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353节

 翁万达冷笑:“瓷器扣下,放他们过去。”

 那位来自江西的按察副使,顿时脸色苍白。官船带私货实属平常,大家早就见怪不怪,甚至沿途钞关都懒得检查,但被巡按御史抓到又是另一回事儿。他这次是考满回京述职,顺便带些瓷器北上,不用交税还不花运费,赚到的利润全都装进自家腰包。

 被巡按御史参上一本,这次回京别想升官了,只求不要被降职就好。

 漕兵们开始搜查第二艘船,就在此时,漕运总兵、镇远侯顾宁突然来了。顾宁愤怒异常,指着刘玺破口大骂:“好你个青菜刘,区区一个参将,就敢拦截钞关官船,谁给你的胆子!你是淮安漕运参将,你的职责是保持漕运通畅,这一艘艘慢慢搜检,误了漕运你担待得起吗?给老子立即把兵收回来,否则扒了你的皮!王八蛋,一个武官去读书,脑子都他娘的读傻了!”

 面对自己的直属上司,刘玺挺直腰板:“顾总兵,卑职身为淮安漕运参将,自是不能管私盐的事。但若有人用漕船运私盐,便在卑职职责范围之内。请顾总兵不要阻拦卑职恪守职责!”

 “胡闹!”

 顾宁朝着河面上的漕兵大喊:“我是漕运总兵官顾宁,你们全都回来,不许再干扰漕粮运输!”

 漕兵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刘玺也大喊:“继续搜查,出了事我穷鬼刘担着!”

 这些漕兵都是刘玺的部下,接到命令之后,居然不再看漕运总兵一眼,认认真真继续搜查过往船只。

 “蠢货,你安敢如此!”

 顾宁拔出佩刀,压在刘玺脖子上,咬牙切齿:“快让你的兵回来!”

 刘玺面不改色,微笑道:“顾总兵,顾侯爷,刘某刚满月就丧母,少年时又丧父,外祖父自幼教导我清清白白做人。从运粮把总到漕运参将,二十多年来不私取一粒漕粮。我身上这件官衣,已经穿了六年,补丁多得能跟乞丐比。我的妻儿子女,亦是衣着不完,每日以青菜汤饭果腹。穷鬼、刘穷、青菜刘,这些诨号于我而言,非但不是耻辱,反而更似褒奖。你今日杀我,也算全了我的名声,为国为民而死又有何惧?”

 堂堂的镇远侯,堂堂的漕运总兵,面对眼前混不吝的手下,握刀的手臂居然开始发抖。

 顾宁又惧又怒道:“刘穷,你这样做,会死得很惨。”

 刘玺依旧微笑:“三年前,我就该死了。”

 三年前……顾宁回想起三年前,气得收刀喝令部下:“都回去,便让这穷鬼去闹!”

 以前的淮安段运河,不仅官船运输私盐,普通商船也被逼着运私盐。那些权贵派人堵在钞关,强迫过往船只帮忙携带私货,造成无数漕船堵在关口不能北上。

 当时刘玺带着一口棺材,持刀指着权贵爪牙:“不怕死的就过来,要么我死,要么你们死!”

 从此之后,权贵们都是距离钞关老远,就把过往船只拦下,将自己的货硬塞上去,尽量不造成钞关那边交通堵塞。并且,漕船贩运私盐的现象,也因为刘玺而减少了许多。

 去年实行新盐法,两淮地区属于重点改革对象,许多囤户损失巨大,又开始疯狂往漕船上塞私盐。

 “翁御史,此条官船没有私盐,但带了几百斤铜料。”

 “翁御史,这条商船有私盐上百石,是否扣下?”

 “翁御史……”

 运河水面哭喊声震天,许多商贾跪地求饶。他们也不想运私盐啊,是权贵硬塞进来的,不帮忙带私盐就没法过关,那些私盐还占了他们运货的船舱。

 官船更是一查一个准,要么有私盐,要么有其他私货,没有一条可以幸免。

 仅仅一天时间,岸边收缴的私盐、私货,就已经垒得堆积成山,无数商贾、官员、漕运官兵被扣下。

 刘玺只带百来个漕兵,就扣了数百个漕兵和两千多役夫。

 许多运粮把总、千总,对刘玺怒目而视,刘玺孤身站在那里,冷笑道:“谁不服,就杀了我这个穷鬼!”

 无人敢动。

 翁万达已经不亲自登船了,凡有私盐的船只,他都在岸上亲自审问。

 翁万达也是个穷鬼,也是从小丧母。历史上,他被嘉靖评为“岭南第一名臣”,被张居正评为“嘉靖朝第一边臣”,此君不但清廉刚直,处理边患和平定叛乱同样首屈一指。

 此时此刻,翁万达虽然只是七品御史,穷得身边连一个家仆都没有。但他孤身坐在那里,却无人敢打扰他审案,中途有权贵爪牙过来,翁万达厉声斥责道:“翁某头颅在此,不服者且自取之。今日但有异动,只要翁某不死,闹事者一个都别想跑掉!”

