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点和剑尖触碰,无形无质的剑气首次浸入李志常的经脉,即便他经脉坚韧,亦不免感受到一些刺痛,同时明玉功随心意流转,便将这些剑气消弭,只是不知不觉间,功力也被消耗一点。
李志常心中一叹,他能吸纳这剑气,却无法清除其中蕴含的剑意,才会让自身功力消耗,去扑灭入侵的剑意。
看来傅采林在精神和武道方面都取得了不凡的成就,才能想出这种办法来破解他的明玉功。不过这样的话傅采林的消耗也不小,但是没了明玉功永远将真气保持在巅峰的特性,李志常的胜算便低了一分。
傅采林终于用出压箱底的本事,使出令人惊惧的奕剑术,可是他的面色愈来愈平静。
雨水打落在江水中,转瞬就消失不见,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一体。而人、剑本身就是天地的一部分,又怎么能够逃脱奕剑的范围,这也是奕剑术最难破解的地方。
以天地围棋盘,自身为棋子,故而以人奕剑、以剑御敌,玄妙难测,教人无从破解。
李志常的视角从无常剑收回来,以无意而对有意,既然对方将天地做棋盘,自身为棋子,李志常也不吝惜和傅采林杀上一局。
傅采林生平第一次遇到李志常这种奇妙的剑术,无论他布局多么完美,李志常的反击总能攻敌之必救,每出一招便妙绝天下,发人所未想,天马行空的思维,展现的淋漓尽致。
若是之前两人一弹指便有上百次交锋的话,那么现在两人在急速的招式变幻中,无常剑和奕剑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碰撞,只是其中的凶险处,远非任何文字可以形容。
傅采林早知道李志常乃是和他平起平坐的高手,哪知道李志常在剑术上也丝毫不逊色于他。奕剑在于布局浑然天成,正如兵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故而这门功夫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在不同的人手中使出来,威力也会不一样。
他处于超然的姿态,淡开生死成败,因此剑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是不经意间对手便只能束手束脚,十成的功夫发挥不出七成。
可是李志常每出一招却十分刻意,但是这种刻意却又上达无意,因为李志常每出一剑,完全针对傅采林的剑招而发,而且都往傅采林体内气机的滞涩处去,仿佛把握住冥冥中遁去的一,无论傅采林如何变招,但是那一丝不完满的气机,在李志常眼中都一览无遗。
傅采林低叹道:“李兄这是什么剑法?”
李志常道:“谐之道。”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其中韵味深长。
两人仍在不断出招试探,但不阻碍两人的交流,也只有到了这种程度的高手,方能不怕开口说话会让真气变浊。
傅采林闻弦歌而知雅意,惊叹道:“天地万物无不遵循一定的规律运行,从而和谐而又统一。可是人毕竟只是天地一部分,自然出招之后会有不和谐的地方,所以只要给李兄窥见了对方不和谐处,便能乘隙击之,这种剑道思路我之前却未曾想过。”
李志常随意一晃,避开傅采林扑面而来的剑气,无常剑挑向傅采林的持剑手,淡然道:“你出招已经溶于天地之中,即便是我也很难找到不谐处,可是你在逃离我府中的时候,气机出现了滞涩,无论你如何掩盖,运转间都会有不谐的地方,自然能被我利用。”
傅采林清眸专注在无常剑的剑尖,不曾抬头,出招化解李志常的一剑,同时出招反击,同时用平静的语气道:“若是别人是找不到这个机会的,我终究是小看了你。”
李志常缓缓道:“可我从没小看你。”
即便是傅采林也不得不为这次小看李志常而付出代价,他不应当来找李志常试剑,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错误,但是现在已经晚了。
傅采林神情露出一丝怅然,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或许今天他是难以逃生了,李志常这么明明白白告诉他谐之道,可见对他的杀心是何等的强烈。
他低叹一声道:“确实如此,我也应当为此付出代价,李兄可知道在我活过的日子里,我一直为某一种秘不可测和不得而知的东西努力寻找、思索;我隐隐感到这东西存在于思感某一秘处,在某一刹那至乎感触到它的存在,而它正是生命的意义,可以为我打破平庸和重复的闷局。而在我作出对此思索的同时,我从仇恨罪恶和争权夺利的泥淖中爬出来,清楚看到存在于人与人间种种丑恶和没有意义的愚蠢行为;看着其如何构成人的阴暗面,如何破坏生的乐趣。李兄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对么?”
