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1978 第30节

  “三队的播种前期工作都已经干完了,就等下午机器到场播种,怎么回事?九队怎么来了?你的值勤播种计划是怎么订的?”

  农机驾驶员本来以为是三队哪个年轻社员,听到对方质问自己,刚想让对方出去,结果九队队长压低声音及时介绍了一下杨利民的身份,他马上低下头去,不敢再吭声。

  九队队长也不敢面对杨利民,只能陪着笑脸,给自己队里的蹲点干部打眼色,只有领导才能对付领导。

  他没想到杨利民出面,想的是马老五或者其他人过来,自己队里蹲点的领导打打官腔,就能把人吓唬回去,或者来的也该是那个领导描述中,非常好说话的杨利民,可现在这个形象,明显与他描述中那个脾气温和,不争不吵的蹲点干部杨利民判若两人。

  这位杨领导到底在生产三队经历了啥?

  “利民,这点事怎么你还特意跑一趟。”九队的干部显然没怎么参与劳动,肤色比杨利民白了好几个等级,此时取出香烟让向杨利民,笑着说道:

  “九队有点特殊情况,他们昨天就先把粪散开了,本来以为一直是晴天,提前散开也没问题,可队里老庄稼把式今天判断这两天得有一场雨,如果不及时播种把粪和麦种埋进地里,那雨水一下,粪力就弱了,所以能不能……”

  “不能!”杨利民没接对方的香烟,也没等对方说完原因:

  “那是你们九队的个人原因,九队怕下雨,我们三队就不怕?我跟你说,三队下午在播种机前散粪的人都已经安排好,工都已经记好,一边散一边播,今天就算是王母娘娘等着种麦子,播种机也得先把三队的地种完再走!”

  看在九队天天安排炒鸡蛋给自己改善伙食的份上,哪怕听出杨利民不满,蹲点干部还是斟酌着语句,开口替九队争取:

  “利民,咱们都是县里干部,尤其你,还在县委工作,这种事还是要发扬风格,别跟农民同志一样斤斤计较,三队,九队,那还不都是中坪大队,就是一个先后的顺序问题,你点个头,这事三队还能……”

  “蹲点期间,我是三队的政治队长,发扬风格等我蹲点结束回县里再说,几十个三队社员都已经安排好等着干活,一句发扬风格,就要等到不知道啥时候九队种完,才能继续干活?我点个头,就得让几十个人白白等着?这个头,我点不下去!”杨利民说完直接拨开对方,指着驾驶员:

  “,出来,现在把播种机加满油跟我去三队地头,让我知道你敢用国家的农机徇私,我回县里换身衣服找你们站长谈!出来!”

  看到杨利民一点松动都没有,九队蹲点干部也不敢再多说,他是下面单位的科员,杨利民是县委科员,这次下来蹲点,那也是对方负责统筹他们几个,再说,也犯不上为一个生产队的琐事和杨利民翻脸,秋收结束自己就回县里了,几顿炒鸡蛋的情分,不值得让他把杨利民得罪了。

  农机驾驶员乖乖起身朝门外走,经过杨利民身边时,杨利民喊道:“站住!”

  随后从对方的口袋里翻出两盒北戴河,抓在手里:“哪来的?”

  “……”驾驶员张张嘴,没有说话。

  “知道我爱抽这烟,特意准备去三队播种的时候送给我的?”杨利民露出个笑容,对驾驶员说道。

  驾驶员马上就坡下驴,点点头:“是,领导,给您预备的。”

  “走吧,烟我收下了,看你播种时的表现,要是表现好,看在两盒烟的份上,既往不咎,要是敢敷衍了事,我找你们站长谈谈给我送两盒烟这事。”杨利民把两盒烟自己装进口袋,看向对面还举着烟让给自己的九队蹲点干部:

  “留着自己抽吧,我抽他送的。”

  说完,转身走出了值勤室。

  院内,头发还湿漉漉的谢虎山,韩红兵,陈大喜,马三儿,吴栓子等人拎着镐把,正看向杨利民,谢虎山杵着镐把笑着问道:

  “他们尊重领导你不?不尊重我们进去教他们做人。”

  “教个屁,回去吧。”杨利民把两盒烟丢给他们:

  “给我留几根,剩下都分了,这是咱们公社农机站可爱的驾驶员同志送的。”

  韩红兵拆着烟盒,嘴里说道:

