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钦顺拆开火漆,一眼扫完奏疏,顺手递给田秋:“太师请辞。”
田秋看了一眼,又把奏疏交给严嵩。
严嵩一声叹息:“唉,果然如此。”
罗钦顺年事已高,顶多再撑两三年,田秋就会自动晋升首辅,而严嵩则要变成次辅。
以严嵩的心性抱负,自然想要更进一步。他跟桂萼一样,同样看不起田秋,无法忍受自己位居一个庸相之下。
但朝中局势太过微妙,王党遍布朝野,皇帝不会允许一个强势王党秉政。同时,王党也不会允许帝党秉政,田秋属于双方的妥协产物。
严嵩能够看明白这点,他不但不能攻击田秋,反而必须保住田秋的位子。
田秋一旦下台,帝党必然上位。
而为了给帝党腾位子,到时候严嵩首当其冲,很可能被皇帝逼着致仕。
严嵩与田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相反,若田秋能够稳坐首辅,严嵩将成为实质上的内阁话事人。因为严嵩是王党老人,又是顾太后的人,同时还能力出众,各方都需要他来调节,什么政令都需要他来决定。
一个不是首辅的首辅!
严嵩对此,非常期待。
王渊的请辞奏疏,被火速送往乾清宫。
朱载堻看完短暂愣神,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又生出些许不舍。
人心就是这么古怪。
如果王渊赖着不走,朱载堻肯定愤怒怨恨。王渊如此干脆的辞职,朱载堻又开始念旧情了,脑子里全是王太师的种种好处。
小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父皇安排了很多老师。
那些老师,要么严厉,要么刻版。不论他们本性如何,教导太子时都必须如此,否则就会被言官弹劾行为不端。
只有王渊,和蔼可亲,循序善诱,令太子打心眼里爱慕尊敬。
即便是做了皇帝,王渊依旧在教导他,甚至毫不避讳的指出谁是王党,如此才能让朱载堻真正认清朝堂局势。
亦师亦父,这是朱载堻对王渊的感情。
朱载堻拿起朱笔,在奏疏上批阅:“不允。”
这封奏疏,是王渊从南京发来的,信送出去之后就停下不动。
在收到皇帝的回复之后,王渊再次启程,到了扬州又写信请辞。
皇帝依旧不允。
行至天津,王渊写第三封信请辞,此时满朝文武都得到消息。
即便许多人早有预料,但还是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王渊今年才四十八岁,作为一个首辅,实在太年轻了,只要身体没问题,再干二十年都不在话下。
北京西郊火车站。
王渊带着两位妻子下车,由于没有泄露回京时间,并无官员和弟子前来迎接,甚至王渊的家人都不知道。
城墙早已增筑完成,北京城的面积将近翻倍。
铁路绕着城墙而过,下了火车不远,便是城西大学士第。王渊都已经回家了,满朝文武都没接到消息,只有锦衣卫火速前去禀报皇帝。
如今大明的铁路,大致如下——
第一条:从京城西山,一路向东连接蓟州,又从蓟州延伸到山海关。
第二条:从通州南下天津,又从天津延伸到淮安(未过黄河,只到淮安府城以北)。
第三条:从朔州向北,经山阴,至大同。
第四条:从平遥向北,经祁县、太原,至忻州。
这四条铁路都具备战略意义,第一条能够辐射大宁、辽宁,加强中央与东北的联系。并且还在继续向东铺设,下一阶段的目标是修到广宁(锦州)。
第二条铁路的作用,是把黄河以北的漕运,全部改为铁路运输。
第三条、第四条铁路,是加强山西与河套的联系。不仅运兵方便,每年运送军事物资的开支,都能因此节省下来一大笔。
随着蒸汽毛纺机的发明,如今很多晋商都转为工厂主。一些晋商从河套、集宁采购羊毛,转运到山西卖给工厂主,纺织成各种毛布料,卖至北直隶、陕西、河南等地。
山西经济迅速发展,大量煤矿进行开采,大量农民转为矿工和纺织工,护送商队的镖局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河套、集宁草原的汉人和蒙古人,因为羊毛而获得额外稳定收入,那边的情况也在不断好转。
西凉王同样也在发展毛纺织业,商品卖给北方的瓦剌蒙古部落,卖给西方的哈萨克和吉利吉斯人,卖给东南的青海和乌斯藏。
西凉王朱当沍已经老迈多病,只能维持现状,没有精力再去扩张。
西凉国的地盘,西边和南边,都已经跟后世新疆相当。东边直达嘉峪关,关西七卫名义上独立,其实全都已经被西凉王吞并。北边则以天山为界,天山以北皆为瓦剌部落。
但是,朱当沍始终占据着别失八里城(在乌鲁木齐的东北方向),牢牢控制着天山山口。只要他的后代给力,就能北出天山,把后世新疆的北部地区给抢过来。
目前工部铁道司,正在规划陕西铁路,全程路线为:凤翔(宝鸡)、岐山、扶风、武功、兴平、咸阳、西安、临潼、渭南、华州、华阴、黄河边。
铁路发展,不可制止,就连反对改革的官员,都渐渐支持增修铁路——这玩意儿可以替代漕运!
