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光这么拍,没有故事,观众们看完脑袋都是糊的,讲一个人物,怎么能少掉他的过往?”
张艺谋提出他的主意,他觉得不应该只记录生活,还应该去他们曾经居住、生活、战斗过的地方拍摄,从旁人的口中再去记录下更多的痕迹。
“这倒是个很大胆的想法。”
他这话启发到了江弦,他原本的主意就只是跟拍生活夹杂些采访,给王扶林说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他和王扶林几乎把所有的预算都算在了胶卷上,因为第一部纪录片《流浪京城》就是这么拍的。
如今想来,这计划确实有点儿单纯,这么拍出来,那只叫个录像,没太大的拍摄价值。
一帮人七嘴八舌的,大概讨论出个拍摄的雏形。
张建亚这时候才想到,“头儿,咱们第一集拍哪个作家?”
“是啊,还是应该针对拍摄对象设计方案。”
江弦沉吟片刻,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茅盾。”
作为“中国文学”纪录片的第一集,不拍茅盾老爷子,那真是说不过去。
一桌人同时吓了一跳。
“他老人家.能给咱拍么?”
“那是我负责的事儿,你们去想怎么拍就行了。”江弦拍了拍张建亚的肩膀。
他对他寄予厚望。
找这小子,就是因为他先锋,80年代末就玩起后现代主义拍摄、超现实主义电影了。
他拍的《三毛从军记》也是把真纪录片与卡通段落拼接,玩真假于股掌之间。
241.第240章 增补版
241.
一月中旬,江珂已经放寒假了。
这会的中学生,假期没有那么清闲,学校有校外活动站,假期每天都组织“学XX,见行动”。
江珂跟着服务队,每天天不亮就得爬起来,跟着辅导员去揩拭琉璃厂附近的邮筒和果皮箱,为人民服务。
“嫂子,我能不能去你们家住。”江珂找上了朱琳,“你家离我服务那块儿近一点,我早上能多睡几个点。”
“当然行了。”
朱琳笑眯眯的答应下来。
“住可以,不过我可对你有要求。”
江弦把话说在前面,他哪能不知道江珂什么心思,无非是住在他这儿家里没人管她,还有彩电能看。
“你嫂子天天忙着上课,我工作也忙,家里面的卫生你得负责起来,电视每天也只能看一个小时,对眼睛不好.”
江弦巴拉巴拉说了一堆管束条件。
反正是不想江珂度过一个四脚朝天的美丽寒假。
原因无他,自己淋过雨,所以想把别人的伞撕烂。
即便如此,江珂仍是硬着头皮住进了虎坊路15号。
谁让这边条件这么好!
有彩电看,有进口零食,最关键的是还没人管,不用被爹妈唠叨。
结果生活完全不像她想的那么滋润,扫地、洗衣服一堆家务活都交到了她手上。
包括做饭。
江珂当然会做饭,这个时代的小孩子刚会走路、会说话就得去给大人买菜,比灶台稍微高一点点就得学会做饭。
看电视的时间在夜里,不过江弦晚上还要练字、习作,她看个电视连声音都不敢开。
江珂小声凑去一旁的朱琳耳边埋怨,“嫂子,你平时就看没声的电视?”
朱琳点点头,“是啊。”
“那你也太了不起了,我是一天都和我哥过不下去。”
朱琳笑了笑,“可我平时也不怎么开电视啊。”
“那你晚上都干什么?”
“一般都在看书、学习。”
“.”
江珂嘴角一抽,她这哥嫂还真适合凑成一对儿。
“朱琳,你帮我看看这幅字写的怎么样?”江弦喊了一嘴。
朱琳放下遥控器,进到屋里扫了一眼,他写的是一副对联。
上联:“天开美景春光好。”
下联:“人庆丰年节气和。”
江弦的书法以魏碑为宗。
这字写的那是,长撇长捺,纵横有象,笺致老到,结字舒展,雄强中寸露秀逸之气。
“这是你写的?”朱琳双眸一亮,觉着又比以前秀丽许多。
江珂也跟着进来,看见对联上的字,吃了一惊。
“哥?你写的这么好看?看着跟博物馆里挂的一样!”
