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渊为两人添酒,问道:“希尹兄远在清平,怎么来贵阳了?”
石邦宪解释说:“贼兵在十四日前,突然入寇平越司。我父亲前往援救,无奈缺兵少粮,便让我持信来见魏制台。贼兵不擅攻城,平越司暂时还能守,若贵阳方面能迅速出兵,堵截贼寇之后路,则贼寇必然进退失据,不出三月必败无疑。”
李应在旁边来了一句:“大家都等着安氏出兵。”
石邦宪顿时苦笑不已,他也深知贵州的卫所是啥鬼样子。前两年安宁司叛乱,其父石坚同样选择避战,实在避无可避才出兵打仗,四个月前刚刚戴罪立功、官复原职。
“安氏出兵,应该快了。”王渊说。
石邦宪赞叹道:“此计不知何人所谋,现已传遍贵州城,安氏想不出兵都难。”
王渊和李应相视一笑,都没有揭穿。
“哒哒哒哒!”
街头传来马蹄声,不到片刻,宋灵儿便快步上楼。
“气死我了!”
宋灵儿把佩刀砸在桌上,气鼓鼓道:“宋家还有五千多兵马,贼寇主力早就西进了。我阿爸他们居然畏敌不出,整天躲在北衙寨喝酒耍乐,连洪边祖宅都不想着打回来!”
是够窝囊的,宋家祖坟皆被刨开,还等着子孙们去填平呢。
“这位是?”石邦宪问道。
李应介绍说:“水东宋宣慰使的独生女,宋灵儿小姐。灵儿妹子,这次也跟我们一起杀敌,还亲自手刃了一名贼寇。”
“原来是巾帼女英雄,失敬,失敬!”石邦宪立即起身,便是面对女子,他的态度也非常热情。
这货的军事才能且不提,只观其言行举止,但知是个八面玲珑之辈。一见面就喊王渊为贤弟,恭维话说得诚恳无比,现在又称赞宋灵儿是巾帼女英雄。
果然对了宋灵儿的胃口,她做梦都想当女英雄,当即笑纳:“哈哈,就是随便砍了几刀,算不得什么女英雄。”
王渊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宋灵儿说:“我阿爸的贴身侍从,在洪边寨就死光了。现在阿猜、阿旺他们,全都被调去阿爸身边当差,我一个护卫都没有,叫什么孤寡……”
“孤家寡人,”王渊哭笑不得,说道,“你好生读点书,别总是用词不当啊。”
酒菜已经端上来,四人喝酒助兴,很快就聊得入巷。
话题全都跟打仗有关,石邦宪虽然只有十九岁,但已经打了两年仗。以守城为主,亲自砍死的贼兵就有十多人,后来安贵荣带兵平叛,石邦宪也跟着一路追杀,顺手再砍死七八个,反正在同龄人当中猛得一逼。
宋灵儿和李应,都非常羡慕石邦宪。既羡慕他能上阵杀敌,又羡慕他能继承武职,今后妥妥的正三品武官。
四人当中,石邦宪年龄最大,充当起大哥哥的角色,对弟弟妹妹们一通安抚。这顿酒喝完,宋灵儿和李应都被忽悠得五迷三道,恨不得当场跟石邦宪烧黄纸拜把子。
就在快散场的时候,一个军士突然跑进酒楼,来到石邦宪身边说:“少将军,安氏决定出兵了!”
石邦宪猛地站起,对王渊三人抱拳说:“若虚、良臣、灵儿妹子,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我要马上回清平卫,向父亲报告安氏即将出兵的军情。”
“兄长请便,路上多加小心!”
王渊他们也跟着起身,直把石邦宪送出东门外。
石邦宪带着随从,双人双马,醉驾而去。平越司那边的官道已被堵截,城池也被叛军围住,他想汇报军情还得冒险冲破重围。
东门内,宋灵儿牵着马,对王渊说:“喂,我跟你去龙场驿读书。”
“突然想通要学习了?”王渊问道。
宋灵儿嘟囔着小嘴,没好气道:“我的护卫全被阿爸收走了,他又不让我上阵打仗,连打猎都不准我去。留在贵州城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龙岗山呢,至少那里朋友多热闹些。”
李应突然说:“我也不掺和战事了,回龙岗山老老实实读书。”
王渊好笑道:“你们怎么全都转性了?”
