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仙音自楼上泄落,字字清晰,字字深情: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明明只是一首悼亡之歌,落在谢安心中,倍添幽怀。
在东山的自然天地里,读书弹琴消磨时光的那些事情,到如今也只能道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而已。
谢安道:“千千的琴音和此曲结合,分明就是冲着谢安石而来,上面一定来了位高人,悲风我们不要迟疑,上去见一见这位高名之士。”
弹琴的自然是秦淮第一名妓纪千千。
谢安上的楼去,只见临水的一面,一人独自凭栏,入眼无限江山。
白衣如雪,黑发如墨,身形修长,两只手背负在身后,好似可以抓住一切。琴音在他身后响起,微风吹动他的白衣,飘飘然,若谪仙临尘。
此人必然在这站的有一段时间了,可是刚才谢安和宋悲风来时,却没有注意到。宋悲风不禁有些猜测,难道刻字之人,便是这家伙。
同时布置高雅的厅堂内,纪千千此刻席地静坐在另一边,纤长优美的玉手仍按在琴弦上,明媚而带着野性的一对美眸,像在深黑海洋里发光的宝石般往他射来,无限唏嘘地似还未从刚才琴曲的沉溺中回复过来般,柔声道:“你老人家来哩。”
谢安方才再次打量这位秦淮第一才女,既是他的义女——纪千千。
纪千千不同于一般的美女,每次给人的感受均不会相同,且又是同样的令人惊艳。
纵然谢安这风流名士,也永远触及不到纪千千的内心。
正因如此的纪千千,方能够迷得建康城的权贵神魂颠倒。
同时纪千千的神秘莫测,也令谢安摸不着根底,以她的才貌,能始终卖艺不卖身,自是绝无可能,可是至今未有任何权贵可以一亲她的芳泽,除却谢安之外,再无第二个权贵可以随时拜访纪千千,其他人想见她,还得看她的心情哩。
第八章 道尊
琴音随着纪千千的话倏忽而止,纪千千也站起身来,花容秀丽无伦,乌黑漂亮的秀发衬着一对深邃长而媚的眼睛,玉肌胜雪,举手投足均是仪态万千,可以热情奔放,也可以冷若冰霜。
纪千千从不在意自己倾国倾城的仙姿美态,尽管她贵族式笔直的鼻梁可令任何男子生出自惭形秽的心情,大小恰如其分的丰满红润的香唇可以勾去仰慕者的魂魄,可是当她以轻盈有力的步伐走路时,颀长苗条的体态,会使人感到她来去自如的自由写意,更感到她是不应属于任何人的。
她穿的是右衽大袖衫,杏黄长裙,腰束白带,头挽高髻,没有抹粉或装饰,可是其天然美态,已可令她傲视群芳,超然于俗世之上。
此际她却到了白衣人身旁,悄然而立,微微垂首,高贵的美人,此刻的姿态,却像是一个侍女。
如果建康城的权贵,见到此刻情景,不知会如何捶胸顿足,不知又会如何觉得心中洛神一般的女子,居然会自降身份。
宋悲风可以想象,如果这件事传了出去,担保白衣人会被纪千千的追求者淹没。
白衣人转身,几乎同时和谢安的目光接触。
有一刹那恍惚,谢安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悠久的岁月和活泼的生机。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好似东山万古,春来草长,同样也生机勃勃。
他亦是精通老庄的杰出人物,很快就判断出,对方恐怕早就到了师法天地的层次,绝不是简单人物。
白衣人正是李志常,他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如山石上流动的清泉,只一开口,就自有一番动人之处,“安石风神秀彻,今日总算得见了。”
他又对着纪千千道:“千千麻烦你给我和谢安石泡一壶清茶,好么。”
纪千千在任何男人面前,都固有一番清傲,对李志常却好似千依百顺。
李志常和谢安相对跪坐,品尝着纪千千素手制作的清茶,好似别有不同的滋味。
同样的茶,不同的人制作出来,味道也不会相同。
若是纪千千这样的美人制作的茶,哪怕是淡如白水,也有千般滋味。
谢安石在品茶,也在品味李志常这样的人。
能让纪千千这等孤傲的女子,如此低姿态,李志常自然也非同常人。
与非常人谈话,定然要有非常人的气度。
两人都没有说话,都在喝茶。
喝的是同样的茶,但在不同的心境下,茶味也会有些差别。
先开口的仍旧是李志常,他以一种悠然的口吻,及平缓的语气道:“安石是否在猜测我是什么人,我不妨告诉安石,我目前的身份是太乙教的教主。”
谢安首次露出惊容,实是因为太乙教也是江湖大教,不同于孙恩将天师道和太平道两家的道法武功以及宗教精义集为大成,太乙教更是纯正的天师道,向来受他们这些士族欢迎,只不过孙恩在南方崛起,又号召了大部分落魄士族和寒门子弟,教众近乎百万,声势也好大,也更加深入人心,将南方的宗教经营的如铁桶一般,成为连他们这样顶级的门阀都不敢忽视的势力。
太乙教因此多年来也只在北方行动,不过主事的江陵虚武功仍旧不及竺法庆,而且太乙教的人才出色的也少,只能维持不上不下的局面。
而太乙教的教主太乙道尊,却从未有人谋面过,江湖人也只当是传闻而已但是这些年太乙教几次面临灭教的危机,仍旧不可思议的平安度过,谢安知道内里并不简单。
只是他打探过好几次太乙道尊的事迹,却从无收获,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会见到李志常。
他心中不断思量,李志常难道是来找谢家合作。
如今大晋的局面仍旧是朝廷、荆州、孙恩三者之间的对抗,其实算起来孙恩的影响力甚至还可能比朝廷强一点,但是出身共同利益的维护,朝廷和荆州桓家对于孙恩的打击是不留情面的。
谢家和王家是保守的世家,处于中立状态,或者更倾向于维护朝廷,稳定大晋的局面。
即使这些年朝廷对谢安产生猜疑,谢安也从没想过和朝廷对立,因为这样将会是来之不易的偏安局面,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受苦的仍旧是亿万苍生。
太乙教难道因为弥勒教的咄咄逼人,所以谋求到南方发展,谢安想到这一点。
谢安迟疑了一下,片刻之后开口道:“道尊是否一直在建康城中,或者是才来这里?”
