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遵化铁厂到蓟州,明代是可以直接水运的,后来因兴建水库和唐山大地震,河道才彻底给断了。
王崇点头道:“那还好。”
凌夏问道:“铁厂情况如何?”
“需要大量冶铁工匠,至少得调一万人过来。”王崇颇为头疼。
明代的铁厂,分官营和私营。
官营铁厂纯属计划经济,朱元璋规定,朝廷需要钢铁的时候,分配给各铁厂定额任务。朝廷不需要钢铁的时候,官营铁厂全部停工。
这导致没有大规模战事的年代,官营铁厂长期处于停工状态,如此发展到弘治年间,全国官营铁厂荒废得七七八八。
别怪朱元璋小家子气,因为当时的钢铁产量太恐怖了,全国官营铁厂年产量高达1847万斤(不含生铁)。洪武二十五年开炉,三年时间冶炼钢铁3743万斤(不含生铁),把官府的钢铁库房都给装满了,怎么可能一直生产下去?
就拿遵化铁厂来说,北方最大的冶铁基地,冶铁工人仅有二千五百余,经常每年歇工好几个月。而广东的佛山镇,冶铁工人多达三万人,而且日夜不停开工,民营企业的活力远高于官营。
更可恶的是,遵化铁厂大量使用罪犯炒炼钢铁,动辄毒打虐待,炼出来的钢铁质量堪忧,而且冶铁工人死亡率非常高。
朝廷要求严格的冶炼任务,他们使用木炭冶炼。朝廷要求不高的时候,他们就用煤炭糊弄。还有一些权贵上下其手,让工人为自己干私活,大量冶炼熟铁偷偷私卖。
王崇说道:“一里(559.8米)铁路,耗费钢铁至少四五万斤,以遵化铁厂历年的产量,一年炼出的熟铁也就修七八里路。所以,我还要一万冶铁工匠,还要一万矿工和五千烧炭工。这里的炼铁炉不用改,炒出的熟铁用于铁路部件。再新建三十座炼钢炉,全部使用老师的坩埚炼钢法浇铸钢轨。”
凌夏惊道:“你一张口就要两三万人?且不说,能不能把人数凑够,那得需要多少银子和口粮啊。”
“不如此,一条铁路就得修到猴年马月去。”王崇也是没有办法。
王崇一封书信发到北京,王渊跑去好山园见皇帝,国家机器立即就运转起来:
南直隶调3000冶铁匠,广东调3000冶铁匠,浙江调2000冶铁匠,福建调2000冶铁匠,立即坐船到天津登陆,再走蓟运河直抵蓟州,再走白冶河前往铁厂。全程水路,一两个月就能到。
江西调5000矿工,湖广调5000矿工,走长江和大运河北上,到天津之后转走蓟运河。
烧炭工各省摊派,反正火速发往遵化。
沿途地方官府,必须提供食宿,不好好招待的,会被记在皇帝的小本本上。
南洋剩下的几批粮食,不用运去京城,直接由蓟运河转运去蓟州,用来作为矿工、烧炭工、冶铁匠和铁道工的口粮。
同时,内库调拨银子三十万两,用于采买各种物资,粮食不够了也去采买。从北美淘来的金沙还有很多,从印加帝国弄来的金银,去年冬天也解入内承运库,朱厚照现在有的是钱,大明皇帝从没有如此富裕过。
这一系列命令,闹出的动静非常大,引来朝廷和地方的共同反对。
反对无效,皇帝就是要修铁路!
……
京城,杨宅。
杨廷和把儿子杨慎叫来:“慎儿,你平日也与物理学院有交往,对那火车和铁路有多少了解?”
杨慎说道:“据传,可一次运货数千斤,日行千里而不停歇。这还只是一辆火车,如果十辆火车同时出发,便是一次运货数万斤。”
初代火车,能拉两三吨货已是极限,而且速度也非常慢。
好消息是,这种火车对铁路要求不高,炒钢法炼出的优质熟铁,都能用来铺设铁轨。
即便是这种糟糕运力,也让杨廷和震惊莫名。他琢磨道:“那岂不是十辆火车开动,数万兵马半月便到千里之外。而且还不需要太多运粮役夫,直接让火车运粮草便是!”
“正是。”杨慎说道。
杨廷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陛下一口气拨了三十万两银子,王若虚一口气塞进铁道司好几个储相,都是看到了铁路和火车的前途。好个王二郎,竟弄出如此神异器物,有极东之地运回的金银,铁路必然越铺越远。就算崇山峻岭无法翻越,也能隔段修筑,一直把铁路铺到草原去。数十年之后,边事无忧矣!”
