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401节

 朱载堻说:“正好曲阜知县有罪,便趁机派一个流官过去。”

 王渊摇头:“不着急,可继续让孔氏族人做知县。”

 刚刚换了孔氏族长,现在又换曲阜知县,一切都按规矩办事,不给任何人质疑的机会。

 甚至,新任曲阜知县,都让代理衍圣公的孔闻礼来任命!

 ……

 曲阜,大理寺办案临时衙门。

 一个孔氏子弟冲进来,举着诉状跪伏道:“在下有冤!”

 金罍问道:“有何冤屈,且呈上诉状。”

 那人把诉状交给大理寺官员的同时,说道:“正德七年,刘六刘七余孽席卷曲阜,乱兵过境之后,主宗趁机侵占田产。我家靠河的四十多亩上好田地,悉数被孔弘睿(新任知县)及其弟霸占。吾母前去理论,竟遭其家奴殴打羞辱,母亲回家第二日便伤重而死。”

 金罍随手翻了一下诉状,问道:“二十年前的事,为何现在才来报官?”

 那人说:“孔氏族人有任何案子,都是先去衍圣公府,由衍圣公派人处理。孔弘睿在族中有权有势,而我家只有孤儿寡母,家父和大哥皆被刘六刘七的乱军所杀,如何能争得过他们?”

 曲阜孔氏繁衍了一大堆子孙,很多孔家子弟跟普通百姓没啥区别。

 这个案子很明显,就是乱军杀了此人的父亲和大哥,家里只剩下孤儿寡母。正好那几十亩全是靠河的好田,又紧挨着孔弘睿的田产,于是孔弘睿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吞了这几十亩跟自家田地连成一片。

 就如王渊所说,孔家由里到外都烂透了,很多时候衍圣公都不能做主。

 清代有一个案子,衍圣公与曲阜知县杠起来,孔家人自己打孔家人。那位衍圣公竟然非常正直,成年嗣爵之后,想要惩治作恶的曲阜知县,结果斗到朝廷都无济于事,反而被族人勾结起来泼脏水。

 这位年轻正直的衍圣公,三十岁不到就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

 在那个位子上,就算你不作恶,也不能阻止族人作恶,否则衍圣公就当不下去!

 被王渊废掉的衍圣公孔闻韶,其实也没怎么作恶,他就喜欢喝酒玩女人而已。但是,他身边的族人,却一个个犹如豺狼虎豹。

 金罍问道:“你状告新任曲阜知县,可有人证物证?”

 “有,”那人掏出几张地契,“此为田契,在下一直藏着。家母被殴打致死,也有十多人亲眼所见。孔弘睿不仅霸占我家田产,还趁着乱兵过境,霸占了附近上千亩田产!不论是孔氏子弟,还是普通百姓的田产,只要靠着他家的地,都被他强行霸占了!”

 金罍收下田契,对伍廉德说:“伍指挥,有劳了。”

 伍廉德立即调遣锦衣卫,带着此人去查访案情。只几天时间,就查得明明白白,人证物证俱在,新任知县孔弘睿有口难辨。其中最严重的一个罪名,是纵奴行凶,殴杀人命六条!

 这知县上任不足二十天,就被大理寺卿金罍弹劾,押送京城前往刑部复审。

 知县已经换了两个,朝廷又让孔闻礼继续任命知县。

 第三个知县叫孔弘祯,干了大概二十天,再次被金罍送去刑部复审。

 金罍来到孔府,对孔闻礼说:“孔博士,真不凑巧,又有人状告知县,已经押送去刑部审理。请孔博士不吝辛劳,再任命一位知县吧。”

 孔闻礼脸色非常难看,黑着脸说:“一时之间,也难找到合适之人,且容我再慢慢挑选。”

 金罍怒道:“一县父母,怎能空缺,曲阜万民正翘首以盼呢!”

 一连被罢免三个知县,全都送去刑部复审,孔闻礼的心腹们哪还敢接任?