李应解释说:“石兄能够袭职,起步便是指挥使。我是李家三子,啥都没我的份,便立下泼天功劳,征战到四五十岁,估计也做不成一个指挥使。还不如好生读书,考个举人进士出来,说不定还能以文官身份上战场。”
“那就一起读书吧。”王渊也没能力掺和战事。
安贵荣是头老狐狸,一个谣言很难让他就范,叛军短期内肯定没法平定。
王渊那个计策,逼安氏出兵还在其次。真正的威力,要等平叛之后才能显露出来——论功行赏,论过定罪,够安贵荣喝一壶的。
果不其然。
十日之后,安贵荣化身为资深演员,一脸病容的在贵州城誓师出发。
由于身体欠佳,安贵荣走走停停,居然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到洪边。总督魏英连番催促,安贵荣勉强抱病上阵,三天便把宋氏祖宅洪边寨收复。
然后,安贵荣又病倒了,被手下抬回贵州城医治。水西土兵没了首领,就此停留在洪边寨,始终不肯再进一步。
总督魏英气得想杀人,笃定安贵荣跟叛军有勾结。
因为安贵荣在打洪边寨的时候,正巧叛军连夜弃寨而逃,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收复之功。而且打下来的是个空寨子,钱粮财货早被搬空,就连附近百姓都被裹挟而去。
又过了两月,安贵荣病愈,借口军粮已尽,把自己的兵全部召回。
水西兵一走,苗族叛军复来,移驻洪边寨的宋然再次求援。
好说歹说,安贵荣终于同意发兵,轻轻松松帮助宋家解围,立下大功之后又他娘病倒。
这病跟他手下的土司兵一样,着实听话得很,堪称来去随心。
你还不能指责太甚,人家都六七十岁了,多次抱病出征平叛,一颗忠心可鉴日月。
这仗打得跟过家家一样,朝廷都被复杂军情给搞糊涂了。一会儿说叛军已被镇压,一会儿又说叛军再度兴起,再加上刘公公权倾朝野,兵部根本就没有闲心调兵平叛。
穿青寨的日子过得倒是滋润,叛军不来招惹,土司也不来收税。还抢到无数钱粮财货,又添男女丁口,方寨主恨不得这一仗能打百年之久。
甚至,因为有人有粮有牲畜,方寨主还启动了引水渠工程。他打算用五六年时间,利用农闲日子,将暗河之水接通水渠,引到山寨附近浇灌农田。
王渊的日子也蛮潇洒,虽然宋马头自顾不暇,已经不再资助他读书。但他自己有钱了啊,那场夜袭之后,方寨主论功分脏,给了王渊三百多两银子,足够他挥霍到远赴云南参加乡试。
外边征战不休,龙岗山太平依旧。
巡抚王质在冬天便走了,还带走搜刮来的诸多财货,那是地方上用来孝敬刘公公的。
提学副使毛科也走了,此君身体欠佳,直接告老还乡。临走之前,他与席书共同创建的贵阳书院竣工,还邀请王阳明进城讲学,但被王阳明写诗婉拒:“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常抛旧学荒。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移居正宜投医肆,虚位仍烦避讲堂。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
最后,席书亲自前往龙岗山,与王阳明进行一番学术交流。并承诺,贵阳书院不限定教学内容,王阳明可以尽情传播心学。
如此优渥条件,王大爷难以拒绝啊,立即收拾行李,带着仆从和学生们搬家。
第54章.054【今夕何夕】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大明首辅李东阳,依旧在做他的救火队长。以刘瑾为首的八虎想弄死谁,他就站出来说情,对上劝谏皇帝,对下讨好太监。最终结果,往往是营救对象遭受酷刑再罢官,窝窝囊囊但好歹保住一条性命。
虽然庇护了许多官员,李东阳却两头不讨好。
太监们嫌他碍事,官员们讥他软弱,莫名其妙得到个“伴食宰相”的诨号。
就连李东阳的学生罗玘,都写信跟老师恩断义绝。罗玘说,满朝正直大臣都走了,你还留下来丢人现眼,我今后不再是你的学生!
