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弦拿了《花环》被冯沐批改过的原稿,回去看了眼冯沐认为小说中非常敏感的几处:
1,赵蒙生不是天生的纨绔子弟,小时候还知道去街道做志愿者,是院子里的成长环境逐渐让他变得自私自利,脱离群众。
2,赵蒙生的母亲一开始,是个热心肠的妇人,是院子里的生活环境把她染成了一个动不动找关系走后门的贵妇人。
3,赵蒙生的爱人柳岚本是一名护士,考大学分数20个人里面倒数第三,结果在赵母的运作下,顺利的上了大学。
4,雷军长曾多次因为说真话而坐牢,放出来之后他仍然敢讲真话。
5,经历过战争以后,赵蒙生脱胎换骨,但她的爱人柳岚仍然脱离群众,江弦还渲染出了她身上严重的崇洋媚外气息。
像是文中所写的一段,开战后,柳岚写信给赵蒙生,讽刺他为什么拿了调令没走,是不是想当英雄了?说现在的大学生宁肯信奉纽约Bedloe's Island上的铜像(自由女神),也决不崇拜斯巴达克斯。
冯沐所说的敏感问题,在江弦看来的确是存在的。
不然这篇稿子也不会那么棘手,那么难以发表。
他还是抓紧跟张守仁去确认了下,“冯沐同志怕稿子发出去出事儿的心态我能理解,我是想问,如果不修改,我《花环》这篇文章《十月》还发么?”
“发表绝对没问题。”
张守仁拍了胸脯,冯沐的意见还没办法左右《十月》最终是否刊发《高山下的花环》。
“就是少了冯沐的这篇评论实在有点可惜。”张守仁遗憾道。
在评论界,冯沐的声音不可谓不大。
他不仅是著名文学评论家,更是评论界最关注《文艺报》的主编。
在文学鉴赏水平这块儿,他的眼光绝对差不了,赵树理同志,以及那位喝酒喝成药酒结果撒手人寰的李季同志,都是冯沐一手挖掘出来的。
“少一篇评论就少吧”江弦犹豫片刻做出决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真按照冯沐同志所说的一样,修改了《花环》,那我这篇小说的理念就大打折扣了。”
张守仁知道他说的理念是什么。
在引子当中,江弦曾假托赵蒙生之口,说道:“描写战争的作品没有战争的真情实感,把本来极其尖锐的矛盾冲突磨平,便失去了震撼读者心灵的艺术力量”
若是因为冯沐一篇评论,他就去把文章中的冲突磨平,那真是得不偿失。
“江弦同志,你先别急着放弃,我还有个想法。”
张守仁给他支招。
“你先按冯牧的意见做修改,把修改稿交给他,争取让他同意写评论。”
听话听音,都是成年人,江弦马上猜到张守仁的想法。
他是想江弦用修改稿让冯沐给他写好评论,写完以后,《十月》这边再发表《花环》尚未修改的原稿。
这帮编辑们可真有招.
“还是算了。”
他婉拒了张守仁的这个提议。
按照张守仁的提议去做,他当然能白捡个大便宜,届时文章发出,冯沐也一定也不会对此说些什么。
就是太狗了。
和他的做事风格不相符。
再说了,这么算计人家冯沐,等人家知道真相,心里或多或少肯定会觉得不舒服。
这种有可能得罪人的事儿江弦就不干了。
“老张,我回头去找冯沐同志聊聊,再试着和他争取争取,实在不行那就算了。”
“这好吧。”
见江弦这样决定,张守仁自然也不会反对,只是希冀着江弦能说服冯沐。
《十月》已经准备好给《高山下的花环》发杂志头条,在张守仁的构想里,如果同期能配发冯沐写的评论,那真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这一天,在靳少先的引领下,江弦来到了木樨地这一片。
冯沐如今也住在木樨地高干楼里,政策落实后,许多老干部、老文化人都住进了这栋楼里。
“陈荒煤同志也住这栋楼,他是高层,冯沐同志住在低层。”靳少先介绍说。
坐电梯上楼,敲三下门,很快被打开。
“冯沐同志!”江弦打个招呼。
冯沐看一眼二人,招呼道:“快进来。”
客厅非常宽敞,一面墙都是新书柜,里面满满当当地放着书。
冯沐给他们倒茶,江弦就过去抽出一本《鲁迅全集》,仔细一看,是东北1948年版的《鲁迅全集》。
“年轻人应该多看鲁迅的文章。”冯沐说。
江弦点点头,“先生的所有文章我都读过,连着他的很多译文我也读过。”
“那很难得啊!”冯沐忍不住夸赞说,“哪篇译文印象最深?”
