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400节

 那该咋办?

 王渊笑着说:“诸君何须烦恼?以吾思之,孔圣后裔,必定德才兼备,断不会欺师灭祖、图谋不轨。山东右布政使史道,纯属栽赃诬告,当罚俸三月以惩其过!”

 众人吃惊不已,这不像王渊的风格啊。

 这次不查处孔家,反而惩罚检举者史道,传出去还怎么当首辅?一是寒了诸多学生的心,二是寒了正直大臣的心,三是扫落了朝廷威严。

 “但是!”

 王渊微笑着继续说:“孔子是圣贤,不可能圣裔子孙个个圣贤。三法司还在给鲁王、德王案扫尾,暂时没顾上孔氏子弟的案子。便让大理寺卿金罍,亲自彻查孔氏子弟诸多案件。为了尽快还孔氏子弟清白,查案当迅速,可请陛下调锦衣卫帮忙调查。”

 众人愣了愣,王琼突然抚掌赞道:“此计妙也!”

 毛纪也拱手说:“王相好手段,某汗颜拜服。”

 孔家既然耍无赖,让朝廷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王渊便跟着耍无赖,既不调查,又要调查,不查而查。

 啥意思?

 绕过这次的大案,让大理寺卿金罍,亲自带着锦衣卫,去曲阜复查孔氏子弟的陈年旧案。这些案子本来就说要查,只不过三法司忙不过来,现在由大理寺卿接过合情合理。

 如果用战争来比喻,孔家突然杀出一股奇兵,堵在王渊主力的必经之地,绕不过去还没法吃掉。王渊则根本不理这股奇兵,自己派出另一只奇兵,绕到孔家腹地进行扫荡,破坏孔家的生产和后勤。

 这种兵法战术,是毛爷爷的核心军事思想: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但要由我来占据主动。

 孔家有耍横的资本,王渊也有耍横的本钱,曲阜孔氏还能跟朝廷一直耗下去?

 别看金罍去曲阜只查孔氏族人,但他将带着锦衣卫一起去。孔氏作威作福惯了,犯下的案子不计其数,一桩桩顺藤摸瓜全捋出来,最后再跟孔闻韶、孔闻礼算总账!

 查到最后,以锦衣卫的手段,必然能够查实孔闻礼火烧孔庙,而且是孔家人自己出来当证人。

 这样做看似多此一举,不如直接查火烧孔庙案,但却必须绕着圈子去查。必须顾及孔子、朝廷、皇帝、王渊,以及天下读书人的颜面,否则必然遭到舆论非议,稍不注意王渊的名声全毁了。

 查小案,不查大案,一不小心捋出无数大案,把案件卷宗甩出来廷议,让满朝文武都看看孔家的嘴脸。

 谁还能说什么?

 到时候,王渊随便帮孔家说句好话,天下儒生还得夸赞王渊仁慈,都这样了还在帮他们维护孔圣后裔。

 金罍若将此事办好,回京就可以升任刑部左侍郎。

第620章.618【以孔制孔】

 要论跟着王渊打仗,伍廉德当为京中第一人。

 王渊还没考中状元,便单枪匹马追击贼寇,伍廉德一路尾随捡人头。后来,王渊率二百重骑出京,伍廉德也是军中哨探头子。

 如今,伍廉德已经四十八岁,官至锦衣卫指挥同知(从三品)。

 金罍带着几个大理寺人员,伍廉德带着两百个锦衣卫,浩浩荡荡出京前往曲阜。

 京津铁路已经修通,且火车性能再度提升,一次能拉200人、时速为15公里。北京到天津,北京到蓟州,全用新火车头,老火车头扔去北京西郊拉煤矿。

 票价很贵,但又不贵。

 就拿京津铁路来说,成人半两银子,幼童三钱银子,货物行礼每二十斤1钱银子。

 两百里路程,运送二万斤货物,只需一百两银子运费。

 利润薄的商品自然不敢,利润丰厚的商品,却喜欢选择搭乘火车。一来火车跑得快,全程不会停歇;二来不怕非法钞关,可以节省灰色支出。

 中央紧急任务,铁道司特地多开一班火车。

 两辆蒸汽机车,载着二百多大理寺、锦衣卫人员,以及他们的随行物品,朝着天津以15公里的时速“飞驰”而去。

 到天津之后,搭官船南下济宁,再折道前往曲阜。

 但是,锦衣卫里有一人,却继续乘船南下,直奔浙江衢州而去。

 此人星夜奔波,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已经来到衢州孔家。

 同为孔圣子孙,衢州孔家非常惨,因为遭到朝廷的刻意打压。大明对孔家南宗的猜忌,一点不输于猜忌藩王,因害怕南宗争夺衍圣公爵位,朝廷专门定下规矩:“曲阜北宗袭封千年不易,如南宗妄起争端……置之重典,永不叙录!”