 参与贩卖私盐的权贵和豪商,面对这两个穷鬼只想哭。

 人家连死都不怕,他们还敢真的动手不成?

第548章.546【谁有不平事?】

 派去四川审理私盐案的三法司官员,这才刚过湖广呢,两淮居然又闹出私盐案。

 两淮地区,是天下盐务中心,只要铁了心追查,一查就要捋出一大串!

 杨廷和、蒋冕和毛纪,三阁臣枯坐相对,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良久,蒋冕开口道:“那帮贪官奸商,纯属咎由自取,便是全砍了脑袋也活该。”

 毛纪也说:“不错,皆当杀之!”

 跟杨党有关系的盐商,杨廷和趁着新盐法还未施行,专门派人让他们提前捞一笔离场。谁知,贪婪永无止境,赚翻了银子还不知足,居然转而官商勾结贩卖私盐。

 当然,这次涉事的两淮私盐贩子,只有大概两三成跟杨党有关,还牵扯到其他许多权贵。

 包括杨一清的族人,也被卷入其中!

 “杨应宁(杨一清)已经请辞,陛下没有回复,估计根本没看他的请辞奏章。”蒋冕说道。

 毛纪说道:“两淮私盐案,这次我站王若虚那边,无论官员还是豪商,最好能杀几个立威,再流放抄家一批以示惩戒。”

 杨廷和说:“派出去查案的三法司官员,不能再让王二挑选,得是我们的人才行。”

 刑部和大理寺,是杨廷和的基本盘。只要杨家不牵扯其中,再挑一个听话的御史,杨廷和能够随意操控案件审理结果。

 但是,杨廷和这次不再徇私,因为他是真的愤怒了,他的脸面都被那群狗东西丢光了!

 三法司联合调查组一出,南直隶的太监首先倒霉。

 杨廷和一向给张永、谷大用面子,却不会给他们的继任者面子。关于地方太监的惩处结果,司礼监不断驳回内阁意见,杨廷和亲自前往好山园面见朱厚照。

 收受盐商贿赂、暗中支持走私的太监,一个被扔去守皇陵,另有三个抄家问斩。

 唐宋两朝,中原士族迁入徽州,一共有四十七族。许多大族一直延续至今,其中徽州八大望族,分别是:程、汪、胡、吴、黄、王、李、方。

 这八大望族,世代为官,世代经商,至少一半以上参与盐业。

 太监落马之后,杨廷和便对这些徽商开刀。但他魄力不够,不敢一查到底,只对徽州八大族的其中两族下手。一族跟杨廷和无关,一族涉及杨党官员,这种处理方式谁也不能说有错。

 徽商黄莹,论罪处斩。黄家主宗,举族抄家流放,女眷全部打入教坊司。

 徽商吴彦先,论罪处斩。吴家主宗,举族抄家流放,女眷全部打入教坊司。

 黄吴两族,主宗所出官员,不论是否知情,全都罢职充军!祖上所出官员,收回朝廷封敕。两族的进士牌坊、贞洁牌坊,全部立即拆除!

 徽州、苏州、常州、镇江、扬州……多个望族被调查,共追没脏银十万两,共流放私盐贩子76人,判徒刑三年者238人。罢官十九人,贬官四十二人。这个打击面非常广,而且调查组全是杨党,尽量对着非杨党下手,心学、物理学传人被卷进去六家。

 王渊没有出面维护自己的学生,更不可能帮王阳明维护学生。而且他还“落井下石”,把相关人员流放去殷州,这对大多数人而言,比流放边塞还更恐怖。

 淮安钞关主事张鹏,玩忽职守,罢职为民。

 南直隶按察司主官,全部降职调用。

 督漕总兵官、镇远侯顾宁,罢职回贵州,并夺去爵位,罚赎罪银三千两,由其长子继承镇远侯之爵。

 淮安漕运参将刘玺,清正廉洁,恪尽职守,协助破获私盐案有功,擢升督漕总兵官兼淮安镇守。

 巡按御史翁万达,秉公执法,不畏权贵,转升徽州府通判。作为引发两淮私盐案的“罪魁祸首”,翁万达被明升暗降了,而且是扔去徽州做官,不知有多少徽商想弄死他。

 通判属于无定员官职,相当于副市长或市局长级别,一府可能有好几个通判。

 以翁万达干出的好事,他被调任徽州通判之后,徽商们绝对疯狂给知府送银子,安排他分管水利、农业等差事。徽州多山少地,农业不发达,有当地士绅掣肘,他想大兴水利都不可能。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很难做出政绩。但是,如果翁万达手段高明,一旦做出政绩,今后将官声远播。