江弦笑笑,暂搁下笔,没有说话。
“你这是给谁写的对联?”朱琳问。
“这不是那天茹志鹃同志过来,临走前看见了我写的字,后天她就打算回上海去了,这临行前,非要请我赏光提笔,写一副对联给她。”
回想起这件事,江弦也是哭笑不得。
茹志鹃同志这面子是真给的足。
她可是文学界内相当有地位的一位作家,甚至曾经被世界文学界赫赫有名的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IWP邀请,王安忆当时也跟着她去了。
IWP是一个蜚声全球的国际文学交流项目,这个项目每年只从国际上邀请12位作家,是全球规模最大最著名的驻校作家项目。
从79年中美建交以后,一直到后世,中国40年来的访问人数也只有寥寥60余名。
江弦把这对联赠给茹志鹃后不久,不知怎么的,“三多先生”写得一手好字的事情就在界内流传开了。
这天,京城作协的年末工作总结会议结束。
江弦这个理事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去,结果被一帮理事截住。
同为《京城文学》编委,有“写作神童”美称的刘绍棠笑眯眯的找到他:“江弦同志,我可是听说了,你字写的那是相当不错,快过年了,还请动动手给写副对联啊。”
作家出版社的社长从维熙闻言笑了起来,“江弦同志,我也听了,都说你‘是行书一般,篆书堪绝’,我这儿还有好几本书等着出版,不如你来给题个书名?”
“哎?”李陀也过来插了一脚,“论交情,江弦咱俩也算相当熟络了,写对联不得给我来上一副?”
身边一时间围满了求字的人,眼看快到春节,求对联的最多,京城人就是特别喜欢对联这种东西,连张洁也过来打趣。
“小弟.”
江弦见此情形,顿感棘手。
若是今后天天都是堵上他门求字的,以后那还写不写小说了?
“诸位谬赞了。”
他抱个拳,“我的字只叫个稀疏平常,登不得大雅之堂。
再说咱们都是搞文学工作的,字能差到哪里去?”
“哈哈哈哈。”
“你还挺谦虚的。”
一群作家全都笑了起来。
只有角落里同为驻会作家的刘鑫武身影闪了一下。
刘老师字写的不好这是文坛人人皆知的事儿,他只能写得整齐清晰,写出来是四四方方、横平竖直的方块儿字,特别像个刚学会写字的小孩儿写出来。
即便江弦一再推辞,仍是没办法完全谢绝,推脱不过,只好先请了这几位去景山东的院子里喝茶。
刚才会议比较严肃,这会儿来到他家里,反而轻松下来,一群人围着煤炉坐下烤火。
此时正值傍晚,林斤澜烘了烘手脚,扫了眼四周的张洁、李陀、刘绍棠、从维熙轻笑一声:“我们这也算是围炉夜话。”
林斤澜也是京城作协的成员,他是沈从文的学生,外号叫“短篇圣手”,后与汪曾祺并称为“文坛双璧”。
“我看,咱们今天既然逮到江弦了,不如就来一块儿聊聊江弦的那篇新小说?”李陀提议。
他说的自然是《许三观卖血记》。
“自打看完这篇小说,我就一直在研究这个‘新小说’流派。
我总结过目前国内比较流行的现代派技法,主要分两种形态:一种是江弦同志与王同志为代表的意识流小说,一种是宗璞为代表的荒诞派小说。
这篇《许三观卖血记》的新小说写的意义非凡啊,又给咱们中国文学的现代派技法带来个新种类!”
“江弦,今天可要听你好好讲讲这个新小说。”林斤澜来了兴致,本能的砸吧下嘴,一到这种时候,就想来口小酒。
刘绍棠看出他的心思,哈哈笑了几声,“江弦,家里有酒么?林老师这是嘴馋了,酒瘾又犯了。”
文坛有个“酒中四仙”的说法,这四人分别是:林斤澜、陆文夫、汪曾祺、程绍国。
林斤澜被叫作酒痴,偏爱高度的白酒。
江湖传闻,在林老师家的客厅里,有两面墙,一面上摆满了书,另一面上则全是酒瓶,就连家里卫生间的壁灯都是酒瓶形状的。
江弦取来一瓶老白干,利利索索倒上,“我的理解相当浅薄,就是胡乱写写。”
“你这就是藏拙了。”
李陀轻抿一口白酒,“江弦,可别叫我们这些个老家伙都坐下求你。”
江弦无奈,只好坐下来,说了些他对新小说的理解简单给李陀、林斤澜他们。
“其实在我看来,说这种写法是新小说,不如说它是反小说,所谓的新小说无非就是个反小说的写法。”
“反小说?”张洁两眼放光。
江弦淡淡解释:“咱们的现代小说基本起源于英法,写法是吸收了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这些作家的伟大经验。
反小说则是一反常态,将此前的写法完全进行否定,我们作者彻底反过来,不再是故事的创造者,而是一个叙述者,没有动机、没有目的,要表现出完全的冷漠,任由故事在那里发展.”
众人听得全神贯注,新小说不好理解,从反小说这个角度理解,瞬间清晰很多。
一时间心间都有些明悟,而越是明悟,就越对江弦感到敬佩。
都是老作家,此刻自然能想明白,江弦那篇《许三观卖血记》看着通俗易懂,其实对技法的要求,完全不比其他技法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