他很少有这般迟疑的谈话,此次只因为李志常的神秘莫测,故而少有的慎重了一些。
李志常哑然失笑道:“安石看来现在俗事缠身,已经失去过往那敏锐的对大小事的洞悉。不然以千千对我的态度,我又怎么会是才来建康。”
谢安闻言一震,李志常不留情面的话语,正是让他有些拨开云雾的感觉,这些天他一直衡量得失,却忽略了对周围事物的用心,无论如何朝廷和桓玄的事情已经刻不容缓,需要到做出决断的时候。
谢安恢复一贯的从容,自然别无选择,他也没有必要忧心,微笑道:“那么道尊可否直言你的来意,请恕谢安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妄自猜测。”
李志常颔首道:“我若说只是想跟安石见上一面,安石是否会相信,其实人间的事情在我眼中又算得了什么,争霸天下是那些枭雄的五石散,如不可一世的慕容垂,也不能摆脱,但在我眼中一如烟云,微不足道。不妨告诉安石,我将要北上,只怕回来的时候,安石未必能有机会跟我谈玄论道,因为那时候淝水一战,必定已经水落石出了,安石将再也没有多余的空暇,跟我这世外之人闲聊。”
自三国以来,最令人称许的便是谢安和诸葛亮,李志常固然对他们有些好奇。这些年潜心丹道,和谢安倒是缘吝一面,他将要北上寻找任遥,或许将来也未必有机会见见这名垂千古的人物,因此在临行之前,不妨和他见上一面。
第八章 问难
李志常的回答是如此的荒谬,偏偏他的言语却又如此真诚,让谢安也生不出怀疑的味道。
不过他也松了口气,南方的势力越复杂,整合起来就愈加困难。
他心中对未来已经有了规划,北府兵将是他计划重要的一部分。无论谢家将来如何,只要为北府兵找到一个合适且可以继承他和谢玄理念的英雄人物,将大有可能扫清南方摇摇欲坠的分裂局面。
且这个人,不能是高门子弟,做事自然不用他和谢玄那样的处处制肘。
只是这人物能不能出现,也是未知数,谢安第一次生出要寄托天命的感觉。如果汉统终不能断绝,必有英雄人物响应出世。
谢安夷然道:“我也许久未曾享受到和人清谈的乐趣,不过在此之前冒昧的问一句,道尊是否和支道林相识。”
李志常抿了一口清茶,任由香气在舌尖萦绕,目光一如清水,投注在秦淮河水之中,语气怡然道:“支道林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不到三十岁哩,相比北方佛教的条条框框,支道林对佛法更有妙解,他是将佛法和老庄结合起来的杰出人物,纵然我不喜佛门,也不得不承认,在武道上他虽无顶尖的建树,但在性命修养上,已经不逊色道门的大宗师。他这种人人可以成佛且不必拘于俗的理念,迟早会被发扬光大,可惜他佛法高妙,却无降魔大能,要将这种佛法理论推行,需要另外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去实行。”
谢安心下已经了然,李志常便是支道林所言的高人。
同时对于李志常为何相貌如此年轻,这一点他倒是不惊奇,魏晋以来,道门经过先秦以来的蓬勃发展,驻颜有术的人大有人在,即使白日飞升的轶事也多有记载,不然魏晋也不会那么多谈玄论道的士人。
谢安抛开心事,重新做回那海雨天风独往来的谢安石,欣然笑道:“君乃道门高人,谢安有一难相问,不知对抱朴子常言‘我命在我不在天,还成金丹亿万年’有何见解?”
