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智低头道:“大兄你有十五年没离开岭南了。”
宋缺目送长江之水,露出如夫子在江边叹惋‘逝者如斯夫’的神情,儒雅的面庞映在江水中,有一种江水流动,人影却恒定不变的味道。
他淡然道:“自十五年前我追杀石之轩不成,就再也没有离开岭南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宋智道:“大兄一向雄才大略,只因十五年前隋室如日中天,因此大兄不得不在岭南静待时机,此是天力,所以人力不及。”
宋缺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阿智还有没说出来的话。”
宋智道:“大兄当年也未全力追杀石之轩,应当是因为看穿了石之轩的另外一面,让他去祸乱天下,以待时机,收拾残局。”
宋缺叹息道:“这话应当不是你想出来的,是李志常跟你谈起的吧。不过阿智世人都说天刀地剑,我知道你一向是不服的,父亲给你取了一个‘智’字,早就说明一切,你是个聪明人。”
宋智抬起了头,他和宋缺几十年兄弟,却很少正视宋缺,不是不敢,是怕自己不自觉露出对宋缺的不满。
宋智终于苦笑道:“我的确一直不服大兄,不是不服‘地剑’在‘天刀’之下,不是不服宋缺在‘岭南’苦守几十年,毫无作为,而是不服大兄对我的不认可。”
宋缺淡淡道:“我知道。”
宋智道:“我当然知道大兄知道,宋智终归是凡人,而大兄已经近乎天人,若非大兄的威势,宋智恐怕连地剑这个名声也没有。”
宋缺感慨道:“是我一向显得完美无缺,所以害了玉华、害了师道,也害了你,任谁有我这样的兄长、这样的父亲,都会不好过,这一切都怨我。”
宋智道:“我实不敢相信这种话会出自大兄的口中。”
宋缺道:“因为天下一统的希望就在不久后,所以宋缺也不必再继续做宋缺了,你明白么?”
宋智道:“难道大兄其实已经决意和李志常联手了。”
宋缺微笑道:“李志常确实有厉害的手段,割据荆襄,斗四大圣僧,再有寇仲、虚行之为臂助,一战而下巴陵,其势已成,便是宋缺也不得不承认虽万乘之主,千乘之君,但能和宋缺分庭伉礼的人也只有李志常一个。”
宋智当然明白万乘之主指的兵精粮足的窦建德,千乘之君自然是李渊,这两人隐然间已经是北方霸主,王世充击败李密后便骄奢淫逸,大封亲族,露出了衰败迹象,比不上李渊和窦建德。
他说道:“那大兄此去既然是联合,还会动手么?”
宋缺道:“当然要动手。”
宋智道:“我还是希望大兄不要出手。”
宋缺道:“你是怕我们会两败俱伤罢。”
宋智点了点头道:“大兄没有见过李志常,所以很难明白他给人的一种感觉。”
宋缺道:“我怎么不知道,李志常定然是一个‘绝云气、负苍天,如逍遥游中鲲鹏神鸟那样的人物’,无拘无束,悠游自在。”
宋智惊讶道:“大兄此言正合乎我对李志常的印象,至今让我最难理解的便是,他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去争夺天下。”
宋缺似不经意间,踢了一颗石子,在不住旋转中,落入江面,一起一伏,悠然有趣,偶有一只水鸟误以为是出水的游鱼,喙往石子啄去。
宋缺微笑道:“李志常并非是宁道奇那种假洒脱的人,他才是真正的道家人物,一切任乎自然。并不因为自己是什么身份,或者表现出什么形象,便要去做合乎他形象的事情。他已经看破,是阿智你看不破。”
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徐子陵终于来到了净念禅院的山门前,春雨刚刚过去,脚下的土地酥松柔软,而且还有着泥土芬芳的气息,让徐子陵心中一片宁静。
‘当!当!当!’
悠扬的钟声,从徐子陵耳边响起。
那副著名的对联‘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从徐子陵的心头缓缓流淌,他不禁生出一股嘲笑。
净念禅院若真清净,便又不会成为武林圣地了。
虚极静笃,徐子陵此刻真气藏于檀中穴之中,小至无限,思感无限蔓延,终于选定了一个方向,往那而去。
过了深幽的禅院,奇伟的塔林,前面露出一条清澈的小溪,依山而傍的一处茅亭,溪水边一个素白衣裳的女子静静立住。
仙音响起,让人心头澄净,“徐兄不是第一次来净念禅院了罢”。
徐子陵道:“仙子如何得知。”
师妃暄缓缓转身,柔声道:“徐兄和寇兄、李兄当日不正是在这禅院之中联手盗走了和氏璧么,今天徐兄来这里是李兄有什么事情传达,是么?”