  “啧啧,瞧瞧,谢斯令,你最多也是让我们几个协调放映员或者老冯老张的烟,看人家老杨,光天化日明抢公社农机站,完了对方还得低三下四说是送的。”

  “三队要是老杨当家就好了,二面肥哪有这胆子,狗日的我让操马去给他送信,到现在他还没露面。”大喜也说道。

  谢虎山看看一笑比哭还难看的驾驶员,又看看盯着驾驶员发动机器的杨利民:

  “也不是不行,回头想想招,把老杨协调过来。”

第65章 用枪指着彼此的好人

  天气已经渐渐转凉,杨利民伏在生产三队队部的桌子上,写着自己蹲点儿这段时间的工作总结与个人感想。

  “二面肥呢?我还等着跟他聊聊砖窑的事呢。”谢虎山从外面走进来,对里面的杨利民问道。

  杨利民抬眼看了看他,随后继续低头奋笔疾书:

  “韩书记带着大队所有生产队长去闹公社了,公社本来是让我们这些蹲点儿干部都过去帮忙调解,我到那没一会就说肚子疼,要去卫生院开点药,溜了出来。”

  “这都闹几天了,还没闹完?耽误副业组的发展,再怎么闹,到最后公粮肯定也得交。”谢虎山坐在杨利民对面说道:

  “你怎么没去卫生院躺着装病装像点,万一公社刚好来人到队部看见你,不等着人家告诉尹书记你小子撒谎呢?来,趁二面肥不住,把接待烟拿出来给我一支,不白抽,我给你一根牡丹。”

  杨利民从裤带上取出钥匙,打开带锁的小抽屉,从里面摸出北戴河,取出一支丢给谢虎山之后,又把烟盒放回抽屉锁好,嘴里说道:

  “尹书记对我印象估计已经好不了了,我去卫生院的时候,刚好瞧见公社尹书记在那给大夫作揖呢,求大夫让他在卫生院躲半天清净,等韩老狗火气消消他在回去,然后我俩就在大夫那屋胜利会师了。”

  “好家伙,求援的人和援军在逃跑途中半路相会了?就这战斗力尹书记每年还总想跟韩老狗过过招,也不知道咋想的。”谢虎山听到杨利民和公社书记都装病去了卫生院,当场笑出了声。

  杨利民也笑了起来:“尹书记喊我们蹲点干部去公社帮忙调解,他自己跑卫生院装病躲起来,你说见面这招呼怎么打?所以最后我俩觉得还是互相装不认识算了,我就先回来了。”

  “农村真是个改造人的大熔炉,你瞧瞧你,当初在县委多厚道一个人,拿自己饭票给老乡孩子们买饭吃,现在呢,有点事先躲出去,唯恐沾包,一副刁民做派。”谢虎山点燃香烟,随后把自己耳朵上那根刚从武装部长张诚那里蹭来的牡丹烟丢给杨利民说道:

  “我说,你是不是快回去了?”

  “嗯,快了,等公粮的数目最终定下来,粮食入了库,帮和大队聊聊开窑,办小家具厂的事之后,我估计蹲点儿也就差不多回原单位工作了。”杨利民接过香烟感慨一笑:

  “一眨眼,将近两个月时间就过去了,现在觉得快,下地干活那时候却觉得太慢了,怪不得各单位都要求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同志要多下乡,多蹲点儿呢,不下到最基层的生产队,在县里看文件,根本无法真正理解农民的感受与需求。”

  “你就说咱们大队,那在全县乃至尧山地区,都算是挂了名的产粮大户,可大伙生活的好吗?顿顿杂合面窝头就咸菜,家里饭桌上多了一碗白菜豆腐那都算是改善伙食,那些贫困欠收的大队农民,生活得困难成什么样?不敢想象啊。”

  “还有,再说因为交公粮韩书记带人闹公社这件事,如果我不蹲点,单看文字,那绝对会认为韩书记是刁民,发动群众故意找麻烦,但实际上呢?他是老党员,老革命,他为什么闹?是因为觉得交公粮有问题,才年年闹,可公社错了吗?也没错,韩书记错了吗?也没错,那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谢虎山夹着香烟,看着杨利民说起了近几天韩老狗带所有生产队长大闹公社的事,年年一到粮食收完要交公粮的时候,韩老狗就会带人去公社闹事。

