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特意来找了一趟江弦,把这份《文艺报》交到了他手中。
《这“吃人”的封建礼教<伏羲伏羲>》
文章高度赞扬了江弦对封建礼教的批判,冠冕堂皇的礼教抑制不了人欲的冲动,开篇的第一句:
“读来觉得江弦有惊天骇俗的勇气!”
李陀反对了《伏羲伏羲》是反思文学的说法。
“江弦始终关注的是人物自身的生存状态,无意去鞭笞或反思时代的伤痛和悲剧。小说的痛点在于人伦对人性的道德制约,这个痛点被放大之后,其实是人与封建价值观的冲突,人性与伦理的冲突,这种冲突的结果是悲剧”
江弦津津有味的看着,李陀在文学评论上的确有一番见解,《伏羲伏羲》不能被归属于反思文学,这篇小说诞生之时,小说已经突破了创作方法的壁垒,进入众声喧哗的杂语共声时期,属于新写实小说流派。
能在当下这个时代意识到这一点,这是文学境界的体现。
“你都不知道,我那天在李陀家,他给我讲了件事情。”
王面带笑意冲江弦道:“他在别处看到《伏羲伏羲》以后,为了买这一期的《京城文艺》,他领着两个女儿去到王府井,就独自去找售报点。
结果二女儿那天在东安市场丢失了,幸亏一位卖冰棍的大妈把四岁的女儿送到王府井派出所,这才虚惊一场。”
“好家伙!”
江弦听得冷汗直流,“这多亏是找着了,不然我的罪过可大了。”
“哈哈哈哈。”
除去李陀,冯骥才也在天津的文学期刊《新港》上给《伏羲伏羲》作了一篇文学评论,《无望的爱,无边的欲<伏羲伏羲>》。
文中大加赞扬《伏羲伏羲》所蕴藏的力量是民间的生命力。
可惜术业有专攻,这篇文学评论,写的就有些浅显,只关注到小说的民间文化部分,不如李陀那篇文学评论来的精彩。
摄影棚。
朱琳穿一件小碎花的上衣,刚忙碌过一天的农活,蹦蹦进门,抹一把额头的细汗,给自己倒一杯热水。
听到门外的议论声,柳眉霎时间蹙起,倚靠在门上,嘴角下垂,露出淡淡的愁容。
“好!”
王好为喊一声,“这几天表现的很不错,有点我想要的状态了。”
江弦也欣慰的冲她竖起大拇指。
《车水马龙》的剧本稍微弱了一些,不知道能不能在他这个编剧一通修改,以及这一班子喜剧天团的辅助下,化腐朽为神奇。
中午刚吃过饭,江弦又趴在桌上,看了眼笔记本上画出的纲线,握着笔,用人文社的绿格子大稿纸,开始给《京城文艺》写这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刚写了几段。
“咚咚咚!”
“咚咚咚!”
打开门,门外是章德宁。
因为常找过来,北影厂的门卫都已经认识了她,知道她是江弦的熟人,加上江弦提前打过招呼,直接签字放行。
“江弦!”章德宁满脸喜悦之色,“你的《伏羲伏羲》又拿了第一名!”
“什么第一名?全国优秀短篇小说的第一名?”
“不然呢,还有什么评选。”章德宁反问一句。
江弦嘴角微扬,在他看来《伏羲伏羲》是足以进入前三的作品,只是没想到会挤兑掉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拿到第一。
想来也正常,《伏羲伏羲》的批评声音的确不少,《乔厂长上任记》又哪里少了,连他的家乡天津都对蒋子龙此文进行炮轰,处境可比江弦要凄惨的多。
“可惜了,《动物凶猛》只在中篇小说评选拿到一个二等奖。”章德宁有些遗憾。
毕竟《伏羲伏羲》不是由她编辑的小说,而《动物凶猛》是。
“这篇小说读者群体的反馈明明很好,而且艺术性也很强,看着通俗,真把笔给他们,谁又能写出你文章里那种字句的味道?”章德宁为江弦鸣起了不平。
《动物凶猛》在学生群体里极其流行,读者受众极广,可惜在文化界的评价不高,大部分人无法接受这篇小说的痞子色彩。
“无妨,总不能让我一个人把奖项全领完了。”反倒是江弦安慰起了章德宁。
章德宁隐约觉得不对,“怎么这么镇定?拿了第一名,好像也没多开心的样子。”
“我没多开心?我不是很开心么。”
“是不是觉得没什么钱领?”章德宁恍然大悟,她此前便与周燕如总结过,这位江作家,嗜财如命!
“这回得奖好处还挺多的,不仅有奖状和礼品,获奖作品随后会由《人民文学》编辑部收录进获奖作品集进行出版,你有三篇获奖作品,应该能拿挺多稿费的。”
“是么?”江弦虎躯一震。
听章德宁这么一说,他可来劲了。
去年的《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作品集》在今年1月已经由人文社出版了,这是上面的任务,稿酬标准自然按照去年的规格实行,一万多字的《棋王》并没拿到多少稿费,都不到一百块。
但今年不一样,稿酬标准制度翻新,他的三篇获奖作品,加一块都快有二十万字了!
这岂不是,光基础稿酬就又到手2000多块!这还没算印数稿酬呢。
“你这个评选参加的,三篇获奖作品,到时候分稿酬,恐怕所有的作家都要咂舌。”章德宁浮想联翩,“万一上级领导,再把你的文章作为拍摄任务派发下去.”