 在正德朝以前,孔家南宗别说衍圣公爵位,就连小官小职都捞不着。

 又因朝廷有意打压,地方官员心领神会,孔家南宗在明代越混越回去。以至于,很多官员看不下去了,屡次请求给南孔封官,直至朱厚照时期才封“世袭五经博士”。

 翰林院五经博士,正八品小官,便是三榜出身的庶吉士,留任翰林院都不止这个品级。

 当代南孔首领叫孔承美,若论辈分,是曲阜那边孔闻韶、孔闻礼的爷爷辈儿。

 孔承美今年三十多岁,有雅望,有才名。他给自己改字“畅翁”,号“菱湖”,一听就知道是文人味道,至少写诗做文章比北孔高明许多。

 “老爷,有一年轻人求见,”仆人前来通报,“那人不递名帖,只说有要事相商。”

 孔承美道:“不递名帖,殊为无礼,不见。”

 仆人和门子都收了红包,当然要给人办事,提醒道:“老爷,此人器宇不凡,并非庸碌之辈,恐怕真的有什么要事。”

 孔承美皱眉说:“那便请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年轻人来到会客厅,拱手道:“拜见孔博士。”

 孔承美愈发不满:“你不递名帖也就罢了,相见之后也不通姓名,是在刻意辱我吗?”

 年轻人掏出一块牌子,紧紧握在手心,只亮给孔承美一人看:“孔博士,请屏退左右。”

 孔承美瞳孔一缩,立即说道:“你们都出去。”

 屋里只剩两人,气氛有些微妙。

 孔承美问:“锦衣卫为何千里而来衢州?”

 年轻人说:“奉陛下密令行事。孔博士可知,就在前段时间,曲阜孔庙正殿被烧塌大半?”

 孔承美问:“又遭雷击了?”

 年轻人摇头:“曲阜孔氏自己烧的。”

 “怎么可能?”孔承美惊道。

 年轻人便把事情经过,详细诉说一番:“曲阜孔氏,不遵王命,沿用前朝封号在先。受到朝廷追查,为了脱罪抵赖,竟然围杀布政使,火烧孔庙正殿。此事,陛下与内阁诸相公都震怒交加,但碍于孔圣与孔家名声,不便直接下令彻查。”

 孔承美消化了一会儿,疑惑道:“北孔火烧老祖宗庙殿,为何派锦衣卫来衢州?”

 年轻人说:“北孔横行曲阜多年,犹如国中之国,朝廷不满甚矣。如今又做出那等恶事,陛下与阁老们都忍无可忍,欲移南孔至曲阜主持祭祀!”

 此言让孔承美心脏狂跳,热血差点把脑子冲晕。

 南孔一直私下以正宗自居,世世代代都想回到曲阜。便是元朝那会儿,南孔但凡有丝毫机会,也肯定二话不说就给忽必烈下跪。

 什么南宗有谦让美德,什么主动放弃衍圣公爵位,那都是后人美化的!

 真正原因,是南孔乃宋朝皇帝册封,而北孔在金国投降之前,就有一支归顺蒙古。当时,南孔和北孔都没戏,真正有戏的,是早早归顺蒙古的孔元用、孔之全父子俩。

 至于说,南宗和北宗哪个更正宗?

 都不正宗,在元代初期,孔氏主宗全部绝嗣。

 北孔是将小宗抬为大宗,即主宗死完了,前推六代去找。前六代的长房、二房全部绝嗣,三房所生的前三房也绝嗣,由三房的第四子的后代继承。

 南孔就更偏得远,前推八代找继承人!

 论血脉的亲疏远近,其实北宗还更近一些,无法拿这个问题说事儿。

 孔承美勉强保持着理智,说道:“国朝有制,南宗不得再争爵位,否则就置之重典、永不叙录。这个……这个不能违反祖制啊。”

 年轻人笑道:“孔博士,南孔不必争爵,只需造福地方、修桥铺路、积攒德望。届时,朝廷自有安排。”

 “如此甚好。”孔承美大喜。

 既然不用南孔出面,那就没有风险,就算拿不回爵位,对南孔来说也没啥损失。

 年轻人离开衢州之后,孔承美立即捐钱给府学,资助衢州的贫寒士子。

 又听说靠近江西的大山之中,有许多几年前遭灾的百姓,已在大山里变成流民和土匪。他力排众议,将孔家私田捐给官府数千亩,由衢州知府招募山中流民垦殖。

 此举轰动整个衢州,甚至轰动半个浙江。

 因为衢州孔氏,远远比不上曲阜孔氏。几千亩私田,对南孔而言已经伤筋动骨,衢州孔家把私田捐了六成以上!

