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左右手各提一灯,从石上站立起来,背挂的是参骨的成名兵器“诛神刀”,还故意将灯举至脸旁,映照着他拿出来见田上渊的容颜。这招叫“欲彰弥盖”,反令人不怀疑他这张脸是假的。遮遮掩掩,适得其反。
风帆在离他三百丈处靠岸,接着一道人影从船首投往河岸,破风声起,下一刻田上渊奔至近前,于离他站立的巨石不到二十步。
龙鹰弄熄风灯,放在脚旁,跃下石去,来到田上渊身前,以突厥语沉声道:“石上双灯。”
田上渊应道:“一明一暗。”
此为在信内约定的口令。
龙鹰欣然道:“果然是田当家。”
田上渊冷冷道:“也可以是我的手下,参骨兄怎能断定是田某人?”
龙鹰模仿参骨的声音语调,续以突厥语道:“田当家的两手空空,等若本人背上的诛神刀,同样易认。”
田上渊表面上,与龙鹰在西京交手的他,没多大的分别,论神采,且逊于当时,有点憔悴,清减少许。可是,这只是表象,龙鹰的魔种,隐隐掌握到内里的他,变得更强大。这是任何在武功上做出突破者,于蜕变刚开始一段时间内应有的情况,然后才逐渐稳定下来,等待另一次的突破,或徘徊不前。
从龙鹰在石上跃下来,田上渊锐利的眼神一直默默审视他,没离开过片刻;龙鹰回报以“参骨式”的眼神,丝毫不让。不知情者,还以为两人是敌非友,约在这处河岸见面,是为进行生死决战。
田上渊淡淡道:“你晓得我的武功源流吗?”
龙鹰轻描淡写的道:“略知一二,说到底,本人和寄尘相交十多年了。”
这番话模棱两可,凭的是莫哥说过鸟妖对田上渊推崇备至,既要推崇他,怎都该透露点他两师兄弟的秘密。以莫哥的为人,绝不会与来历不明的人合作。
田上渊似没听到他说话般,沉声道:“为何非是寄尘来见我?”
龙鹰终于明白为何田上渊态度不善,原因在不是寄尘亲来与他相会。“多只香炉多只鬼”,田上渊对被逼与一个像参骨般的陌生人接触,心里不高兴。
龙鹰道:“他受伤了!”
田上渊闪亮龙鹰从未从他眼内见过的神色,代表着心内的关切,显示他们所料无误,鸟妖确为田上渊关心的人。
龙鹰心忖技术就在这里,压低声音道:“田当家不用担心,寄尘的伤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原因在他再不看好默啜,并已知会现时在凉州的侯夫人接应他,他将在中途开溜。”
又道:“完成寄尘所托,我立即赶赴凉州,与他会合。”
龙鹰是行险一博,顺道测试参骨的看法,如果田上渊嗤之以鼻,那参骨就是猜错了,如何掌握和截击鸟妖,须另想办法。
田上渊因他唯一信任的鸟妖没亲来见他,生出戒心。还有个原因,是龙鹰的“参骨”不但没穿上他的红披风,更打扮得像个汉人,田上渊不起疑才怪。可是,若“参骨”是一意开溜,如此打扮方合乎情理。
龙鹰连消带打,争取田上渊的信任。
言下之意,就是有什么东西须告知鸟妖,可放心由他这个“自己人”转告。
由于对田上渊的熟悉,屡次交锋,他比任何人更有骗田上渊入彀的手段。
田上渊表面毫无变化,龙鹰却掌握到他敌意大减,暗松一口气,这一着走对了。
田上渊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不是该在朔方攻打鸡鹿塞吗?为何忽然变为在这里火并连场?早前又河水暴涨,掀翻了我们几艘小船,还有随水漂浮下来的尸骸?”
龙鹰听得心中大定,田上渊对战况的无知,正正显示郭元振将北帮铲离边防区的行动多么成功,令田上渊再没法得到无定河区任何的消息。不过,直至此刻见着田上渊,仍然不明白他为何在这里等鸟妖的消息?