回到家中,王渊召集妻妾儿女聚餐,接下来几天都在几位小妾房中就寝。
把已经成年的儿子们都叫来,王渊问道:“为父要去海外定居,谁愿随往,谁想留下,你们自己决定。不要多想,就算留在大明,我也不会说你们不孝。素儿肯定是要留下的,驸马可不能把公主拐跑了。”
第715章.713【天竺王】
已经成年的儿子,无非王策、王素、王澈、王骐、王骥、王铮。
王策身为吕宋国主,儿女都好几个了,别说留在大明,就连天竺他都不会去。
王素身为大明驸马,整天跟公主撒狗粮,剩余时间用来研究物理,今后估计是大明科学界的代表人物。
王澈今年考进士失败。
王骐今年考进士失败。
王骥暂时安家在吕宋,把妾室安置在大哥那里。他还没娶正妻,但已经有两个妾室,每年至少四五个月在海上航行。
王铮今年刚满十六岁,是黄峨建的小号。这货徒有神童之名,却连考举人都够呛,写诗填词倒是有一手,平时还喜欢吹拉弹唱。
王澈首先表态:“我……孩儿想留在大明继续科举。”
王骐跟着说:“我也是。”
王铮左右看看,扭扭捏捏说:“天竺那边,怕是没有几个文人……”
得,成年子嗣当中,居然没人愿意去天竺。
想想也是,大明正值黄金盛世,谁愿意去穷乡僻壤?就算能继承国王都不去。
这么比喻吧,就像美国政治世家的精英,留在美国肯定能做议员。现在非洲有一个落后国家,让他立即过去当王子,而且这辈子很难再回美国,你觉得他会作何选择?
王澈几兄弟看待天竺,就如同美国世家子弟看待非洲。
殷洲就更别说了,王渊都不想去,那里百年之内根本别想发展起来。地理环境确实优越,各种资源确实丰富,但人烟稀少啊,过去整天跟土著打交道吗?
王渊想了想,说道:“抓阄吧,必须去一个。去的那个,必为天竺王世子。”
三兄弟面面相觑。
折纸为签,两长一短,三人都心中祈求,千万不要被自己抽中。
王澈首先把纸条拆开,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不是我。”
王骐接着拆开纸条,笑着说:“也不是我。”
“可我不想去啊。”王铮哭丧着脸。
王铮是神童,是京城有名的才子。他只想留在大明,跟文人雅士交流,吟诗作词、写赋唱曲,闲来喝喝小酒,没事儿去看几场球赛。
天竺可有这些耍子?
王渊也很头疼,居然是最不看好的儿子中签,如何放心把天竺王位给传下去?
王澈笑着朝弟弟抱拳:“恭喜世子。”
王骐也促狭道:“世子贤弟,咱们今晚喝酒庆祝一番如何?”
“我……我不想当天竺世子。”王铮欲哭无泪。
王骐说道:“买定离手,愿赌服输,六弟你就认了吧。”
王渊一句话更让儿子心如死灰:“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再碰诗词歌赋了。上午学习政略兵法,下午练习骑射武艺,天竺那地方可不怎么太平。”
王铮瞬间无语。
我好端端一个神童才子,居然逼着我去天竺开疆拓土!这不是逼良为娼吗?
十月中旬。
王渊前往吏部报道,瞬间恢复首辅之位。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首辅丁忧,次辅自动晋升。首辅归来,相权交回,就连皇帝都不能无端阻拦。
十月十三日,例行早朝。
王渊来到东华门外,文武百官纷纷躬身行礼:“太师安好!”
官员们早已议论开了,猜测皇帝什么时候批准辞职。一些心理阴暗者,则不相信王渊愿意放权,认为那三封请辞奏疏都是试探。
总算熬到皇帝升殿,王渊再次走到文官班首。
今天不议别的事情,朱载堻开口便说:“太师的第四封请辞奏疏,我已经收到了。”
王渊手持笏板出列,摘下官帽跪地:“请陛下恩准!”
朱载堻沉默不语,良久才说道:“准了。”
“轰!”
满朝哗然,文武百官的脸上,纷纷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文治武功天下无双,带领大明走向盛世的王太师,居然真的就此退出朝堂?
这也太不真实了吧!
次辅罗钦顺出列道:“陛下,太师在朝,先平刘六刘七之乱,又抵定西北边患,再参与平定宁王谋反。开海禁,取大宁,收河套,复集宁,定交趾,更是变法一扫弊政。如此功绩,即便致仕,也应格外封赏。”
朱载堻说:“授上柱国。”
罗钦顺道:“似乎不够。”
朱载堻说:“太师之子、当朝驸马王素,加官太子少保,封贵阳候。”
罗钦顺立即退下。
王渊又说:“臣在大明一日,陛下与众臣必定束手束脚。臣请远走海外,未得陛下召见,永世不再回大明之土。”
文武百官,目瞪口呆。
这是要绝自己的退路,不仅仅是致仕那么简单。
正常致仕,可以复官。比如闹出什么大乱子,王党重臣必定建议召太师回朝,到时候谁又拦得住呢?
王渊只要不死,留在大明境内一日,即便离开了中枢,皇帝和某些官员都坐立不安。
王渊居然自请远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