徐子陵露出尊敬的神色,师妃暄乃是踏入精妙如神的入微境界的超卓人物,他刚才纵然进入井中月的至境,但是师妃暄背对着他,也能给他庞大的心灵压力。纵然没有交过手,徐子陵也知道师妃暄确实比他高明不少,难怪李志常称许师妃暄是慈航静斋历代最出色的人物。
他点头道:“仙子说的没错,李师确实有话带到。”
师妃暄微笑道:“李兄的心意我已经知晓,徐兄远来是客,妃暄这里却不免有些简陋,只有去年在山间采摘的陈茶招待,徐兄若是不嫌弃,便到茅亭那里坐一会。”
徐子陵道:“我也是不喜欢繁琐礼节的人,此处山气佳然,能多呆一会,便是仙子对我最好的招待。”
师妃暄怅然道:“徐兄真会说话,可惜咱们却做不成朋友。”
徐子陵道:“如果仙子退出天下的纷争,不但是我,就算李师也定然把仙子当成很好的朋友。”
师妃暄淡淡笑道:“我自不会怀疑徐兄的真心实意,可惜徐兄不是李兄,如果是他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徐子陵缓缓道:“确实如此,李师会尊重任何人的决定,也不会对任何与他为敌的人手下留情。”
师妃暄淡然一笑,这确实是实情,天下间或许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李志常了,正因为了解,师妃暄才知道李志常的可怖、可怕、可尊、可敬。
自天师孙恩之后,恐怕李志常便是道家最为超卓的人物了,假以时日李志常突破武道极致,如天师孙恩那样破碎虚空而去,师妃暄也一点不会觉得意外,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她轻轻道:“即便如此,妃暄也不会放弃,请徐兄去转告李兄,半年之后我会和宁道兄在净念禅院和李师作最后的斗争。”
第八十二章 江流天地外
宋缺和宋智改乘木筏从长江逆流而上,入了汉水,过了荆门,襄阳城遥遥在望。
宋智充分感受到自长江到汉水这一路上,宋缺变得焕然一新,让人既觉得宋缺高高在上,但又不至于让人心生畏惧,气势充沛天地而又不会伤人,仿佛佛经中的菩萨,有大神通大法力,却不会让凡人过于敬畏。此刻的宋缺归于平凡而毫不平凡,得刀而忘刀,舍刀之外再无他物,见天、见地、见众生、见自己。
从这一点宋智便知道宋缺和三大宗师之流相比,已经稳稳高出一线,宋智也不由感慨若非对李志常的万般重视,宋缺也不会有此调整,从而做出突破。
这一路上宋缺不如以往那般冷然无语,而是变得唠唠叨叨许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似乎几十年对这如画江山未尽之语都尽数说了出来。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宋缺缓缓低吟,这首李志常攻下襄阳大宴群臣所做的诗句早就传入大江南北,随着李志常的声势日隆,即便随便几句歪诗也有人穿凿附会,何况这首诗十分绝妙,足以流传后世。
宋缺今日见到襄阳,便不得不佩服李志常八句之中,便将襄阳说尽,亦可以表明李志常始终处于超然世外的心态,不曾有半点尘埃。
汉水穿襄阳城而过,有宽广平缓的河道,随意引流,便是天然的护城河,可谓襄阳城天然的屏障。而且最宽的河道亦宽达百余丈,即便是大宗师级数的高手想横渡上城,也得被城上的军队击退回去,这并不是虚言。
宋缺悠然道:“自汉中始,自汉口终,方有了汉水之名。北有黄河,南有长江,环抱荆楚大地,北望中原,南接长江,可以说南北用兵,汉水是必须要了解的江河,将来我们也可以从汉水出兵,兴师北伐。”
宋智沉吟道:“只一个‘汉’字,汉水便有了别样的意义,也希望有一天,我们汉人能够重新树立起强汉的风采。”
汉水苍苍,古城悠悠,李志常静坐在襄阳城中,亦能心生感应,宋缺来了。这是源于一种奇妙的心灵体会,定中生静,静而触碰虚空,感受到平时无法感受到的信息。
