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5节

 沈师爷仿佛回到了童生时代,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开始书写:“一切言动,都要安详。十差九错,只为慌张。沉静立身,从容说话。不要轻薄,惹人笑骂……”

 额,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沈师爷突然卡壳了。

 天可怜见,沈师爷确实博学多才。但《小儿语》是他四十年前学的,又不如《三字经》那么重视,能够全文记住才活见鬼了。

 王渊问道:“先生,你怎么停下了?”

 “啊……嗯……”

 沈师爷有些尴尬,糊弄道:“《小儿语》对你来说,实在太过简单。我仔细想了想,《百家姓》也不用学,不如我们直接学《千字文》吧。”

 很明显,《百家姓》他也背不完,谁没事记那玩意儿?早他娘还给自己的蒙师了!

 正在练习一二三四的刘耀祖,突然问道:“先生,我可以跟着学《千字文》吗?”

 “当然可以,”沈师爷对刘耀祖印象颇佳,问道,“你以前都学过什么?”

 刘耀祖老实回答:“我爹学过什么,我就学过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和《小儿语》我都会背。不过我爹没先生讲得好,他就不知道‘香九龄’是黄香九岁,还跟我说‘香九龄’是一个古人的名字。”

 沈师爷的关注点明显跑偏了,他兴奋道:“你学过《小儿语》?赶快默写出来,我要给王渊上课!”

 刘耀祖迷惑道:“先生不是说《小儿语》太简单,王二不需要再学吗?”

 “呃,”沈师爷端正自己的坐姿,收敛笑容,满面严肃,语重心长道,“为师已经改变主意了。这做学问就像造房子,百尺高楼从地起,基础不牢固怎行?荀子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小儿语》即便再简单,也是该认认真真学的,我们不能好高骛远。这个道理,你知道吗?”

 刘耀祖哪听过这种大道理,顿时崇敬莫名,挺直腰杆道:“先生说得真好,我以后一定学什么都认真!”

 听完两人的对话,王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当老子看不出来吗?

 你明明就是把《小儿语》的内容搞忘了!

 于是乎,在三好学生刘耀祖的捣乱之下,王渊开始学习明代版的《小学生守则》。

 王二同学真的很想回屋,把自己那副弓箭拿出来,敦促老师仔细修改课程表。

 唉,想想还是算了吧,请一个老师不容易,咱也不能逼迫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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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007【老实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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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

 一向懒散的沈复璁,今天居然起了个大早,坐在屋檐下手摇羽扇,盯着喷薄而出的朝阳冥思苦想。

 流放罪一般而言是无期的,除非哪天被皇帝记起来,又或者遇到什么大变故。这都跟沈师爷没啥关系,他既不认识皇帝,也没那么宽人脉。即便哪天主官“平反”了,亦不会有人记得他这个被牵连的佐官。

 至于曾经追随的那位恩主,做京官一年便丁忧回乡,守孝守着守着便病死了。世人皆称赞其孝心,谓之思念亡母过度,其实就是吃得太胖,某日突发脑溢血暴毙嗝儿屁。

 如果沈复璁没被强掳上山,他下半辈子都得待在云南,直至病死、老死或饿死那天。

 现在,一个神童冒出来,沈师爷猛地看到希望曙光。

 必须帮助弟子把户籍搞定!

 沈复璁当了十多年师爷,对各种操作都烂熟于心,搞户籍至少有三种方法。

 第一,让本地土司对穿青寨进行编户。

 如果放在其他地区,这种方法是最可行的,因为对官员来说属于政绩。可惜这是土司辖地,编户村寨越少越好。黑山岭寨就是以寨子为单位,直接向土司缴纳赋税徭役,跟朝廷没有半毛钱关系。

 第二,外出挂靠一个里甲,想办法搞到几亩地,然后上报当地官府。

 大明朝廷鼓励流民垦荒,也鼓励对流民进行编户。只要你手里有土地,让官府承认土地的垦荒性质,拿到户籍是既轻松又正规。当然,操作过程当中必须使钱,而且撒出的银子还不能太少。

 第三,花费大量银子,疏通地方关系,找个州县冒籍应考!