  这种事他从不让大队的年轻人参与,就是各队生产队长跟他去公社梗着脖子吵架。

  吵架原因就是交公粮。

  这年代,对大多数生产大队而言,交公粮分为两种性质,一种是征,一种是购。

  征粮,就是各生产队无偿按规定上缴粮食,向国家完成缴纳农业税收的任务,这个很正常,几千年来农民种地都得给国家交粮食。

  购粮,是指国家下达有偿粮食统购指标,从生产队购买一批粮食,这批粮食国家会按照指定收购价付钱给生产队。

  这两种合在一起,称之为交公粮,每年各生产队人挑车拉运粮食去粮库,都是先给国家交一部分粮食,再卖给国家一部分粮食,无论是交,还是卖,农民都统称为交公粮。

  但对中坪生产大队这种高产丰收大队而言,还存在第三种情况,叫做“购丰收粮”。

  所谓购丰收粮,就是因为中坪大队的粮食产量高,交完公粮,给社员按照指标分完粮食后,大队粮仓还能剩下一批数量不低的余粮,这些在大队粮仓里的余粮,国家也想收购一部分,当然,付的价钱比普通交公粮的收购价还会稍微高一点点。

  国家规定,出售丰收粮是自愿,不强迫,各大队自己决定是否出售。

  一听是自愿行为,再高产的大队都不卖丰收粮,大伙都饿怕了,仓里有粮,心里不慌,仓里粮食少了一大截,真遇上灾年怎么办?

  可国家收这部分粮食是为了给穷困地区的农民发放救济粮,收不上来,救济粮就发不下去。

  但公社怎么跟丰收大队解释这笔粮食是要去救济其他大队的穷人,磨破了嘴皮子,各大队也无动于衷。

  各大队的态度就是,哪怕放在粮仓里变成陈粮,生了虫子,发了霉,也得烂在自家大队粮仓,因为社员们看到这些粮食,心里才能踏实。

  管其他公社的人有没有救济粮吃,没粮食吃闹几下,哭几声,国家就要拿钱买走自己辛苦攒下来的粮食白给他们?凭什么?

  所以国家虽然规定自愿,但实在收不上粮食,于是下面各县就开始有所调整。

  面对中坪生产大队这种丰收且又不肯自愿卖粮的存在,干脆就明说,中坪大队不按公社摸底估算出来的数目卖丰收粮给国家,粮库就不收中坪大队的公粮,中坪大队交不了公粮,下面生产队也就不能给社员分粮食。

  改成强制之后,社员们等着分粮食,不愿意卖也得卖,所以韩老狗闹事,其实就是为了砍价。

  比如今年公社那边根据秋收摸底的情况,给出的数字是中坪大队今年要卖两万斤丰收粮。

  韩老狗天天带人堵公社书记,就是要把两万斤的数目砍下来,直到砍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数字,比如一万斤或者八千斤之后,再交公粮。

  “要想办法帮那些欠收欠产,境内耕地不足的生产大队找条活路,不然这个问题永远解决不了。”杨利民自己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最后看向谢虎山:

  谢虎山耸耸肩:“活路就是搞副业,农业作为第一产业无法满足群众温饱,那就只能依靠其他副业解决问题。”

  “你说砖窑要是……”

  “说归说,别打我砖窑的主意,砖窑是生产三队的。”谢虎山看杨利民一张嘴,马上就打断他。

  “你这脑袋瓜子,要生在那些欠产大队该多好,越穷越好,那样你小子肯定能想出不少帮他们改善生活的副业。”杨利民叹口气,惋惜的说道。

  谢虎山瞪起眼睛:“姓杨的,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我脑袋瓜子好用,就只配活在穷地方?好人就得被人用枪指着?”

  杨利民则苦笑了一下,对谢虎山反问道:

  “你总说好人不该被人用枪指着,可丰收粮这件事呢,这件事里的欠收大队,丰收大队,公社干部,这三方明明没有坏人,都是好人,可三方好人却为什么都被彼此的枪口指着。”

第66章 一帮一的思路

  “这问题你解决不了,你啥也不是,就一个办公室端茶倒水的小科员,还是抓紧时间想想抽空给丈母娘家里干点活,洗洗衣服啥的,争取人家早点把闺女嫁给你吧。”谢虎山弹了一下烟灰,对杨利民说道。