 无奈之下,孔闻礼只能随便任命一个年轻族人,是那种以前无权作恶的普通孔家子弟。

 这下金罍该没办法了吧,等金罍离开之后,孔闻礼再换知县便是,反正曲阜的父母官必须掌握在孔家手中。

 面对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知县,金罍让其背诵《论语》,此人竟然支支吾吾,只能背诵前面几句。

 金罍立即上疏弹劾,不但请求罢免知县,还弹劾孔闻礼识人不明,竟然任命一个连《论语》都不会的人做知县。

 于是,第四任知县被罢免,孔闻礼被剥夺代理衍圣公的权力,由他的一个族叔代理衍圣公。

 新任代理衍圣公,第一件事,就是被金罍请去推荐曲阜知县人选。

 那位老兄头疼欲裂,只能寻找没有作恶的年轻族人,让他们背诵四书五经。也不用背五经,能背诵《四书》就行,反正不能被金罍挑出漏洞。

 可枝繁叶茂的曲阜孔家,一时之间,竟找不出能把四书背完的族人!

 “服软吧,王二这是铁了心要治咱们孔家。”

 “怎么服软?难道承认孔庙是咱们烧的?”

 “金罍抓着曲阜知县不放,恐是想改曲阜知县为流官。”

 “知县大权不能丢,否则孔家就完了!”

 “不然咋办?”

 “……”

 半个月后,金罍弹劾新任代理衍圣公,说此人无才无能,连知县人选都拿不出。请求朝廷再次换人!

 于是,代理衍圣公又换人了。

 半年时间不到,衍圣公被夺爵,代理衍圣公换了两个,曲阜知县换了四个。

 而且不是朝廷横加刁难,每次都合情合法、有理有据。满朝文武看在眼里,便是再迂腐之人,都不敢站出来帮孔家说话,因为曲阜孔氏本身就成了一个笑话。

 再加上孔闻礼火烧孔庙,欺师灭祖,得罪太多读书人,曲阜孔氏已经人心尽丧。

 这种玩法,比直接举族流放都恐怖。你把孔家举族流放,说不定就有无数读书人跳出来,无视其火烧孔庙的罪行,强行洗白帮着孔家说话。

 现在嘛,软刀子割肉,不杀人只诛心。

 那把刀子一直不斩下去,却又始终悬在半空,让曲阜孔氏感觉永无宁日。

 孔闻韶、孔闻礼兄弟俩,枯坐于净室,全都精神萎靡。

 一个被废的衍圣公,一个被罢免的代理衍圣公,堪称难兄难弟。

 孔闻韶还是那样逼叨叨:“我就说了,不能惹王二,不能惹王二。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家是皇帝生父,还没有办法治你?”

 孔闻礼哭丧着脸:“我哪知道,此人竟如此阴险,做事完全不讲道理啊。再这么下去,我的五经博士都保不住了。”

 孔闻韶说:“反正我不管,我已经被夺爵了,只想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让我的儿子顺利袭爵衍圣公。你该去给王二请罪,请他放俺们孔家一马,否则这样下去无休无止!”

 “没法赔罪啊!”孔闻礼欲哭无泪。

 孔闻韶说:“把曲阜知县还给朝廷吧。”

 孔闻礼道:“不能交出去,否则今后孔家就会被知县管着!”

 孔闻韶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外面的流官来曲阜做知县,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听孔家的话?”

 孔闻礼默然。

 数日之后,第三任代理衍圣公,上疏请求朝廷派遣流官担任曲阜知县。

第622章.620【致命一击】

 文渊阁。

 汪鋐一半发自真心,一半拍马奉承道:“孔氏竟自请朝廷任命流官,王相此功莫大,利济万民也!”

 如果说,整治孔家还有文官反对,但把曲阜知县变成流官,估计所有文官都会举双手赞成。

 毛纪甚至想好了制度,建议道:“曲阜知县,当为正五品。一来彰显朝廷对孔圣的尊重,二来正五品知县能够更好的约束孔家。”

 “此言有理。”王琼赞道。

 一般而言,天下知县皆为正七品,但京郊的宛平、大兴知县却是正六品。

 江西的浮梁知县更厉害,从唐代开始就是正五品,比知州的品级还高。只因此县,同时盛产茶叶和瓷器,景德镇便归浮梁县管辖。

 若把曲阜知县设为正五品,也算合情合理之举,官太小根本压不住孔家。

 王渊微笑道:“不急,便让孔氏族人,继续担任曲阜知县。若孔氏一上疏,朝廷就立即答应,一来显得朝廷薄情寡恩,二来也让朝廷颜面无存。”

 汪鋐忍着笑意,一本正经说:“便当如此,还是王相想得周到。”

 “唉!”毛纪一声叹息。

 王渊这是打算继续折磨孔氏,孔家已经打出白旗,朝廷根本不接受投降。

 当然,这也是遵礼的表现,重臣致仕还要三请三辞呢,孔家不想当曲阜知县,于情于理自然也得上疏三回。

 王阁老不愧是本经为《礼记》的状元,果然守礼得很!