李志常突然感觉到傅采林的气机那一丝滞涩处出现了奇妙的变化,本来这一丝错漏,会让傅采林在接下来的斗争中愈加的处于劣势,可是现在这一丝错漏,仿佛让傅采林本已经穷尽的剑势,出现另一种不可思议的变化。
李志常淡淡道:“我不但明白,还很清楚,看来你终归从我说的谐之道中,领悟了万事万物相对而又统一的,人性的丑恶才能照耀出其美好的一面,愚蠢的行为只是因为其他行为作参照,所以气机的滞涩本身也可以作为本身的一部分,其实这也是可以利用的,不是么?”
雨势已停,江天分明,傅采林此刻心中亦是惊骇到无以复加,因为从李志常口中的语气中分明是让他故意感受到这一点的,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李志常还嫌他不够厉害,所以才故意帮他提升,只有击败强大的敌人才能给他更大的快感么。
傅采林抛开了这些念头,将新鲜的体悟立刻运用在奕剑术当中,滞涩的气机再也无法对他做出任何影响,本身的气势又复攀升至顶峰,奕剑生出一个个圆满无缺的气环,向李志常的方向送来。无论其中任何一个气环击中李志常,管他有什么明玉诀、不死印法之类截取真气的奇功,也无力可借,反而挨了一记过后都得一命呜呼。
李志常的身影渐渐变淡,转至无形,这是将身法提升到急速的表现。空气中炸裂之声经久不绝,傅采林不断发出气环,仿佛无穷无尽。
蓝天白云,江水平静,谁也看不出刚经历过一场暴风雨。不过此时汉水之滨,两位绝代高手,却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是一个永恒难解的问题,傅采林和李志常这一战竟然战到了夜晚,天上一轮晓月,江心也是一轮晓月。
傅采林胸口划出一条深刻见骨的伤口,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但他仍旧没有立刻死去,而是问道:“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输?”
李志常叹了一口气道:“释迦摩尼说‘诸相非相,云空不空。’老子云:‘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既然实空并生,有无同在,因此有谐无谐根本是你自己心中生出的执念罢了。”
傅采林道:“所以你告诉我谐之道只是为了骗我?”
李志常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我是骗了你。”
傅采林淡淡道:“骗得好。”这也是他在人世间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李志常一转身再不看傅采林,独孤凤从远处密林出现道:“你伤了?”
李志常吐出一口鲜血道:“不仅伤了,还很严重,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帮我去找一个人?”
独孤凤道:“谁?”
李志常道:“叶孤城。”
第八十章 幻假成真
独孤凤道:“为什么?”
李志常道:“因为天刀要来了,只有他才能帮我。”
独孤凤明白当李志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表明他的伤势到了自己都难以压制的地步。独孤凤亦是首次见到李志常虚弱的状态,不过在她的思感中,李志常的气机却如高天晓月,十分澄净,造成一种矛盾错杂的气质。
独孤凤迟疑道:“宋缺应当不是趁人之危的吧。”
李志常面色十分苍白,轻叹道:“首先天刀是一个高明的战略家,其次才是个武道圣者,既然是战略家,所以天刀绝不会因我受伤,而不来找我分出主次,亦绝不会给我恢复伤势的机会。”
独孤凤道:“不是三月宋缺才会来么,还有一段时间,以你的能力还不能恢复伤势?”
李志常淡淡道:“不能,哎,若不是我抱着必杀傅采林的心思,即便三大宗师联手也不至于能把我伤到这么重。”
独孤凤道:“那好,首先我得知道叶孤城在哪?”
李志常道:“他一定早就到了东海,你去他将要和傅采林决战的地方找他便是,你只需要告诉他事实,以及我的困境,他自然会来帮我,但愿时间上还来得及。”
独孤凤惊异道:“看来你们之间确实有潜在神秘的关系,以叶孤城的高傲,应当不致于会轻易帮别人忙。”
李志常道:“自然如此,不过这个忙他必须得帮,还很乐意,因为有两个原因。”
明净的月光扑洒在江面,江风微动,便让汉水波光粼粼,仿若梦幻。
独孤凤轻声道:“第一个原因便是因为宋缺实在是他的好对手,至于第二个原因我猜不到。”
李志常道:“你猜的很对,第二个原因便是他欠了我一个人情,一条命的人情。”
独孤凤惊讶道:“谁的命?”
