没有露出任何惊疑、慌乱,和李志常继续清谈,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依旧对答如流,妙语连珠,显示出深厚的学识,以及缜密的思路。
李志常博览古今,对玄学自然见解极深,难得谢安也能跟上他的思路,一番清谈,并不有任何跟不上的样子,着实让李志常心中佩服,若是此人肯入道门,精研丹道,至少也是一个道门大宗师级的人物,能不能摆脱轮回之谜,却要看机缘了。
李志常忽然道:“我听说安石曾与孙绰等人泛舟大海,当时风起浪涌,众人十分惊恐,唯独安石虽然没有惊人业艺,却吟啸自若。船夫也因为安石的从容,宽下心来,照旧驾船漫游。后面风浪转大,安石才慢慢说:‘如此大风我们将如何返回呢?’,其实安石这种镇定从容的心态,正是我道家镇之以静的最好体现,如果安石肯放下枷锁,跟我入道,我担保你的成就,将不在葛洪之下。”
李志常作为已经脱了轮回的地仙级人物,此番话当真不虚。
神仙也讲究缘法,他对谢安着实看得起,才肯说下此话。这也有前贤可查,如张良随赤松子游一般无二。
谢安丝毫不怀疑李志常的诚意,却是久久无语,随后唤了宋悲风不辞而去。
在谢安离去的当口,李志常抚琴长歌道: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这是阮籍咏怀中的一首。
前半首是说,在东园的桃李这样的嘉树下,曾经聚集过很多的人,热闹非凡;但当秋风吹得豆叶(“藿”)在空中飘荡时,桃李就开始凋零,最终便只能剩下光秃的树枝了。由此可知,有盛必有衰,有繁华必有憔悴;今日的高堂大厦,不久就会倒塌,而成为长满荆棘、枸杞等植物的荒凉之地。
第十章 将离
后半部分便是在述说:既然如此,眼前的功名富贵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没有当前的显赫,也就不会有未来的没落的痛苦吧。然而,这也不是一条可以使人生获得安慰的道路。从名利场逃避到山野,也不过是使自己从园苑中的桃李变为荒郊的野草罢了。桃李开始凋零时,野草虽然仍很茂密,但到了年底,严霜覆盖在野草之上,野草也就完结了。
因此又否定了隐逸也绝非解脱之路。
李志常之意,仍在于劝说谢安放下一切,跟他修道。
谢安却仍旧不能看开家族的束缚,以及对天下苍生的忧虑。
这也注定了他人生的悲凉。
纪千千悠悠道:“安公终归不能忘情哩。”
李志常随意一摆手道:“这也是他的命,千千还继续呆在秦淮河么,今日我做下此事,只怕你要久留,会有不少麻烦。”
纪千千眨了眨眼睛,回道:“先生为何不带着千千到北方去,我还没有去过呢,而且有先生在,料来也没有谁能够伤害我。”
李志常哑然失笑道:“以你今时今日的武功,除非内外九品上上的高手,或者一方教主级人物,谁又能抓住你,千千早不是那年我捡来的柔弱小女孩了。”
纪千千娇声道:“早知先生会这样,千千倒不如不学武功了。”
李志常幽幽一叹,道:“其实这些年若没有在除炼丹的闲暇之外,还有调教千千的乐趣,我恐怕仍旧在懊悔当中,说来还是我欠了千千,你本不必如此感激我。”
纪千千美目迷离,柔声细语道:“遇见先生,至今仍是千千最大的幸运,不然千千早就死在兵荒马乱之中。”
李志常道:“人生在世,谁也不能把握自己会不会死,即使我已经到了登仙之境,仍非万劫不磨,摸不准自己的将来。千千你有情有义求道家是短处,在人生却是长处。”
他有眼神一凝,望着窗外的逝水,忽地一笑道:“今夜我岂非又有些怅然,竟然说了这些胡话,不过仍不能每时每刻保持同样的心境,不然即便是仙人,也显得太过无趣了,在明早我将离开,不知司马道子,会派多少人来拦阻本尊的道路。”
司马道子今年三十八岁,身段高而修长,有一管笔直挺起的鼻子,唇上蓄胡,发浓须密,一身武士服,体型匀称,充满王族的高贵气度。唯有一对不时眯成两道细缝的眼睛,透露出心内冷酷无情的本质。他腰佩的长剑名为“忘言”,是王族内最锋利和最可怕的武器,建康城内,除谢玄和王坦之的儿子王国宝外,再无敌手。
他一掌拍碎自己最珍爱的楠木茶几,宣泄他此刻心中的怒气。
司马元显受到的伤害,好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到他这个年纪不足四十岁的皇族权贵,给他难以忍受的屈辱。
如果是谢安派人斩断司马元显的胳膊,他在大敌当前,绝不敢有任何话说,以免激起朝堂的大变。
但是一个不知来历底细的人,也敢当场斩断司马元显的手臂,这简直就是挑战他的权威。
他本来就在这场大战,被排除了决策圈,若是连自己儿子也沦为别人可以揉捏的对象,他真不知道那些门阀将会如何耻笑,以及皇族中那些酒囊饭袋又如何说三道四,想从他手上夺权。
同时看见面如死灰的儿子,虽然手臂被接了回来,但是再想用这只手动武,只怕是痴人说梦,更加痛心。
此时在主堂中的,不但有司马道子父子,亦有司马道子的心腹袁悦之、王国宝、越牙、菇千秋四人。
王国宝居于右席,低头沉吟道:“大人别忘了当时谢安也在秦淮楼,难保那人跟谢安有关系。”
他这句话是用心险恶了,即使司马道子不会去找谢安麻烦,也会加深两者之间的矛盾。
如果是不明究底的人,一定会以为王国宝跟谢安是大仇人,其实两者的关系十分密切。
王国宝是王坦之的儿子,王坦之乃是谢安在朝堂多年的盟友,正是当年两人齐心合力,才让桓温篡位的阴谋没有得逞,所以为了维持两家的关系,谢安将自己的女儿许配了给了王国宝。