是应变的手段吗?还是另有目的?
龙鹰道:“我们中了敌人的奸计。”
又再次压低声音,以示事情的严重性,一字一字肯定的道:“寄尘是不得不走。今次大军南来,首要之务是保密,故此遣军佯攻山海关,做足工夫。岂知敌人竟似对我们行军的时间、路线、战略了如指掌。君子津一役,我们派去的军团,几全军尽墨,剩得几个人逃回来,令默啜大发雷霆,为此召了寄尘去说话,痛斥一顿,因此事由他一手安排。”
田上渊听得双目厉芒大盛。
君子津一役,论损失,北帮比突厥人惨重多了,多年在边防植根的努力,一朝丧尽,在以后的一段长时间,再难对河套这块肥肉做出支援,若如被断去探往北疆的手,势力被局限在关内、关外、西京和洛阳之间,南下则有范轻舟和竹花帮拦着去路,声势比之以前,不可同日而语。
田上渊尚有个隐忧,就是死而不僵的黄河帮,将立时受益,渐成卷土重来的势头,他从独霸北方,变为两面受敌,一来一回,天渊之别也。
田上渊的后台靠山是宗楚客,现在龙鹰更清楚钦没晨日、田上渊和宗楚客三大巨头互相勾结,各有盘算。
君子津一役,田上渊不单受重挫,且后患无穷,在郭元振必入禀告状下,田上渊首先要说服的,是宗楚客,而唯一的解释,是郭元振的状告乃诬毁和陷害,实无其事,只是抓起几个北帮党徒来个屈打成招。
说服宗楚客事情尚未了结,还须说服韦后,如此情况下,武三思必会从中作梗,一边影响韦后,一边在李显耳边说宗楚客的闲言。
又想深一层,此战若默啜大败,被逐返阴山之北,大唐等于尽复河套的辽阔地域,郭元振和张仁愿立下天大的赫赫战功,大幅加强了他入禀告状的威力,宗楚客受牵累下,与田上渊肯定吃不完兜着走,那时武三思不来个落井下石才怪。
在这样的情况下,田上渊最需要的,是龙鹰身上鸟妖写给田上渊的密函。
除此之外,就是发动政变。
现在龙鹰明示默啜怀疑鸟妖泄露军机,田上渊烦上添烦,其懊恼可想而知。
此乃乱敌的手段,务要打开一个缺口,使田上渊失去平常的睿智。
田上渊的表现比他预估的好,尚沉得住气,问道:“你们中了敌人怎么样的计?”
关键的时刻来了,刚才龙鹰所有说话,均针对这个准备好的答案而发,先增加对方的信任,令田上渊将自己视为自己人,使他即将说出来的,更具说服力。
龙鹰叹道:“还不是龙鹰这个默啜的死穴要害。”
田上渊动容道:“龙鹰!”
龙鹰苦涩的道:“不是真的龙鹰,而是假的龙鹰。”
田上渊道:“何解?”
龙鹰道:“简略言之,就是郭元振一手炮制出龙鹰复出,且领导他征西的五百人部队,先狼军一步进占故城统万,引得率领先锋军的莫贺达干舍无定河的主寨不顾,全力攻打统万。”
龙鹰提及统万,田上渊双目现出思索回忆的神情,显然非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心中一动,想到原因。
故作神秘的道:“寄尘告诉本人,他曾在统万附近与田当家秘密碰头,是否确有其事?”
龙鹰的推测合乎情理,两师兄弟不可能不设法碰头说话,唯一的机会,就是鸟妖奉默啜命令前往探路的时候。随鸟妖去的人不会多,但肯定个个高手。此次会面,鸟妖须瞒着随行的人,故此必在统万城外,最有可能是无定河某个河段,以田上渊之能,可瞒过关防,潜至长城外与鸟妖说话。
现在和田上渊联络的手法、见面的方式,是在那一趟见面时定下来的。
他们的统万之会,该发生在君子津之役之前。
果然田上渊闻言后,容色转缓,点头道:“寄尘确视参骨兄为友,没有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