李志常平静的道:“叶孤城的命。”
叶孤城到过许多地方,不过那都是他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他年轻气盛,对万事万物正是最好奇的时候,因此踏遍了千山万水。也曾到大漠之北亘古无人的冰川去寻找是否有隐士高人,也曾乘船出海,看是否有前代名侠所言的仙岛。
当然叶孤城什么都没有遇到,可是这段经历却让他终于总结出了名传天下的天外飞仙。所有人都知道天外飞仙得了剑招的神,但是无人知晓为这一招,叶孤城付出了多少,当然这些在他看来并不是付出,是应当做的。
有一段岁月是他无敌天下的岁月,一式天外飞仙败了多少高手,恐怕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一次次获胜只让他感到更加寂寞,每到夜里这种寂寞就深入骨髓。
胜利并不是他想要的,但是失败是他绝不能接受的,没有可以懂得他。也许有人认为能和叶孤城作伴的只有白云大海,因为白云大海或许能够懂他。
叶孤城知道并非如此,但这些事他从不愿意对旁人说。
东海之滨,叶孤城依旧是万年不变的白衣,海水湛蓝,天上白云朵朵,他那一身白衣,在阳光下仍然白得耀眼;他披散着的黑发,也仍然黑得发光。
叶孤城手持长剑站在那里,他背后是一望无尽的大海,他面对着的,正是一身黑衣的独孤凤。
很少有人能够站在叶孤城面前和他对视,因为叶孤城实在是一个高傲冷漠的人,在他浑身散发的剑气下,很少有人能够撑过片刻。
叶孤城淡淡开口道:“无论你想说什么话,我都不想知道。”
独孤凤负手卓立,没有握剑,因为叶孤城实在太过可怕,他人站在这里,但是人和剑仿佛硬生生从天地中剥离出去,无情淡漠的目光仿佛在俯视这个世界,又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毫不在乎,这种目光实在不是人的目光。
独孤凤缓缓道:“但我要说的话,不得不说。”
叶孤城眉毛微皱,冷声道:“你一定要现在说。”
独孤凤突然生出很久都没有过的害怕情绪,这种紧张又刺激的感觉让她全身真气高速运转,但她还是不敢去摸自己的剑,而是仰着头道:“是的。”
叶孤城面无表情,没有表情岂非表明他现在可能心情很不好,也可能动了杀机。独孤凤知道叶孤城这种人动了杀机,即便她感觉再灵敏也是感受不到的。
独孤凤的思感不住蔓延,精神也拔高到无限,甚至心跳加速,不自觉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长剑。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没有人形容叶孤城此刻的动作。
他拔剑的姿态是那么优美,剑刃正以均匀的高速出现在空气中,在这一剑还未出鞘的时候,独孤凤就感受到了浩大苍茫的剑意,甚至她能够清楚的数出叶孤城单单拔剑就生出了三十六个变化,随便一个变化运用在剑法中都可以击败四大阀主这一级数的高手。
独孤凤脚没有动,因为她只要一动,对方随便一个变化就会落在她身上,绝不会例外。她此刻愈发的冷静,忘却了自身的存在,紧紧握住她的剑,剑柄的清凉,让她头脑愈发的清醒。
叶孤城的人与剑似已合二为一,剑光如匹练如飞虹,直刺了过去,剑光辉煌而迅急。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灿烂和辉煌,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那已不仅是一柄剑,而是雷神的震怒,闪电的一击。
面对这一剑独孤凤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闭上了眼睛,她并非是一个甘于放弃的人,可是此刻居然冷静了下来,一弹指便是一刹那,在这一刹那间,独孤凤忘却了生死,似空似无,似乎进入无所有之乡,任由这一剑穿透她的胸膛,但是没有一滴鲜血渗透出来。
独孤凤缓缓睁开眼睛,叶孤城仍旧一袭白衣,背后便是茫茫大海,偶尔几只海鸥在附近的海面盘旋飞舞。
独孤凤此刻才惊出一身冷汗道:“叶城主的剑意居然能够幻假成真。”
叶孤城当然没出剑,若是他出了剑,独孤凤未必能好生生站在这里,他仰视天上的悠悠白云道:“你能明白我发出的无上剑意,算得上步入超一流高手的境界了,要是五年前,现在的你遇见那时的我,一定会死。”
独孤凤当然明白叶孤城的意思,那时的他还未到今天这层度,所以用的绝不会是剑意,而是真的剑,正因如此,独孤凤才必死无疑。如果她不死,那么死的必然是叶孤城,绝没有第三种可能。
独孤凤道:“越是到现在,我才明白城主的深不可测,可惜傅采林死了,这世上少了一位能够和城主论道的人。”
叶孤城对于傅采林之死似乎没有丝毫惊讶,因为傅采林死了就不再是他渴望的对手,无论他是死在谁手上。