“鲁迅译的阿尔志跋绥夫的《工人绥惠略夫》。”
江弦脱口而出,“小说后面主人公跑进剧院胡乱射杀无辜,给我的印象实在深刻,不瞒您说,就因为这个,我一连几个晚上都做噩梦。”
阿尔志跋绥夫是俄国颓废主义文学流派作家,作品内容是个人享乐主义。
《工人绥惠略夫》讲了个大学生绥惠略夫,自愿去当工人,要为工人谋福利,投身革命,结果发现恰恰是某些工人,出卖了他,令他对革命绝望,因此他反过来滥杀民众泄愤。
冯沐听的有些不放心,问江弦是否细看过鲁迅对阿尔志跋绥夫这部小说的系列文字,叮嘱他一定要再细看看、多看看。
冯沐担心江弦的思想歪掉。
可惜对于江弦这个穿越者来说,他的思想本来就和这个年代的人大相径庭。
冯沐很快把话题聊到了鲁迅的《药》,这篇小说的出发点与《工人绥惠略夫》相近。
夏瑜为民众谋利益,结果被统治者杀害,愚昧的民众如华老栓辈不但对他的行为懵然不识,还要用蘸了他鲜血的馒头来当药给患病的儿子吃。
“这种沉痛的文本,在新时代,可以鉴赏,不可模仿,你要注意:不要沉溺在追寻阿尔志跋绥夫这类新奇文本的兴奋中。”
冯沐这番话,显然带了点敲打的意思。
气氛尴尬,靳少先开口道:“听说附近有家不错的馆子,快到饭点儿了,要不一块儿去吃点。”
江弦没有理会靳少先,独自讲起在南方时的一桩见闻。
那是他们作家去战地医院采访,路上碰到当地一个小姑娘拿钱去买鸡蛋,小姑娘一下买了很多,还想让卖鸡蛋的老人便宜一些。
老人一开始不肯降价,责怪小姑娘买这么鸡蛋干什么,后来得知是送给医院的伤病战士,老人就拎着所有的鸡蛋,和小姑娘一起都送到了医院。
就在那一刹那间,摆摊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不约而同提起篮子,带着水果、鸡蛋、糕点涌入医院。
靳少先和冯沐静静听着江弦讲述这个故事。
冯沐自然记得这桩事,随着江弦的讲述,回想起那天所见,仍是忍不住为之动容。
江弦声音清朗,用《花环》的一句话做了总结:
“革命,是人民用小米喂大的;胜利,是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
“我写《花环》这篇文章,立足点绝不是新奇,而是对这个时代、对人民、对英雄充满真挚的感激。”
“在这个基础上谈问题,我想应该是相对客观的,也就是说,我写作的立足点是不会错的,那么我的文章也也不会错。”
冯沐没想到江弦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他皱着眉静静的看着他。
“你有胆子为你的小说负责?你知道后果么?”
江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直面社会现实,我认为这就是作家最大的使命。”
静。
客厅里面静寂许久。
靳少先听得脑袋都冒汗了。
他没想到江弦这么大胆,就这么直接的和冯沐说了这些。
不过冯沐倒没他想象一样生气,看上去如往常一样温文儒雅,问江弦和他要不要在家里吃个便饭。
等饭做好以后,还拿出了葡萄酒和他俩人共享。
至于江弦,就和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很自然的接着和冯沐谈鲁迅、谈俄国文学。
这些东西他在文讲所里听来学来不少,讲的有的放矢,冯沐频频点头。
两人相谈甚欢,靳少先莫名觉得自己那么的格格不入。
蹭了一顿饭,江弦和靳少先才起身告辞。
离开冯沐的寓所,靳少先一路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冲江弦说:
“你不该那么给冯沐同志说的。”
“说都说了,就别再想那些了。”江弦回答说。
他这会儿心态也放开了,冯沐的文学评论,有了最好,没有的话,他也不必去强求。
《高山下的花环》这篇小说能顺利发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唉,你”
靳少先叹一口气。
江弦笑了笑,他也知道靳少先这些个《十月》的编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花环》这篇小说。
“少先同志,别叹气了,这段时间你没少费心,晚上你挑地儿,我做东,咱们一块儿喝点。”
“这哪合适.”
靳少先摆摆手,“这顿就先免了,等你这篇小说发表以后拿个什么奖再请,连着老张,咱仨一块儿。”
“行,到时候肯定请你们吃饭,不是请你们看电影。”江弦说。
靳少先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也没在意,说着自己忽然想到的事情:
“可惜你这篇小说顶多算个中篇,字数也不够,茅盾先生留的那个长篇小说奖项,要13万字以上的小说才能参选。”
“奖项名定了么?”
“作协还在讨论,现在很多人提议是叫茅盾文学奖,就以他老人家为名。”
江弦点点头,又和他聊了几句,这才分别。
临告辞前,靳少先还在为冯沐的文学评论所遗憾。
没想到就过了几天,《十月》便收到一篇热情洋溢的文学评论。
《最瑰丽的和最宝贵的读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
263.第262章 送东西
263.
“《高山下的花环》是一部好作品,一部充溢着崇高的革命情愫、能够提高和净化人们思想境界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