 可惜啊,对王渊来说,这三种方法都非常困难。

 “只能相时而动了!”

 沈复璁喃喃自语,他也不着急,反正弟子的年龄还小。

 就在此时,三好学生刘耀祖兴冲冲跑来,非常规矩礼貌的作揖:“学生刘耀祖拜见先生,可以开始上课了吗?”

 沈复璁无语道:“我还没吃早饭呢,你来得太早了。”

 刘耀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高粱饼:“先生,这是我娘专门给你做的。没有加麸子,还掺了粟米,油盐也放得足,我闻着可好吃了!”

 这等粗劣不堪的食物,居然让沈师爷食指大动,夸奖道:“不错,你是个懂事孩子,还知道孝敬老师。”

 刘耀祖连忙把高粱饼奉上:“请先生尝尝。”

 沈师爷立即接过来,迫不及待大咬一口。在咀嚼的时候,他发现刘耀祖眼巴巴望着自己,喉结上下滚动,不停的吞咽口水。沈复璁不禁问道:“你还没吃饭?”

 “吃过了。”刘耀祖横袖擦口水。

 沈复璁终于明白过来,这种油盐充足,且没有麸子的高粱饼,多半是刘家专门孝敬他的,刘木匠和妻儿肯定舍不得吃。当下心里一阵感动,面无表情的把高粱饼掰开,递回去一半说:“你也吃吧。”

 “我爹说了,这是给先生的。”刘耀祖连连摇头,不敢再看高粱饼一眼,生怕自己忍不住诱惑。

 沈复璁板着脸说:“你若是不吃,我就不教你读书!”

 刘耀祖顿时大脑宕机,陷入两难境地,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唉,痴儿!”

 沈复璁一声叹息,把高粱饼塞过去。

 刘耀祖不敢违抗师命,又不敢违抗父命,只得把半个高粱饼收好,打算拿回家交给父亲处置。

 大明朝的穷苦农民,一般每天只吃两顿。早晨刚刚天亮就下地干活,等日头高升再回家吃饭,吃过早饭继续干活,大约半下午即提前吃晚饭。

 也就是说,现在距离吃早饭,至少还有一个时辰。

 沈师爷把半个高粱饼啃完,对刘耀祖说:“你陪我在寨子里转转。”

 “好!”

 刘耀祖颇为激动,他终于能帮先生做事了,虽然只是随意溜达的小事。

 此时此刻,王渊已不再监视沈复璁。他相信沈师爷是明白人,等搞清楚状况就不会再逃——山下遍地蛮夷,沈师爷又没个可投奔的,匆忙之下能逃到哪里去?

 刘耀祖陪着老师在寨中遛弯子,数次欲言又止,始终没有胆子说出来。

 “有话就说!”沈复璁看不下去了。

 刘耀祖像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突然跪在地上磕头:“先生,你教王二的《三字经》,有两处跟我爹教的不一样。可可可……可能是我爹记错了,我昨晚回家问我爹,他又说自己没记错。我我我……我不该质疑先生的,可我又想搞清楚。实在……实在是……”

 沈复璁打断道:“哪两处不一样?”

 刘耀祖跪在地上说:“一处是窦燕山那里,您教的是‘教五子,美名扬’,我爹教的是‘教五子,名俱扬’。”

 沈师爷顿时尴尬无比,刘耀祖不说还好,这一说出来,他怎会不知道是自己错了?

 跟《小儿语》一样,《三字经》也是沈复璁四十多年前学的。即便当时背得滚瓜烂熟,但几十年过去了,难免会有一两句出现错误。

 而刘木匠就不同,他平生只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小儿语》和《九章算术》,这四本书的内容已经深深烙刻在脑海中。

 沈师爷又问道:“还有一处呢?”

 刘耀祖忐忑道:“还有就是唐有虞那里,您教的是‘谓盛世’,我爹教的是‘称盛世’。”

 如果换做王渊在此,沈复璁肯定要保全面子,随便以版本不同为借口糊弄。

 但刘耀祖实在太乖巧了,连沈师爷都不想欺负这种老实孩子,他只能说:“你爹是对的,为师记错了。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左传》亦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学问,都应该正视自己的错误,只有这样才能改正精进。你起来吧,别跪着了。”

 “多谢先生教诲!”刘耀祖心悦诚服,感觉老师的形象是那么伟大。

 沈师爷心里想的,却是:该买几套书回来了,不然接下来我可怎么教啊!