 于是,孔氏请朝廷任命曲阜知县,皇帝专门派行人回去宣诏:“衍圣公知曲阜,乃孔圣遗惠,此事千年不易,怎可在国朝变更制度?殊为无礼也。不允!”

 孔家接到圣旨,全都傻眼了,朝廷竟不让他们服软。

 于是,孔家又上第二封奏疏,说曲阜是大明国土、孔家子是大明国民,理应由朝廷派流官担任曲阜知县。

 ……

 曲阜。

 金罍、伍廉德二人哈哈大笑,此事实在太有趣了。

 正常情况下,朝廷想要收回曲阜知县的任免权,孔家和天下士子绝对会激烈反对。可被他们稀里糊涂一顿乱搞,反而成了孔家主动请求,朝廷还端着架子不答应。

 “伍指挥,火烧孔庙一案,可有新的进展?”金罍低声问道。

 伍廉德正色说:“又有六人供述,是孔闻礼下令火烧孔庙。”

 《大明律》鼓励自首,除了罪不可赦者,自首一般都可以轻判。伍廉德和金罍根本不调查火烧孔庙案,却处理其他各类案件上百起,总有涉案者希望坦白从宽,甚至还想提供别案线索立功。

 审查到现在,一共有十八人,检举或承认孔闻礼烧毁孔庙。

 “还不够。”金罍说道。

 伍廉德拱手说:“便由在下亲自去办。”

 伍廉德亲自前去孔府,拜访孔氏新任族长孔弘仁。

 孔弘仁悄悄检举了孔闻礼好几个心腹,并趁机安插自己的人手。到现在,孔家的三堂六厅,已经有四人听候孔弘仁调遣。

 孔氏族长,才是孔家的真正掌舵者,是孔家的里子!

 至于衍圣公,无非是孔家的面子而已。

 三堂六厅,对应三省六部,可凭此掌控整个曲阜。

 别看三堂六厅的管事只换了四人,其管辖的下属人员,却因此换了一大串。如此剧烈的人事变动,已经让曲阜孔氏彻底内讧,双方狗咬狗打得不可开交。

 “伍指挥大驾光临,实令寒舍蓬荜生辉!”孔弘仁热情迎接。

 伍廉德笑道:“都是自己人,孔兄何必多礼。”

 按照辈分,孔弘仁乃是孔闻韶、孔闻礼的四叔,只不过此人是丫鬟生了,以前一直遭受嫡系排挤。

 孔弘仁被金罍扶起来以后,在疯狂报复夺权的同时,大量提拔不受待见的庶出子。这已经不仅是孔氏权力之争,更是孔家嫡子和庶子的斗争,颇有点不死不休的意思。

 孔家不是第一次干出这种事,元代为了争权夺位,互相之间往死里揭短。当时,攻击某某是庶出子已不新鲜,甚至攻击朝廷册封的衍圣公,曾经随母亲改嫁并一度改姓。还有一次直接动武,吓得另一方骑马直奔前线,找正在亲征南宋的忽必烈求救。

 因为实在闹得太过分,期间有好几十年,孔家只有族长和知县,元代朝廷一直不册封新的衍圣公。

 伍廉德问道:“孔兄可知,山东右布政使史道是何出身?”

 孔弘仁说:“乃王相弟子也。”

 伍廉德摇头:“王相弟子众多,这史道却又格外特殊。”

 孔弘仁问:“如何特殊?”

 伍廉德说道:“王相为官至今,只做了一次主考官,便是正德八年顺天府乡试。而史道,正是正德八年应天府的解元,可谓王相门下诸弟子中的第一人。史道奉王相之命,敦促孔家更换先贤先儒牌位,竟遭孔闻礼带着数百人围杀。王相又如何不怒?若非史道骁勇,早被你孔家杀了!”

 “原来如此。”孔弘仁瞬间豁然开朗,难怪朝廷对孔家不依不饶,竟是孔闻礼得罪了王渊最宠爱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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