杨慎笑道:“若真能把铁路铺到草原,王二郎必为千古名臣。”
杨廷和又说:“还有漕运。每年运四百万石漕米进京,途中就要消耗上千万石,若能把铁路铺到江南,每年可省千万石粮食开销,而且还没有覆没风险。于朝廷,于江南百姓,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就是那百万漕工得妥善安置。”
杨慎补充道:“漕工和漕军,肯定要留一些。从北京到江南,一路江河山岭众多,恐怕许多地方铁路难以铺设。这就需要转运,留十万漕工应该足够了。”
杨廷和颓然坐下,他非常非常聪明,瞬间就想到火车和铁路的无数用途,这是一个能改变整个国家的新玩意儿。
呆坐良久,杨廷和说:“把墩儿叫来。”
杨慎立即去寻找弟弟,将杨惇从文会抓回来。
“父亲唤儿子何事?”杨惇问道。
杨廷和吩咐道:“你寻一个时间,去拜会王若虚,讨来遵化工部分司主事的差事。”
“父亲,儿子有些糊涂。”杨惇听得一头雾水。他现在是正六品京官,工部分司主事是正七品外派部官,这种调遣至少等于降职两级半。
杨廷和只能耐心解释:“工部铁道司,今后必有大作为。为父的身体也日渐衰弱,隔三差五就犯病,恐怕是活不了几年了。今后的朝堂,必为王若虚把持,你趁早过去投奔他。王若虚的长子王策,早已拜入你兄长的门下读书,香火情是结下来了。你投过去,王若虚肯定高兴。”
杨惇为难道:“但也没必要去做分司主事吧,儿子现今可是正六品京官。”
“糊涂!”
杨廷和开导道:“王若虚要大兴铁路,遵化铁厂必为重中之重。遵化工部分司主事,就是主管遵化铁厂的,一个正七品哪里压得住?不出三五年,遵化工部分司主事,肯定秩同六部主事。就算降级外调又如何?有为父照应着,今后又有王若虚提携,你还在乎这两级官品?”
杨惇连忙说:“儿子明白了。”
杨廷和又说:“王若虚此人,你也不用刻意巴结,安心帮他把事情办好,比什么奉承都更有用。去了遵化分司,不要贪污一分银子,要花一百个心思把铁厂给治理妥当!”
“是。”杨惇说道。
“去吧。”杨廷和挥手。
就跟张永一样,杨廷和已经老迈,再有万丈雄心,也得为身后事考虑。
杨廷和现在的心思,就是想跟朱厚照比命长。他要撑到皇帝驾崩那天,然后主导精兵简政改革,裁撤大量太监、皇庄、锦衣卫和京营士卒,同时对那些过于嚣张的勋贵开刀。
这种改革,属于定点打击,文官们举双手赞成,而且必定青史留名,对于国家也大有益处。
干完这一票,杨廷和也就该退休了,堪称一代贤相的完美谢幕。
至于王渊怎么搞改革,关他致仕的杨廷和屁事!
第529章.527【忠狗夏言】
王渊谋划修筑铁路的时候,广西、云南的叛乱皆已平息,然后山东和山西又闹起来。
山东此次叛乱,跟“棉吃人”无关,倒是跟物理学派稍微沾边。
北方最大的陶瓷、玻璃生产基地颜神镇,爆发矿工起义,原因无非太监盘剥太甚,官员也不把矿工当人。矿工王堂杀死矿监税使,带着数千矿工一路流窜到河南,沿途斩杀文武官员三十多人,物理学派的玻璃订单全打水漂。
至于山西,潞城县陈卿起兵造反,这货还真不值得同情。
陈家是潞城县豪强,五服内的叔伯兄弟上百人。
陈卿的大哥跟知县勾结放高利贷,陈卿自己是沈王府的典吏。族人陈迁杀死缉盗官差,被捕入狱之后,招供说陈卿也参与了杀人劫财,陈卿因此被判死罪。
其庶母王氏,找到山西巡按御史喊冤,山西按察司就把陈卿押去重审此案。
结果在押送途中,陈卿趁机逃脱,回乡带着族人抗拒官府,多次赶跑前来抓人的官差,最后干脆占山为王做了土匪。
起兵造反的原因更扯淡,有个刘姓商人之妻王氏,被劫财绑票做了人质。等官府出面帮忙赎回时,王氏早成了陈卿父亲的小妾。陈卿之父越想越不甘,实在舍不得这抢来的小妾,居然带着土匪跑去劫掠县城,想把王氏再次抢回土匪窝里。
本来只打算劫掠县城,抢回美妾,谁知一不小心把县城给占了……知县逃去府城,哭着说陈氏父子起兵造反。
历史上,这场荒唐闹剧搞得很大,朝廷调遣山西、河南、山东、北直隶四省官军才剿灭。夏言负责善后处理,将潞州升级为潞安府,增设平顺县,增筑两处关墙、三处军堡、四处巡检司,以避免大同镇的菊花被暴民捅坏——夏言就是靠此案起家的,一下子进入嘉靖皇帝的视线,又凭借支持嘉靖分祀天地获得宠幸。
现在嘛,陈卿父子刚占领两座县城,负责整顿大同镇军务的席书,就派遣五千豹房新营南下,顺手便把这些贼寇给干掉了。
夏言,还不知道怎么冒头。
……
夏言很苦恼,当官十一年,还只是从七品兵科左给事中。
他第一任官职是正八品行人,即专门给皇帝办事的差官。
出使藩国,正使由礼科或礼部官员担任,副使一般就是行人充任。还有,皇帝要慰问藩王、大臣、贤才,这些人如果在外地,也派行人负责带队。又或者老臣致仕归乡,行人得一路护送,安排致仕老臣的途中起居。
夏言苦熬了好几年,终于升为从七品给事中,又苦熬几年,升为从七品右给事中,再升为从七品左给事中。
身为言官,自然得喷人,可夏言总是慢半拍。因为他的人际关系很不好,其他给事中开喷的时候,都不想带着他一起玩。夏言只能看到别人喷了,才后知后觉跟着喷,而且喷不出什么新意。
时至今日,王渊与杨廷和,甚至都不知道夏言喷过自己。
失败!