这也是宋缺太过强大,亦不曾丝毫掩饰自己的气机,才能隔着这么远,被李志常感触到。名震天下的无常剑横放在李志常双膝之上,李志常轻轻抚摸无常剑的剑身,低声笑道:“无常啊无常,你是否感受到了天刀的气息,若是叶孤城没有来,届时只好咱两勉力一战了。”
傅采林凝聚生命的重击,并非一般的伤势,而是介于虚实之间,只有李志常闭关静养,才能慢慢将伤势养好。
但是宋缺来此,亦是不能拒绝的一场较量,这是一场在南方势力博弈中,谁来主导其中局面的谈话,并非一般的江湖争斗。
正如天下大乱,诸侯林立,一方势力如果衰弱,另必然会趁势吞并,此乃天道使然。宋缺首先便是高明的战略家,在天下博弈中,首先就会脱离一个江湖人的视角,这和宇文阀阀主宇文伤一直以江湖人自居的心态完全不同。
这也是宇文伤明明是宇文阀第一高手,亦是四大阀中仅次于宋缺的高手,反而却让宇文化及主导族中事务的缘故。
寇仲在李志常吩咐下来到襄阳城外,静立在战船之上,井中月握在手上,人与刀浑然一体,任何少有眼力的人见到寇仲,亦可以感受到寇仲已经步入了‘人即刀,刀即人’的妙境。等了不知多久,直到明月跃出水面,斜照汉水,终于看到了一叶扁舟,一人操筏,分明便是宋智。
另一人立在船首,不消说便是天刀了。
从寇仲第一次逃出扬州城,便听闻了天刀的名声,直到如今多少年过去,方才亲眼见到天刀宋缺。
那是张没有半点瑕疵的英俊脸庞,浓中见清的双眉下嵌有一对像宝石般闪亮生辉,神采飞扬的眼睛,宽广的额头显示出超越常人的智慧,沉静中隐带一股能打动任何人的忧郁表情,但又使人感到那感情深还得难以捉摸。
这便是寇仲对宋缺的第一印像,亦让寇仲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感觉,因为纵然他进入了井中月的至境,他也丝毫把握不住宋缺的气息。
似乎只要他一闭眼,宋缺便会因为和茫茫汉水融为一体,而让人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宋缺未发一言,寇仲也能从心灵上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压力,此刻李志常身负重伤,寇仲便只能义无反顾的担起第一道屏障,而且他近来刀法在李志常指点下,已经初步进入了入微的化境,自忖天刀如何厉害,自己也能给他造成一点麻烦,有时候只要一点点麻烦,便能在宋缺见到李志常的时候,消弱一分宋缺的气势。
宋缺深沉的目光终归落在寇仲身上,便让寇仲有一种全身被看光的感觉,同时无时无刻宋缺都在对寇仲施展如山如岳的心灵压力。
寇仲亦是十分难受,但是他没有开口,他领悟了静的微妙,知道只有他谨守自身,才能充分感受到宋缺的真实实力,从而找机会把握住冥冥中遁去的一,这也是他唯一能够给宋缺制造麻烦的选择。
对于寇仲能够在他如钱塘浪潮般的心灵压力,却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宋缺并不惊奇,他淡然自若开口道:“寇仲你终于见到了我,有什么话说么。”
即便寇仲也不由暗暗称赞天刀的厉害,天刀终于开了口,但是第一句便是问寇仲想有什么话说,这便仍旧占据着绝对主动,事实上的局面仍旧在宋缺的掌握之下。
只这一句话,比任何心灵攻势或者真刀实枪还要来得厉害。只因为寇仲对于天刀确实好奇的很,无论他开不开口,都被这一句话,引动了心神。
寇仲仰天大笑,似乎毫不顾忌天刀的威名,在这一笑间便把宋缺带来的压力似乎尽数释放,更或者说,这时寇仲抛开一切念头,任由自身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来主宰自己的行动,对着宋缺说道:“既然阀主有问,那我就说了,我早想领教天刀的秘技,来证明谁才是天下第一的用刀高手。”
宋缺从木筏上蓦然消失,再出现已经到了战船之上,也到了寇仲的背后,但是寇仲并没有动,宋缺和寇仲两人背面而立,宋缺淡淡道:“刚才你有一个出手的机会,为什么不出手?”