在既定印象中,内阁似乎权力很大。
但实际上,具体事务有六部负责,批红权力掌握在太监手里。刘瑾自己就是秉笔太监,又掌控了吏部和兵部,等于直接将内阁架空,李东阳这个大明首辅仅剩下议事权。
好在杨廷和已经被拉进内阁,李东阳总算有一起奋斗的同志。他们现在整天想着如何扳倒太监,根本分不出精力,也没有那个权力去管贵州叛乱。
贵州依旧在打仗,从去年六月,打到今年三月。
叛军规模越打越大,兵力膨胀到接近五万。不过很快就腐化堕落,三苗酋已经没有进取心,脑子里全是追求享受,对百姓的盘剥程度甚至超过了宋家。
屠龙者,终究还是变成恶龙。
……
龙岗山。
王渊拿着自己的家庭作业,去找老师批改:“先生,此文已经制好。”
王阳明仔细浏览,评价道:“你的文章向来朴实,这篇时文论述得严丝合缝,已经没有什么好纠正的地方。但你的文笔终究是个问题,搬去贵州城之后,应该开始修习辞章之学。“
“先生,我该看什么书?”王渊问。
王阳明说:“把《诗经》、《楚辞》、《乐府诗》全都背下来,然后再选背一些《全唐诗》。等你能背诵一千首诗了,我再给你从《文心雕龙》讲起。”
“先生是要我教我作诗吗?”王渊又问。
“诗词乃小道,只是辞章之学的一部分,”王阳明解释说,“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辞章之学,以情为主。你现在的文章,载道有余,五情不足,服人而不动人。”
说白了,王渊将议论文写得干巴巴,只能晓之以理,无法动之以情。
王阳明不会教王渊作诗,什么平仄对仗更不会提,仅教弟子怎么把文章写得声情并茂。
王渊拱手告退,回自己宿舍收拾行李,明天就要去贵州城读书了。
王阳明则拿起弟子的文章,重新品读一番,脸上不自觉就泛起微笑。
这是一道五经题,而且是成化朝的会考题目,出自《礼记·月令》:天子乃鲜羔开冰,先荐寝庙。
王阳明读书之时,学过这道题的范文。详细内容已经忘了,但还记得那个叫董韬的进士,先把月令论述了一番,最后强行扯到孝道上面,被朝廷大佬们评为会试《礼记》第一,这篇范文随即刊行全国供诸生鉴赏。
此后遇到相似题目,士子们有样学样,也生拉硬扯往孝道上靠。千篇一律,殊无新意,令人读之,味同嚼蜡。
王渊的论述则叫人耳目一新,同样以月令开题,在承题阶段就转向天下社稷。整篇文章立意高远,可惜碍于粗劣文笔,总缺一点大气磅礴的味道,因此王阳明才让弟子修习辞章之学。
其实,以这篇文章的立意,又兼论述严谨、承转自如,是肯定能够通过会试的。
这并非王渊把《礼记》学出了花,而是他格外喜欢《月令》此章。
整本《礼记》,王渊独爱《月令》,可以说已经倒背如流。这章在讲四时变化,不同的季节,天子该做什么,大臣该做什么,将自然与朝政结合得非常紧密。
比如说,孟春时节,万物复苏。天子应该居住在东方明堂,穿青衣,佩青玉,青马拉车,青鸾响铃,青龙旗帜,吃麦子和羊。在立春之前三日,天子就该斋戒,带领三公九卿祭祀于东郊,发布一年的政令。随后,天子又率三公九卿,亲自春耕,以身作则发展农业。在这个月,不能用母畜祭祀,禁止砍伐树木,禁止捣毁鸟窝,禁止杀害母畜、小兽、雏鸟。不得修建城廓宫室,不得聚集民众耽误农时,还要掩埋枯骨尸骸。
这段描述,蕴含了很多古人的朴素理念。
甚至强调掩埋尸骸,其实就是春天来了,容易爆发各种疫病。
当然,某些内容肯定有问题。孟春时节不但禁杀幼兽,连幼虫也不许杀害,那么蝗虫幼崽该不该杀?
……
蝗虫幼崽该不该杀,龙岗诸生不清楚,但送上门的野猪肯定该杀。
王渊还没把行礼收拾好,就听到外边传来喊声。
李应和书童李忠,用竹竿抬着一只半大野猪,从附近的竹林里走出来。
宋灵儿欢天喜地跟在旁边,手里握着弓箭,向诸生们高声炫耀:“致命一箭是我射的,我一共射中它三箭!”
李应把野猪扔到地上,脚踩猪头说:“诸位同学,明天就搬离龙岗山,今天应该好生庆祝一番!”
“这猪怎么吃?”陈文学蹲过来问。
王渊持刀而出,大笑道:“当然是吃暖锅(火锅)!”
越榛顿时拍掌附和:“好主意,我已经一年没吃暖锅了。”
“我来做厨前总指挥。”
王渊开始发号施令:“伯元兄,你带人去地里摘菜,反正明天就搬家,把菜全部摘光。宗鲁兄,你带人去采摘山中佐料。文实兄,你收集诸生的食物和调料。良臣兄,你去跟生苗交涉,看能不能买几条鱼回来……”
一切安排妥当,王家仆从开始烧开水。
死猪被开水一烫,便用钢刀刮毛破膛,迅速被众人分尸。
王渊忍着恶臭,用盐清洗猪下水,引来诸生的各种围观。至少在贵州,普通人家是不吃猪下水的,这玩意儿太难清洗干净,而且盐巴奇贵无比——清洗猪大肠所用的盐量,足够拿去买半斤好肉了。
捣鼓半天,王渊又开始熬制猪油,再用猪油和菜油炒制火锅底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