他并不是一个草包,相反王国宝乃是建康城内世家大族中仅次于谢玄的剑手,不过品行却不良。
他有深恨谢安的理由,起因于谢安厌恶他的为人,不重用他,只肯让他做个并不清显的尚书郎。王国宝自命为出身于琅琊王氏名门望族的子弟,一直都想做清显的吏部郎,不能得偿所愿,遂对谢安怀恨在心,用尽一切方法打击谢家。这次苻坚南来,王国宝和司马道子均被排斥在抗敌军团之外,如果输了自然一切休提,如果赢了,这泼天功劳,跟他们也毫无干系,二人心中的怨愤自然就更重了。
偏偏此刻在淝水迎敌的是谢安一手打造的北府兵,又有谢玄这门阀中公认的第一人领导,即使司马道子贵为琅琊王——皇帝的亲弟,也没有权力插手进去。
谢安又身负海内名望,入朝这些年,更是树立起了绝对权威,在这苻坚南来的关口,即使司马道子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跟谢安明着作对。
王国宝之所以要提出这一点,表面是为了挑起司马道子对谢安更深一层的仇恨,其实也不仅仅只有这一个缘由。
他想要司马道子借着这个缘由,迅速拿下李志常,他有更深一层的见识。
那就是李志常跟谢安同时出现在纪千千处,而且明显谈了一段时间,要说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干系,绝不会有人相信。
况且李志常的来历,以琅琊王府的势力,也探究不出,更显得李志常居心叵测。
他要做的便是先一步将李志常抓在手中,如果此次苻坚胜了,自然无话可说,如果谢安胜了,那么李志常将会作为一个突破口,证实谢安早有不轨之心。
第十一章 杀伐
以王国宝对谢安的了解,他绝非桓温那样的人物,正因如此,作为此战运筹策于帷幄,镇国家抚百姓的谢安,势必面对这外来的猜疑,开始避嫌。
这是他夺回权柄的机会。
其实李志常是谁根本不重要,他只是给王国宝提供了一个给谢安泼脏水的机会。
当然前提是,先把这人掌握在手中。
司马元显的事情,本就是绝好的借口。
王国宝提出这一点,不无暗中提醒司马道子的意思。
司马道子绝非一个蠢材,在治国上,他和晋帝都同样的腐败,但在阴谋诡计上,他自觉是一个高手。
清晨之前,自秦淮楼至建康城门之间,司马道子派人布下了重重罗网,可是等王国宝带人赶去的时候,李志常已经破开这些重重罗网,悠然出了城。
光看那些暗中埋伏的钉子,一个一个被拔出,便知道李志常是有非常手段的人。
王国宝已经得到进一步准确的消息,李志常正在西城郊外和支道林道别。
司马道子没能参与这场南北战役,但是建康城的城防依旧归他管辖。
建康城城周二十里十九步,外围有东府城、石头城和丹徒郡城等一系列的城市群,成众星拱月的强大形势,是一个以建康都城为核心的城市组群。特别是城西上游的石头城,是坚强的军事堡垒,有若建康的守护神,若不能攻陷石头城,休想有损建康分毫。
同样,李志常从西城出去,石头城也是绕不开的障碍。
王国宝以快马不停蹄的到了石头城,持着司马道子的手谕,自然临时接管了城防。
一路延阻下,李志常走得也不快,到石头城时,已经接近了黄昏。
黄昏又是黄昏,在石头城外,王国宝身着武士服,神态阴鸷冷静,用的是一把长剑。身后跟着数百精锐的军士,以确保无虞。
他仍是谨慎性子,李志常从建康城到这,体力必然消耗不少,而他已经恢复了半天,此可谓以逸待劳,而数百军士,也保证了李志常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一旦他想逃脱,近处有军士的长枪,城上还有强弓硬弩。
以这样的阵势,足以消灭上千的军队。
当然若是李志常还敢回到建康城中,将让他插翅难飞。
夕阳迎面落在李志常身上,没能让他增辉半点,若一对一而言,天下几乎没有他的对手,能接上他三招的也算得上大宗师级数的人物,所以他对任何挑战都不太有兴趣。
所以他故意放慢脚步,等待司马道子的人在石头城这易守难攻的地方,准备得更充分,这样会让事情更有挑战性一点,权当他这些年许久没动手了,迎来的热身。
王国宝眼神一缩,此刻他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李志常迎面便是阳光,即使他已经臻入超一流高手的境界,也有不大不小的影响,这一点正是王国宝现在仍旧丝毫惧意的缘由。
他眼神一缩,开口道:“来者何人,本人王国宝不杀无名之辈。”
他先一步点名自己的身份,乃是王国宝,若是李志常跟谢安有交情,当知道他是谢安的女婿,这一点将让李志常产生顾虑。
同时王国宝此刻的身姿、按剑的手势、以及神光湛湛盯着李志常,都无一不表现出内九品高手的风范,假若李志常开口解释,或者顿步,都将引来王国宝出手。
他现如今这铺天盖地的凌厉气势配上置生死于度外的神情,都是对自身优势的发挥,越是高手,越能看明白这一点。
李志常一剑斩断司马元显的手臂,自然是非同一般的高手,正因如此,王国宝一番施为,绝不会没有价值。
李志常没有开口,也没有停顿,步态悠然,一派强者气概,丝毫不在意王国宝的气势,以及对面众多的人马。
他很自然而然的把握住了王国宝的虚实动静,甚至没有耗损半分心力,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一般,便知道了王国宝下一刻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