  谢虎山就知道这个货在大队闹公社这几天,晚晚在队部呆到大半夜,肯定都在琢磨这些事。

  杨利民这种人就不适合当官,心思重,还老喜欢严格要求自己,一天到晚琢磨忧国忧民,按这种工作态度,可能没等混上个公社书记呢,就得把他自己累死个屁的。

  当生产队二把手的政治队长,都不够他操心的。

  在杨利民蹲点生产三队这段时间,这小白脸赢得了三队所有社员一致称赞,也就是他蹲点时间不长,这要是能呆到年底等生产队选举,马老五指定被赶下台,大伙得把杨利民选上去当生产队一把手。

  脾气好,肯吃苦,没架子,虽然庄稼把式不精通,但真能帮队里解决问题,想得周全,现在三队队部墙上挂着一张三队全体社员在玉米堆前的集合大合影,就是杨利民帮三队白嫖来的。

  这家伙联系了县报社,让报社派记者来采访生产三队,写了篇新闻,然后让记者给三队全体社员在麦场上照了个远景大合影,照片洗出来挂在队部之后,惹得其他生产队社员都跑来参观。

  更何况这货还用工资自费让记者帮忙买了胶卷,请对方给三队上了年纪的老人拍了单人照片,这样等老人真有一天故去,家里亲人还能通过照片追思老人在世时的容貌风采。

  就这一点,三队社员就对这位政治队长感激涕零,一卷胶卷没多少钱,可就一卷胶卷,就让这家伙以及他所代表的国家形象在三队社员心中又高大亲切了不少。

  他今天要是去公社出面帮忙调教交公粮的纠葛,其他生产队听不听劝谢虎山不知道,但生产三队马老五肯定听话,乖乖回来,杨利民当二把手期间,马老五甩手掌柜当得那叫一个爽。

  更别说他听到大队学校缺少课本,验算草稿本什么的,还抽空回县里找县里那些学校化缘来一批旧课本,学生用完的旧作业本,一台老式油印机。

  能让孩子们在开学之后,感受城里孩子放学回家写作业是一种什么滋味。

  韩老三,操马,大秀等提前收到消息的学生,没等假期结束就已经多次亲热问候杨利民,外号都给他安排上了:

  缺了大德的操蛋四眼羊。

  而且纷纷表态等自己长大成人当了更大的官,第一件事就是把杨利民的官给撸了,这人不行,太操蛋,当官坑人。

  从那一长串的外号,就能看出,他给孩子们留下的印象有多深刻。

  杨利民把钢笔帽拧好:“我衣服都是我对象拿回去请她妈帮忙洗。”

  “别说了,换下一话题,万一被咱队那些天天给丈母娘家里干活的社员听到,我怕他们听完憋不住,当场哭出来。”谢虎山笑着说道:

  “据我所知,咱队好些人找韩老狗打听,问咋能把你留下来,都舍不得你走。”

  “我今天去卫生院时,称了下体重,比来时瘦了十四斤。”杨利民笑着说道:“吃了俩月窝头,总得让我回去吃顿馒头吧,我估计我爸我妈都该认不出我来了。”

  谢虎山从兜里掏出一份折好的《阳报》递给杨利民:

  “其实吧,我还真了解过,咱县有个扶农支贫行动,就是年轻干部下基层帮扶落后的公社,你要不想回去端茶倒水……”

  杨利民接过报纸展开,上面的确介绍阳县的扶农支贫行动,他看完之后把报纸放下:

  “打住打住,这个活动是派年轻干部去那些落后,贫困的公社进行帮扶工作,咱大队是丰收大队,跟这个活动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这属于打击报复,我就说一句你该生在贫困的大队,就准备让我去贫困大队工作?”

  谢虎山坐直身体,认真的开口:“要不你研究研究,来中坪公社上班咋样,我跟你说,比你在县委办公室端茶倒水舒服,你在办公室也就发发报纸,打扫卫生,写写文件,可在基层你能做事,在办公室你只能坐着。”

  “咱公社情况你也了解,尹书记属于已经被韩老狗欺负成小媳妇,现在人生基本就剩下俩追求,一,自己活着退休,二,熬死韩老狗,属于无为而治,在他领导下,你绝对能放开手脚干些真正利民的事,而且你要来,韩老狗肯定把你当自己人,中坪大队那是你娘家,谁敢不听你话,影响你工作,娘家人肯定替你出头。”

  “我不跟你说了吗,扶农支贫是去落后的公社工作,不可能来中坪公社。”杨利民笑着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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