寇仲悠然道:“因为我确实没有伤害阀主的心思,亦真诚的希望阀主和我们联手,迅速统一天下,避免五胡乱华的局面再现。”
宋缺淡笑道:“少帅今天的作风和往常大不一样,可是李志常出了什么状况,你不想让我去见他。”
寇仲心下一凛,宋缺不愧是宋缺,见微而知著,尽管他表现出不惧天刀强权的气概,亦让宋缺看破了他心底的不安稳处。
宋缺继续说道:“难道李志常练功出了岔子,若是如此,他便不是李志常,难道他是被人伤了,他杀了谁?”
若非此刻处境,寇仲差点要拍案鼓掌,宋缺居然能把事实猜的八九不离十,这一点他也不能不佩服宋缺除了是一位不世出的高手,更是一位智者,甚至他的智慧和他的刀法可以并肩而论。
寇仲缓缓转身,望着天刀负立如山的背影,苦笑道:“阀主果然见微知著,李师确已经负伤,若是阀主想要和李师较量,可否改个时间。”
宋缺道:“你还未曾到达‘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境界,不然就不该问出这句话,不过李志常是杀了宁道奇、毕玄还是傅采林的哪一个呢?这一点我倒是很是好奇,因为这三人都是我想杀的人,哪一个没死在我手上,终究有点遗憾。”
寇仲道:“是傅采林。”对于傅采林死在李志常手上,寇仲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只因为傅君婥的关系,对于傅采林他总不免有别样的尊敬,但是李志常也是他愿意肝脑涂地的人,正因如此,这件事让他有些矛盾。
不过活着的人总要为活着的人负责,所以即便对此事寇仲有些不满,但仍旧以维护李志常为重,这也是他此刻心内最大的期望。
宋缺道:“三大宗师已去其一,天下江湖的格局也该变一变了,你就算拖延我一时半会,李志常的伤情也不可能立即康复,说明你们还请了帮手是么?”
寇仲现在对于宋缺的智慧已经麻木,他这一番番问话,实不亚于天刀出鞘,给了他数刀,而且达成的效果只怕还要好上不少。
寇仲道:“阀主再说下去,只怕寇仲连出刀的信心都没有了,所以我要出招了,阀主勿要见怪。”
当寇仲拔出井中月那一刹那,刀光和月光便融为一体,一堵如铜墙铁壁的刀气,横隔在寇仲和宋缺之间。
第八十三章 刀在有无间
宋缺冷然道:“少帅若是今日能迫我拔刀,将来定然有望天下第一刀手。”
宋缺这句话自然有让人深信不疑的味道,但他竟然要不出天刀就击败寇仲,即便宋智也有些难以置信。以宋智的眼光当然看得出寇仲到了‘人即刀,刀即人’的化境,并非一般的庸手,实可以说一只脚踏入了超一流高手的境界,足以有向宗师级高手拔刀的资格。
但是宋缺居然想不出刀就解决寇仲,此话即便是天刀宋缺说出来,亦不免有些狂妄。
寇仲并没有觉得宋缺狂妄,只因为只有他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宋缺此刻用徘徊在有无之间都难以形容其人的状态。
如铜墙铁壁的刀气亦不能让宋缺不动如山的身影有丝毫狼狈,宋缺双肩微不可察的耸动,落在寇仲眼中,只让他心头翻滚起惊涛骇浪,难以平静。
因为他此时居然出不了后续的刀招,缘故便是宋缺每一次耸肩都对应寇仲拟好的后续变化,并将寇仲接下来的变化封死。
一刹那间寇仲连续变化了三十次,没有一刀可以完全使出,放眼天下除了宋缺恐怕即便是李志常也不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原因在于宋缺已经‘刀化于心、随心所欲’,在刀道上他便是当今世界无可争议的最巅峰,没有人可以在这方面和他相提并论。
寇仲亦明白了宋缺如今已经代表者一种刀道的极限,这种极限并非是无法超越,但是在每一段时间每一种特殊情景下,都有特定的极限在里面。
正如普通人在负重和不负重的情况下,跳的最高高度便会不同。可是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跳到最高,但宋缺此时恐怕打破了这个常理,他做的并不多,但是把他处于如今状况能做的事,都做到了,每一个耸肩都代表着宋缺臻至极限的刀法。
这个道理亦是李志常给他说起过的,但是能明白还在此刻。因为寇仲恍然大悟,宋缺并非表面上那么闲适自然,而是仍旧用出了全力,只不过是在这种不出刀状态的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