这一日,夏言来到物理学院,踌躇半天都没脸走进去。
虚耗十一年,还只是左给事中,夏言也开始打攀附权贵的主意。最粗的大腿明显是王渊,直接登门投靠容易惹人耻笑,那就拜入物理学院呗,夏言甚至私下自学了《数学》和《物理》。
攀附权贵啊,走了这条道,便无回头路。
夏言犹豫好半天,终于咬牙往前走。便是给王渊当狗又如何?只要能升官就行了,夏言已经快被磨平棱角,虽然他骨子里依旧自负自傲。
夏言正打算跨进物理学院的大门,却看到另有一人,也在门口走来走去。
“君欲拜入物理门下乎?”夏言好奇道。
对方颇为警惕,反问:“阁下是何人?”
夏言回答说:“兵科左给事中夏言。”
对方问道:“告状的官儿?”
夏言听他是外地口音,笑道:“也算,给事中与御史,皆可风闻奏事。你是来京城告状的?”
“我叫薛良,山西来的。”对方把夏言拉到无人处。
“有什么冤情,跟我说便是。”夏言非常高兴。从山西进京告状,肯定有巨大冤屈,他揽下案子说不定能一鸣惊人。
薛良低声说:“物理学院化学部的部副张寅,实为山西白莲教妖首李福达。”
“什么?”夏言以为自己听错了。
化学部部副,就是化学系副主任,物理学院竟然藏着这样的妖人!
“此事千真万确,”薛良说道,“李福达与我有仇,他在山西传播弥勒佛教,其实是朝廷严禁的白莲教。失败之后,这厮化名张寅,在京城落了匠籍,又投身物理学院。他会烧汞炼丹,已经做了化学部副。还献丹药结交武定侯郭勋,弄到个太原卫指挥使的虚职。”
“慎言,且跟我走。”夏言不敢在外面谈论此事,把这薛良领到自己住处。
李福达妖人案,是嘉靖朝第一大冤案,因为卷入嘉靖大礼议,牵扯进去的官员多达数十个。包括张璁、席书等人在内,为了斗倒杨廷和,都帮这白莲妖人脱罪,直至嘉靖死后才终于翻案——政斗就是这么脏,一旦势成水火,道德就要先放在一边。
此案跟历史上又有不同,因为多了一个物理学派,李福达居然混成了物理学院的化学系副主任。
这厮有物理学院撑腰,还结交了武定侯郭勋,甚至纳粮得到太原卫指挥使的虚职。三道光环罩着,瞬间得意起来,竟敢悄悄回老家祭祖,被仇人薛良给认出来。
官府一听是白莲教头子,立即前往抓人,抓到李福达的两个儿子。
从知县、知州、巡按御史,再到布政司、按察司,都确定了李福达的真实身份。这家伙却买通山西巡抚,反治薛良的诬告之罪,又摆出自己的多重身份,利用王渊和武定侯的名头,吓得地方官员不敢处置。
此事拖了两年未定,告发者薛良反而被关进大牢。
恰好,巡按御史和巡抚全部换人,新任巡按御史马录不怕事,立即主持重审工作。
李福达又去大同找到席书,说自己是物理学院的化学系副主任,曾经帮着系主任陆有珍,一起研发尿液炼制火药法,并一起发明改进水泥炼制之法。物理学院人人都知道,怎么可能是白莲妖人?那薛良跟自己有仇,所以才买通官府诬告。
席书一听有道理,又忙着整顿军务,就写信给太原那边,吓得山西官员不敢再查。
薛良平白无故坐了两年牢,越想越气,便到京城来伸冤。可一听说牵扯到物理学院,没人敢接这个案子,薛良走投无路打算硬闯物理学院,正巧遇到准备攀附权贵的夏言。
夏言深吸一口气,既兴奋又忐忑,他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
如果只牵扯武定侯郭勋,夏言半点都不害怕,勋贵对于言官们来说,就是刷声望和政绩的工具。但扯到王渊和席书,这事儿就不好弄了,就算能把妖人李福达弄死,说不定也会彻底得罪王渊。
夜里,夏言一遍又一遍写着奏章,又一遍又一遍撕掉奏章。
他不敢,害怕毁掉自己前途。
刑部是杨廷和的大本营,刑部都不敢接这案子,说明杨廷和、王渊已经有了默契,不再是互相撕扯的政治敌人。他一个从七品言官,如何能跟这两位做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