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宁是时下《京城文艺》最年轻的小编辑,担编辑部小说编辑,与李陀相识已久,之前已从他这里送审过好几篇稿子,其中之一便是史铁生的《之死》,但最终未被采用。
这篇《之死》后改名为《法学教授及其夫人》,在《当代》发表。
“吃了么?”
“吃了,您呢?”
俩人公式化的寒暄。
关心了下近况,李陀便切入正题,从挎包里掏出一沓稿子。
“你先看看,难得的好稿子。”
章德宁赶忙腾开手,接过手稿,简单瞥一眼。
“江弦?这名字没听说过,是新人吧。”
李陀不置可否,神秘一笑。
“有结果了,尽快给我个消息。”
送走李陀,章德宁捧着手稿,进到办公室里。
编辑部上下仍残存着喜气洋洋的气息。
前段时间,他们《京城文艺》紧跟文学潮流,以极大魄力,刊发了一篇《人民文学》的退稿,张洁《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乘上了“伤痕文学”这股东风,在社会上产生出较大的轰动和反响,当期发行量都涨了不少。
“小章,这是昨天收到的稿件。”章德宁刚坐下,门卫大哥便拿着厚厚一摞稿子进来。
“先放那边吧,辛苦您了周大哥。”
特事特办,章德宁打算先看看李陀送来的这篇稿子。
以李陀的火眼金睛,能让他说出那样高评价的稿子,一定极具水平。
《京城文艺》对于小说的刊发、出版有三审三校的规定,身为责编的章德宁,恰好负责小说的一审,由她先睹《棋王》并不违反规定。
“这字还挺工整。”章德宁翻看起这篇名为《棋王》的短篇。
时间尚早,不多大的小办公室,陆陆续续有编辑抵达岗位。
“德宁,今天来的这么早呐。”刚到办公室的责任编辑刘钊热情的和她打个招呼。
章德宁却没听到一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看稿,沉浸在文学的世界中。
小说组长赵金九望到她这副模样,眉毛一挑。
“看来是捡到好稿子了。”
刘钊无奈笑笑。
都是做编辑的,看稿子看到入迷的事情都经历过,自然也会理解。
【人渐渐散了,王一生还有一些木。我忽然觉出左手还攥着那个棋子,就张了手给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着,似乎不认得,可喉咙里就有了响声,猛然哇地一声儿吐出一些粘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
章德宁的眼眶已经湿润了,鼻尖酸酸的。
那些粗俗、不动声色的文字里,蕴藏着极强的感染力和情感。
她泪眼婆娑的看完最后一行文字,怅然的抬起头看向四方,生出种极大的想要分享,或是与旁人探讨这篇文章的渴望。
“究竟是什么样的作者,才能写出这样好的文章?”
按规矩,章德宁审过的稿子要交给她的上一级领导小组成员,最后再交由主要负责人三审。
寒蝉效应仍在发挥作用,这会儿的《京城文艺》不设主编,只设主要负责人。
章德宁拐进另一间大办公室,搜寻着领导的身影,忽被喊一声。
“德宁,是有稿子吗?”
是《京城文艺》新上任的主要负责人李清泉,还未共事多久,此人给章德宁的第一印象不错,务实,有担当。
他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亲手退回了某位老干部撰写的“小说”,并在退稿签上写道:xx同志,写小说不是写报告,何况你这也不是很好的报告。
“老李,我来送篇稿子二审。”
李清泉将稿子从她手中取过。
“质量怎么样?”
章德宁做个深呼吸,努力平复下自己的情绪。
“极好!”
“那我替你去送。”李清泉做事不习惯拘泥于流程,他不喜欢等稿子,常与二审同时看稿,表明态度,尽快处理。
负责二审的编辑傅用霖和他几乎同时看完了这篇《棋王》。
“用霖,认为如何?”李清泉不露声色,悄声问一句。
傅用霖胸膛还在起伏着,似是仍沉浸于《棋王》的故事中,心潮澎湃,跌宕难平。
“取材新颖,情节单一、纯净,以完整的情绪线索照应情节发展,文字朴实,表达却极其传神。”
李清泉似是很满意傅用霖的说法,点两下头。
“如今大部分作家还在沉浸于‘比大胆儿’、闯‘禁区’的热潮,仅仅止步于‘伤痕’的展示与‘反思’,依我看,直面人生、社会的题材题旨固然好,但开掘文学特质的努力亦不可少,在这点上,这篇《棋王》做的就很好嘛。”
章德宁在一旁细细的听,心生认可的同时,也生出种奇妙的预感。
下一期的《京城文艺》,或许又要出一篇全国关注的好作品了。
李清泉没有第一时间表明用或不用,而是组织编辑部开展讨论,要求所有人将《棋王》传看一遍,让每个人都在后面写上自己的审稿意见。
“大有道家之遗风。”
“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文体、这样的叙述风格了。”
“异于现时流行的各家笔墨,但又不生僻。”
《棋王》顿时在编辑部里刮起了阵旋风。
“绝对是个老手。”
“能写出这样精炼的文字,作者的年纪想必不小了。”
“总觉着这个江弦是哪位大家的笔名。”
“.”