 一时间,浙江儒生,纷纷歌颂南孔,夸赞南孔不愧是孔圣后裔。

 除了南孔族长和孔承美,其他人都不知道啥情况。便是南孔族人,都为此闹僵起来,责怪不该这么败家养望。

 孔家是有族长的,跟朝廷封敕的官员无关。

 比如元代初期的曲阜孔氏,衍圣公、族长、曲阜知县,分别由孔家的三位族人担任。

 到了明代,皇帝不能选派曲阜知县,却能选用曲阜孔氏族长!

 此时的曲阜族长,正是下令火烧孔庙的孔闻礼。

 在南孔疯狂养望之时,金罍也在曲阜查案,并密切关注北孔的正直族人。

 火烧老祖宗的庙殿,总有族人心怀不满,那就将其推出来窝里斗。

 绍丰二年四月,曲阜孔氏子弟多不法,乃族长孔闻礼教导不力所致。皇帝朱载堻下令,撤去孔闻礼族长之任,改选其族叔孔弘仁为北孔族长。

 事态瞬间欢乐起来。

 孔弘仁本来就性格偏激,一直跟族人不合群。他接任族长之后,却无法掌握族事,于是主动扔出一堆罪证,让金罍去查孔闻礼的心腹,想要挖空孔闻礼的根基自己掌控孔家。

 连续挖出几十桩不法案件,孔闻礼的心腹被锦衣卫抓走好几个。

 孔闻礼也狗急跳墙,栽赃陷害孔弘仁,引导金罍去查自己的族叔,又乱七八糟扯出许多旧案。

 金罍都不用自己主动查案,每天有人乖乖送来案件,曲阜孔家狗咬狗的模样简直笑死人。

第621章.619【只诛心,不杀人】

 豹房,花园。

 王渊与朱载堻对坐,顾太后居中旁听。

 石桌上,不仅摆着果盘、瓜子和黄酒,还摆着一份金罍发回的奏疏及附件(详细奏章,一般以揭帖为附件)。

 朱载堻看完附件上那些查案内容,不由疑惑道:“老师,为何孔圣子孙,竟这么多污秽之辈?”

 王渊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陛下,历朝历代为何亡国?”

 这是王渊的教育方式,从不给朱载堻说教,而是引导朱载堻自己思考。

 朱载堻说:“便是龙子龙孙,也难免昏庸无能。连续出几个昏君,吏治又一直败坏,百姓自然揭竿而起。”

 王渊说道:“历代亡国,无非几个原因,外族入侵并非主要问题。第一,便是陛下所言,难免出几个昏君,因为皇帝不是考试考出来的,嫡长子就能继承皇位;第二,一个朝代维持得越久,世家大族就兼并土地越严重,小民无立锥之地,遇到天灾便要搏命造反;其三,便是吏治问题。国初所立制度,到了王朝末年被破坏殆尽,什么法制都可以被钻空子。”

 朱载堻问:“这跟曲阜孔氏有何关系?”

 王渊说道:“从唐朝开始,孔家在曲阜就如同小朝廷。朝廷有三省六部,孔家有三堂六厅,曲阜知县只是孔家的外派属官。因此,孔氏之兴衰,也可用朝代兴衰来比较。”

 朱载堻说:“请先生明言。”

 王渊笑道:“孔家掌握曲阜的生杀大权,土地自然越积越多,百姓多为其奴仆、佃户。朝廷的吏治都会慢慢败坏,曲阜孔家的吏治怎可能清明?龙子龙孙都有可能昏庸,衍圣公又怎能一直贤明?但是,王朝会覆灭,孔家却不会。曲阜百姓揭竿而起,自有朝廷去平乱。外敌杀来,孔家只需俯首称臣,便能一直作威作福。陛下,一个朝代历时数百年,都会变得腐败不堪。孔家就是个延续千年的小朝廷,该腐败到何等程度?”

 “原来如此!”朱载堻豁然明了。

 王渊又说:“朝廷若是腐败了,有贤臣变法续命,这相当于治病。若大臣的医术不好,百姓造反改朝换代,相当于下猛药,新朝廷便清明起来。而孔家这个小朝廷,是不用喝药的,一个病了千年的老人,里里外外、五脏六腑都烂透了。”

 朱载堻拍手赞道:“先生论事总是这般明白透彻。孔家这个病人,该如何医治?”

 王渊说道:“改曲阜知县为流官担任,收回孔家对族人和仆役的逮捕、审判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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