 师徒二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大块平地。

 沈复璁不禁赞叹:“好平整的地面!”

 刘耀祖连忙介绍:“这是用王二的法子,烧石灰打出来的坝子,全寨都在这里晒粮食。”

 沈师爷来到坝子里,蹲下去细看,瞠目结舌道:“这……这他娘是三合土?一个小小的蛮夷村寨,居然用三合土夯晒坝,也有点太奢侈了吧。”

 明代的三合土,主要用于修筑长城、城墙、宫室和陵寝,三合土的调配之法属于不传之秘。

 至少在南北直隶地区,三合土是禁止民用的。

 沈师爷转身就走。

 刘耀祖连忙追赶:“先生,你要去哪里?”

 沈复璁道:“去找王渊!”

第8章.008【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复璁带着个小跟班,快速来到王渊家中。

 王全和王猛父子俩,早早下地干活,至今还没回来。

 王姜氏刚奶完孩子,正准备生火做饭,见到沈复璁连忙说:“先生快请进,我给你倒碗水喝。”

 “不必了,令郎……”沈师爷害怕对方听不懂,改口道,“嗯,渊哥儿在哪里?”

 “渊哥儿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去青冈林练习箭法。”

 王姜氏突然想起要事,抱着怀中幼女请求道:“先生,你是有学问的,我想麻烦你一个事情。能不能帮我家幺女起个名字?要那种耐养的名字,她阿姐半岁便得病没了,巫师说就是名字没起好。”

 “按我们那边的习俗,贱名最易养活,”沈复璁静立思忖片刻,突然文绉绉说道,“有了,不如叫王微。微,小也,卑也。又通徽,美也,善也。令嫒唤作王微,即是贱名好养,又是美名雅致,可谓一举两得。”

 “先生真有学问!”王姜氏大喜,抱着女儿王微,连忙屈身拜谢。

 沈复璁也对自己起的名字很满意,不禁回味一番,似乎越想越妙。他自我陶醉片刻,终于想起正事儿,复问道:“渊哥儿在哪?”

 王姜氏朝屋后一指:“茅房后边有片青冈林,他肯定在林子里。”

 那是一片橡树林,大树早被寨民们砍光了,剩下的顶多也就脖子粗细。

 沈复璁在刘耀祖的指引下,很快在林子里找到王渊。只见他站在一个土坑旁,土坑上方还建有茅草顶遮雨,正提着木桶往坑中慢慢灌水。

 待得走近,便闻到一股恶臭,沈师爷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王渊也不回头,随口答道:“蚯蚓养殖实验。”

 “实验”一词,出自汉代王充《论衡》,大意可以理解为“实际验证”。

 汉语词汇是非常奇妙的,沈师爷居然一听就懂。他朝土坑里看去,只见满是淤泥和腐草,居然真有不少蚯蚓在蠕动,当即吊书袋说:“蚯蚓我知道,《礼记·月令》有载:孟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

 一路跟过来的刘耀祖,发自真心奉承道:“先生好有学问,连曲蛇(蚯蚓)都能引书。”

 这马屁拍得沈师爷很受用,他微笑颔首:“为师当年所治本经,便为《礼经》。不说倒背如流,但也烂熟于心,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三好学生刘耀祖,随时随地都不忘学习,问道:“先生,什么是本经?”

 沈师爷解释说:“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四书必须全都学,五经可以选一部为本经。”

 “哦。”刘耀祖挠挠头,听得半懂不懂。

 沈师爷掩住鼻子,蹲在土坑旁,看着那些蚯蚓说:“蚯蚓在我老家叫曲蟮,俗名地龙。你是想养来卖给药铺赚钱?”

 王渊摇头道:“我想养蚯蚓喂鸡。”

 “喂鸡?”沈复璁颇为意外,“就这么一点,恐怕不够吃半个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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