叶孤城淡淡道:“李志常是否受了重伤,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独孤凤从叶孤城淡漠的语气中听出了一分欣喜,因为这样一来叶孤城就可以还去李志常的人情。欠了李志常这种人的人情是很难还上的,只因为很少有事情能难倒李志常。
天下能杀傅采林的人几乎可以说没有,如果傅采林死了,那么杀他的人只有五个人最有可能。而独孤凤是李志常的人,因此叶孤城不难从她说傅采林死了的消息来判断傅采林是死在李志常手上,若是李志常杀了傅采林而不受重伤,这种事绝无可能。
寇仲带回了宋缺所刻的石碑,回到了襄阳,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李志常受了重伤。在李志常建造的听雨轩中,李志常一字不漏的听着寇仲的描述,淡淡的叹了一口气道:“宋缺的确是宋缺。”
寇仲有些担忧道:“李师如今的状态怎么面对宋缺的挑战,早知如此我应当将智叔请来。”
李志常道:“没有用的,宋缺要做什么事绝不会为任何事动摇,你也不必忧心,我已经请了一个人来帮我暂时应付一下天刀,但愿他来得够快。”
李志常目光凝聚在那雕刻他形容的石刻上,上面的线条粗糙无比,画工简陋,无一可称道的,但是李志常的目光却被深深吸引住,仿佛上面潜藏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在里面。
寇仲见到李志常的神情,有些奇怪,这玩意他看了多久都没看明白,李志常到底看出了什么。
寇仲好奇道:“难道这石刻真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李志常目光流露在远方,低声道:“你知道这石刻是怎么做出来的么?”
寇仲道:“看不出来?”
李志常道:“是刀背。”
寇仲终于有些惊讶,刀背钝而无锋,要想用它来这种青石上做刻很是不容易,难怪这画工这么粗浅。
李志常似乎知道寇仲的想法,慢慢道:“你以为是因为用刀背,宋缺才雕了这么一个简陋的石刻么?”
寇仲问道:“难道不是,要知道用刀背刻出这样的石刻,对功力要求很高,力道的把握更要微乎其微,心力用在这些地方,忽略了其他也很正常。”
第八十一章 分庭抗礼
李志常叹息道:“小仲你看不出来,这也怪不得你,若非到了精妙入神的入微阶段,是看不出来的。”
寇仲仿佛灵光一闪,再次注视这道石刻突然这上面的线条豁然分开,形成了一道道形状一致,深浅一致,长短一致,完全一模一样的小段线条。每一段石刻连接起来就拼成了李志常的形象,但是蕴含的本体,却是一段段石刻,每一段都没有完全连接,才造成了那种没有丝毫美感的画工,因为其本身的不流畅,所以每一段刀刻的刀意都完全不同,每一道刀刻都是一招精妙的刀法,顷刻之间寇仲便算出这上面共有九百九十九段刀刻。
李志常道:“宋缺用刀背,便是为了隐藏其中的刀意啊,不然以小仲的本事,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嘿嘿,虽然还没见到宋缺,就向我出了九百九十九招。”
寇仲脸上犹自带着震惊的神色,终于忍不住说道:“刀法用到这种地步,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虽然只有九百九十九招,但是其中又何止九百九十九招,到如今我才明白天刀为何在江湖中有那样崇高的地位。”
李志常淡然道:“小仲你可知道宋缺为何让你带这个时刻回来。”
不等寇仲回答,李志常接着道:“当然是因为你便是宋缺预定好的传人,他是在借我的手向你展示他的刀,宋缺啊宋缺,难道在你心中李志常便是一个小气的人么。”
漫空风雨之中,宋缺和宋智立在江水左岸,悠长的河水自两人面前流过,宋缺神情闲适,意态悠然,丝毫看不出一个绝世刀手的形象。
宋缺道:“长江就像一条大龙,从远酉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冬雪峰倾泻而来,横过中土,自西而东的奔流出大洋,孕育成南方的文明繁华之境。与黄河相比,大江多出几分俏秀温柔。江、淮、河、济谓之‘四比’,大江多出几分俏秀温柔。江、淮、河、济谓之‘四渎’,都是流入大海的河道。天下第一大河称语的得主虽是黄河,但我独钟情大江,在很多方面是大河无法比拟的。”
宋智微笑道:“还记得大兄少年时亦曾去探索过大江的源头,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
宋缺道:“前尘往事如云烟,的确过去很多年了。”他忽然道:“阿智,我有多少年没离开岭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