 翁万达是物理学弟子,王渊没有刻意提拔,而是写了一封私信勉励他奋进。

 ……

 淮安,督漕总兵府。

 这是官邸,并非私宅。

 但总兵及其家眷,都可住在总兵府。

 府上那些丫鬟仆役,一部分随顾宁回贵州,一部分被刘玺给遣散。没办法,新任总兵是个穷鬼,养不起那么多下人。

 翁万达拱手道:“怀玉兄,愚弟是来道别的。”

 刘玺握住翁万达的手:“真是惭愧,这次的案子,是贤弟主张查办。私盐案告破,哥哥我升了总兵官,却把贤弟调去徽州府受罪。”

 翁万达笑道:“怀玉兄何须惭愧?我这个巡按御史,奉命清查地方盐务,明明发现私盐泛滥,上报按察司却无人敢管。来到淮安之后,跑遍了各个衙门,也只有怀玉兄仗义出手。你这个总兵官,得来光明正大,谁敢说半个不字?”

 刘玺是真的名震天下了,武官本就没几个清廉的,更何况他还是漕运参将,油水之足可吃得脑满肠肥。这样的武官,这样的职位,居然二十多年清廉无私,全家只能穿旧衣、吃青菜。

 杨廷和若敢把刘玺明升暗降,杨党内部必然分崩离析,他一世清誉将尽毁于此。

 不但不能明升暗降,还必须大大升官。许多三朝老臣跳出来,联名推荐刘玺担任督漕总兵官,这个职务托付给清廉之人,每年可为朝廷节省无数开支。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养望二十多年的清官,一朝扬名,浩然之气冲天,就是这么牛逼,甚至可以突破文武官员的天然界限。

 翁万达即将离开淮安,刘玺专门留他吃饭,还把妻子和儿女叫出来相见,此谓通家之好。

 有酒有肉,朴素而丰盛。

 翁万达拱手说:“让兄长破费了。”

 刘玺哈哈大笑:“多亏王尚书,天下官员皆加俸三级。若不然,我可没钱请你吃肉,只能请你吃青菜羹了。”

 翁万达说:“先生为天下官员加俸,确实难能可贵。至少兄长这等清官,日子可以稍微好过些。”

 刘玺好奇道:“贤弟称王尚书为先生,莫非是王尚书的弟子?”

 翁万达道:“惭愧,愚弟资质有限,只是先生的再传弟子。”

 历史上的翁万达,做官之后修习阳明心学。这个时空的翁万达,留京期间拜入物理学院,他科举排名不高,才学也不怎么突出,很难引起王渊的注意。

 “王尚书是好男儿,沙场建功无数。贤弟能做王尚书的再传弟子,也是大有可为的,”刘玺招呼道,“快快吃菜饮酒,今日只有青菜炒肉,贤弟不要觉得寒酸。”

 翁万达笑道:“有青菜炒肉,已是天下美食。从小到大,我鱼吃得多,肉可没见过几回。”

 刘玺见翁万达的衣服已经洗得发白,慨然说:“贤弟看来也是苦出身。”

 翁万达脸色黯然,随即笑道:“不说那么许多,吃肉,吃肉!”

 翁万达的出身极为贫贱,明初之时还算富裕,之后四代单传,家道中落。他五岁丧母,父亲打渔时也得带着儿子,幸好有村塾的老师赏识他。

 那村塾老师是个秀才,不但免费教翁万达读书,还把女儿许配给他。还教翁万达练琴、练剑,翁万达一手剑术也是很高明的。

 可惜,家里太穷,科举之路太费钱。岳父又有儿子,不可能无限度接济女婿。

 妻子节衣缩食,在碗里垫东西再盛饭,每天连饭都吃不饱。翁万达吃饭很快,吃了就去读书,直至即将赴京赶考,才发现妻子碗里的秘密,夫妻二人抱头痛哭。翁万达一举高中,却噩耗传来,妻子已经在老家病死了。

 这种遗憾与心痛,简直难以言喻,他还想让妻子过好日子呢。

 酒过三巡,翁万达醉了,把埋藏心里的遗憾说出来,当着刘玺一家人的面嚎啕大哭。

 “唉,也是苦命人。”刘玺叹息。

 翌日,翁万达独自启程,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只有背上一把琴,腰间一把剑,都是岳父兼蒙师送给他的。

 “锵!”

 翁万达立于船头,猛地拔出铁剑,屈指弹动剑脊,低声吟唱:“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徽州那些豪商,有苦日子过了。

 翁万达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有靠山都不用?他也不请求调职,只写信让王渊安排一下,从徽州知府手里讨来刑捕的差事。一个分管执法、水利、农业的副市长,足够翁万达去徽州问一问不平事。

 杨廷和敢把翁万达明升暗降,王渊也不是吃素的。

 这次前往四川的调查组,副组长是王渊的好友金罍。金罍在大理寺任职多年,一直被杨党排挤,这次去了杨廷和老家,不趁机发泄一番怨气才怪。

 掌管杨氏族务的杨廷仪,肯定会被金罍给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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