编辑们热切地讨论。
章德宁则守在李清泉桌旁,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定夺。
李清泉极有耐心的将所有编辑意见通通看完,才斜倚在靠背上,拍了板。
“稿子先留在我们这,写信通知这位作者吧。”
第12章 惹到我你算是惹到我了
医科院。
校园里面满目疮痍,全是革命年代的痕迹。
大字报、大标语挂在墙上飘飘扬扬,教员的语录四处张贴,清晰可见。
江弦躲在片树荫下头,枝叶茂盛,特别凉快。
当然,“吊死鬼儿”、“洋辣子”也少不了。
冷不丁就从哪儿空袭下几条,吧唧落你脖子后面,也别管蛰不蛰,实在渗人的很。
“【离经叛道】应该是要完成3件离经叛道的事,似乎也不比【大院子弟】更好获得。”
江弦这些天的工作还算轻松。
校方专门雇佣了位50开外的临时工,这人是多面手,木工、瓦工样样通。
他们这些勤杂工,只需给他搭下手。
学校修花坛、建操台,垒砌外沿这些明面的活儿,老师傅干,勤杂工们管和灰、搬砖,用边角破碎的砖头垒里层,俗称“备里子填馅”。
这两天又刻校名牌匾,他们从旁辅助,描红拓字,刻些结构简单、好下刀、不会伤及笔锋神韵的笔划。
“江弦同志,你看我这几个字刻的如何。”李红民手握刻刀,指指板材,“这便是‘茴’字的四种写法。”
他就是曾被江弦截胡那货。
江弦也没想到,俩人这么有缘分,会在同一岗位再度碰面。
“蛮好的、蛮好的,我今天才学到这四种写法。”江弦笑呵呵的恭维。
李红民脸上露出矜持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几分骄傲,“这都是最基本的,我也是前些天撰稿时学来的。”
“撰稿?红民同志,你还爱好文学?”
“之前写过几首小诗,投稿给了《诗刊》.”
《诗刊》是全国唯一的中央级诗歌刊物,第一仁主编臧克家,76年教员亲自批示同意复刊,刊登过教员、周扬的诗词,“胖子”元帅曾有一首《赠郭末若同志》与郭末若的《赠胖子同志》同时发表于同一期,在当年是一桩趣谈。
任职文联主席的郭末若同志,在不久前刚刚辞世。
“发表了吗?”
“还未发表过,不过都是编辑亲手写退稿信给我的,寻常的稿子编辑一般不愿理会,只发张统一格式、语句的打印单。”李红民特意强调一嘴。
“厉害、厉害。”江弦竖起了大拇指,“没想到红民是位诗人。”
“不值一提,你要是对文学有兴趣,我可以教你写作,咱们共同进步。”李红民矜持的笑着。
“好,有机会一定和红民你好好学习学习。”
“江弦!江弦!”
另一头忽传来其他勤杂工的喊声。
“传达室有你的信。”
《棋王》有消息了?
不然也想不到会有什么人,把信给自个儿往医科院寄。
江弦心里瞬间兴奋和激动起来。
“红民同志,我去传达室看看。”
“一起。”
李红民微笑起身,眸中闪烁着期待,“前段时间又投了几篇稿子,说不定《诗刊》也给我回信了。”
绿色的琉璃瓦反射着北方的阳光。
医科院大清朝那会儿是豫亲王府第,占地不大,拢共足球场的大小。
医科院和京城协和医学院属于“院、校”一体,是极特殊的领导体制:一个领导班子、一套组织机构、两块牌子。
几十年后,青华还掺和过一脚,在那时,考上这座学校,便是考入青华的医学系,毕业后,能拿到同时写有青华和协和两所高校名称的毕业证书,拥有两座母校。
不过现在这所国内医学的顶尖学府,就只有医科院一块牌子存在。
“同志,有李红民的信么?”传达室人头攒动,李红民跟门卫同志打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