“这你想多了。”
江弦还是很清醒的。
《菊豆》是禁播电影,《动物凶猛》和《褐变的荔枝》更没办法拍。
目前有希望影视改编的,就只有《棋王》和《芙蓉镇》,《芙蓉镇》他多半要交给北影厂来拍摄,因为江怀延一直在向他争取。
“你那篇稿子写的怎么样了?”聊了一会儿,章德宁终于忍不住问。
“刚写了个开头,你要看么?”
第135章 窥一斑而知全豹
1948年京城的深冬,任先生坐着人力车回到宅院,管家告知他几位女友的消息,任先生既不高兴也不难过。
他随意地翻阅一下沙沙作响的报纸篇页,管家便给他端来一碗炸酱面,很快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四十一岁了!”,这个念头很快在他脑子里一闪。
管家把一沓整齐叠放的信件交给他,他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有一封信字迹陌生,摸上去挺厚,无论信封还是信纸都没写上寄信人的地址,甚至连个签名也没有,他就用小刀拆开把它搁在一边。
锅挑儿浇上炸酱,拌以菜码,他终于想起这封信,它大约有数十页,是个陌生女人的笔迹,写得非常潦草,与其说是一封信,毋宁说是一份手稿。
“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这句话写在顶头,算是称呼,算是标题。他不胜惊讶,放下筷子,这是指他呢,还是指的一个想象中的人呢?他的好奇心突然被激起。放下面条,逐字逐句念起: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这条幼小的生命,我和死神搏斗了三天三夜,在他身边足足坐了四十个小时,此刻,他那双聪明的黑眼睛刚刚合上,他的双手也合拢来,搁在他的白衬衣上面。
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人,而你一无所知,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你正在寻欢作乐,或者正在跟人家嬉笑调情。我只有你,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而我却始终爱着你。
我要和你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的任先生啊,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啊,我要让你知道,我的整个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一无所知。
我这一生实在说起来,是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
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座院子,此刻你就在那座院子里,手里拿着这封信。你肯定再也想不起我,想不起那个小学教员寡妇,和她那尚未成年的瘦小女儿。我却清楚地回忆起每一份细节,记得所有人谈论你的话语,记得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我又怎么能不记得呢?因为就是那时候世界才为我而开始啊。
耐心点,我的任先生,等我把以前都从头说起,我求你,听我谈自己谈一刻钟,别厌倦。
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厌倦啊。
“没、没了?”
章德宁把深埋着的脑袋抬起。
烟气缭绕的房屋、端着书信的先生、1930年京城的四合院、13岁的瘦弱少女
吧嗒一下。
就像是关掉电视机一样,眼前的一切归于虚无,她将视线重新聚焦到江弦身上,急匆匆问:
“后面呢?”
“你就写了这么一点儿?”
章德宁焦急不已,很快冷静下来。
江弦本来就告诉她只写了一点,是她自己非要拿来看看。
“感觉怎么样?”江弦拎把椅子坐在旁边,颇有些期待的问。
章德宁坐在座位上,回味许久,“你还挺会以女人视角写东西的,你如果不说,我会以为这是张洁老师写的。”
这是她的切身体会,作为一名编辑,即便只看一个开头,也能窥一斑而知全豹,察觉出这篇稿子的优劣。
这篇文字的味道,给她的感受,很近似于张洁的那篇《爱,是不能忘记的》,属于在主题和内容上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都有明显区别的小说。
“文字写的很细腻,也很有味道!感觉会是一篇佳作!”章德宁又补充说。
她暗暗庆幸,前些时日的对于一部短篇小说的不知足,此刻尽化作脸上的满意。
“读起很有想法!也很有意思!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怎么想出来的?”
江弦故作踟蹰,轻咳一声,腼腆道:“前些天,我收到一封匿名的情信,没有寄信地址、也没有寄信者姓名,我带着一丝奇怪和惊讶,阅读过其中内容,才猜到是我对象写给我的。
温馨过后,脑中忽然有了一个这样的点子,一个作家,收到一封情信,这个女人无数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甚至与他发生过很亲密的关系,可他却与她素不相识,直到多年以后,女人在生命的尽头,将这一切在匿名信里缓缓道来。”
“原来如此。”
章德宁双眸激动的闪烁着,此刻真是无比钦佩江弦所拥有的文学天赋。
他总是能从常人注意不到的生活细节中捕捉素材,深入挖掘,写深写透,这对他仿佛信手拈来一般简单。
这大概和曹植的七步成诗没有多大区别,都是真情实感的慧眼独到!
章德宁重新捧起稿子,将那段开头再读几遍,越读越有味道,对后面的内容也越发感到期待。
“江弦,你这篇稿子,一定要给我,这篇稿子我约定了!”
“我既然答应你了,肯定不会反悔,这篇文章一完稿我便给你送过去。”
“你不用急,这篇小说多雕琢雕琢,短篇小说,可不比长篇小说好写。”章德宁克制着心底急于见到作品的渴望,“好的短篇小说,都是一点点磨出来的!”
聊了一会儿,章德宁才像是落了个魂儿似得,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得了第一名的事情,都不用江弦宣传,北影厂认识他的人很快便都听来。
“到时候得去人民会堂领奖吧?”朱琳与有荣焉的激动。
今年的颁奖比去年规格更高,颁奖典礼挪到了人民会堂进行。
“我已经去过一次了。”江弦平静说。
文代会举办期间,他便进到了里面,还知道里面有34个专属会议厅,对应34省份,装修布置,独具地方特色。
“意义不一样啊,上次你是去开会,这次可是去领奖。”朱琳激动着说。
看着女王陛下的崇拜的目光,江弦都没好意思告诉她。
他这次不光是领奖,还要领足足三份奖!
为了颁奖的日子,江弦还做了些准备,把压箱底的浅灰色中山装拿出来熨了熨,皮鞋也拿出来擦了擦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