这便是魏晋以来,常有的清谈了。
李志常闻言一笑,只是道:“安石姓天命乎?”
谢安不由暗叫厉害,他欲试一试李志常的学识,却没有想到李志常反将他一军。他有武侯之才也有梁鸿之志,在现实和理想中徘徊,正是他一生最大的写照。
因为他出身顶级门阀,便注定了他和以王谢为代表的世家大族,有斩不断的干系,所以虽然有扫尽大晋弊政的决心,也一直这样做,仍旧不能如王猛那样大刀阔斧的改革,说到底他并不是商君一样的人物,为做大事,有九死不悔的气概。
但是建立北府兵,潜意识中他仍旧有暴力改革的心愿,让家族中唯一出色又性格刚毅的谢玄掌管北府兵,又何尝不是寄托了他对谢玄最隐秘的愿望,那就是做另一个桓温。
可是谢玄终究不是桓温,他的家族包袱太重,跟他一样,终不能解脱。
所以他一直以来虽然尽全力想朝好的一面发展,局势仍旧没有太大的改善,他对李志常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拷问。
是破釜沉舟,还是等待真龙天子扫清寰宇,成了他心中最大的疑难。
李志常若真是道门不世出的高人,对此定然有别样的看法。没想到李志常有洞悉人心的能耐,不答,反而拷问他。
谢安默然片刻道:“儒家顺应天命,最后浑如太极,道家顺行成人,逆行成仙,最后可得阴阳。如佛家之正觉,儒家之太极,道家之金丹,皆是超脱轮回的道果,绝无高下之分,万物有阴有阳,既然能信天命,自然有不信天命,正如有无之并存,不过谢安因为自身的处境,仍旧不得不信天命。”
李志常拍掌而笑道:“安石有大智慧,我送你一句话,以前有人说过,你也一定听过,那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谢安双目倏的亮起来,长笑道:“我想无论是谁,道尊都可以成为他的朋友。”忽而又叹息道:“可惜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见到道尊一面,又有谁能够做道尊的朋友。”
李志常目光投注到秦淮河水之中,目光随着波光变化而变化,如若仔细观察他,将会发现,他的目光,已经将外界的天地容纳,就算这样,他的双眸之中,仍旧有淡淡的空虚萦绕。
这时秦淮楼的小厮跑到门外,跟宋悲风说了几句,宋悲风点了点头,有些愤然道:“大人,司马元显正和沈老板争论,想要亲手将一件礼物,交给千千姑娘。”
沈老板便是秦淮楼的主人,他和纪千千却不属于主仆关系,而是两者平等合作,只要纪千千在雨榭台居住一天,秦淮楼便永远能够日进斗金。所以司马元显尽管是当朝掌权的皇族司马道子的儿子,沈老板也不愿意轻易放司马元显进去。
不过以他的能力,自然抵挡不了多久。
沈老板当然不会不说谢安也在这里,而司马元显仍旧要闯进来,正是因为司马道子长久以来,对谢安不满,以至于他这个儿子,也愤愤不已,要在这时候,落谢安的面子。
谢安淡然道:“你让他滚,若他不肯,悲风也不用顾虑。”
李志常微笑道:“安石在建康不易,不如这件事交给我,反正我马上就要北上,对方也寻不到我的麻烦。”
谢安欲言又止,李志常既然肯代劳,他的确要感激李志常的心意。
李志常又对纪千千道:“千千,劳烦你把你的佩剑拿出来,这小子来骚扰你多次,此次权且斩断他一条胳膊,作为警戒。”
纪千千嫣然一笑,丝毫不在意如此会有什么麻烦。
她正是由于李志常那种无拘无束,对任何人都不放在眼中的气概,才被李志常深深折服。
纪千千的佩剑,没有华丽的装饰,剑身呈淡青色,剑锷居然流水一般的美妙,握在古木作的剑柄上,给人一种极为舒适的感觉。
第九章 秋风吹飞藿
李志常拔出长剑,从容起身,白衣飘扬,从容往楼下走去,神情是那样的写意。
足音自楼板间响起,规律却又自然的脚步声,堪比一曲绝美的乐章,这一切偏偏没有任何做作,自然而然,就成了这样,整座秦淮楼,都因为这脚步声置身一个舒展的天地。
楼道并不长,乐章也不长。
司马元显抬起了头,此时包括他在内,楼下的人,都止住了言语,望着楼梯口,入目所见,只有如雪白衣。
不,不只有白衣,还有一泓清泉。
清泉一样的剑,清泉一样的剑光。
司马元显继承了司马道子高大威武的体型,样貌英俊,二十岁许的年纪,正是年少有为的表率,兼之一身剪裁合身的华丽武士服,本该是任何少女的梦中情人。此刻他神情凝重,右手已经按住了剑柄,无论如何这人也绝不是来说笑的。
不过只要不是宋悲风下来,他绝不相信,这秦淮楼有第二个人能够击败他。
李志常从纪千千的楼上走下来,又是如此年轻,又是如此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