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应问道:“周五叔,北衙那边是何状况?”
周五叔说:“贼寇至少有上万人,且有一半兵甲齐备。他们还攻占了宋家养马寨,现在有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兵。宋家在北衙寨和云锦寨的兵力,撑死了能有三五千,守寨是绰绰有余,但肯定不敢出寨迎敌。”
正说话间,竹林里又奔来三骑,都是官军派出去的探子。
周五叔说:“李三郎,我们要回去禀报军情了,你往北衙切莫靠得太近。”
“我晓得,多谢周五叔。”李应拱手道。
王渊望着官军探子远去的身影,感慨道:“这贵州的卫所,看来是真的废了啊。”
李应脸色尴尬,强行开脱道:“何止贵州,整个大明的卫所都废了。”
驻扎贵州城的兵额为一万五千人,附近还有几个扼守要道的卫所,前后加起来足有两万出头。
即便只剩下十分之一可战兵力,那也是两千人。
而宋家的两个寨子,还有兵力三五千。
围困北衙和云锦的苗族叛军,说是兵力上万,但真正能打的顶多五六千。而且还是刚刚揭竿的乱军,士气可能非常高,但组织度绝对低得可怜,甚至互相之间还派系林立。
如果贵州城那位李总兵,带着精锐出城突袭,跟北衙的宋胖子里应外合,绝对能把叛军杀得屁滚尿流。
可惜了,李总兵不敢主动出城接敌,宋胖子也躲进北衙当缩头乌龟,竟让一群乌合之众在那儿耀武扬威。
王渊四人又打马前进,很快路过一个村寨。
这是汉族村寨,所住全是贵州前卫的军户家属——大明卫所制度,不但有军田耕种,往往还有军属私田。特别是在边疆地区,相当于军屯和民屯一起搞,让军户能在驻扎地区安居乐业。
王渊的父亲王全,以前就住在这个村子,不过王家私田已经被军官侵占。
这是一个很扯淡的事情,军官跟王家是仇人,宋氏跟穿青寨是仇人,按理说王渊应该加入叛军才对。
为啥不加入叛军?
看看眼前景象就知道了。
村子里的民居,已经被叛军放火烧个干净。来不及逃走的村民,也被叛军屠戮一空,阡陌之间还能看到不少尸体。
这些叛军无故杀人也就罢了,居然还不晓得收尸,也不怕引起瘟疫什么的。
王渊骑马从村中穿过,整个人面无表情。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一个老妪趴伏在地,背部有两道巨大伤口。而在老妪身下,掩藏着一个小孩的尸首,脖子被砍得只剩一层皮牵连躯体。
叛军起兵之前,他们备受土司盘剥,属于绝对的受害者;叛军起义之初,他们属于富有反抗精神的义军,不必苛责。
但此时此刻,叛军已经化身为虎狼,所过之处鸡犬不留。他们杀死老幼和青壮,抢走妇人和钱粮,论法、论理、论情……叛军个个该死!
在古代,千万不要相信有什么义军。朱元璋在攻占南京之前,一直靠抢粮维持军队补给,军纪好只是在抢粮时不乱杀而已,但你把老百姓的粮都抢了,别人还不是照样饿死?其老家濠州(凤阳),被军阀们反复折腾,几乎打成一片白地,有好几年处于无主状态,连贼寇都懒得去占领州城。
“这就是战争,”王渊语气冰冷的问道,“你还整天想着打仗吗?”
宋灵儿默然不语,她对战争的浪漫幻想,与残酷现实相差太大,一时间已经失去思考能力。
李应也是一口闷气憋在肚子里,他突然翻身下马,对自己的书童说:“阿忠,下来给他们收尸!”
王渊跟宋灵儿也过去帮忙,却苦于找不到锄头挖坑,估计铁质农具都被叛军抢走了。他们把尸体抬到一起,堆积柴禾烧个干净,最后将骨灰装进残破的陶罐当中——那些陶罐,可能是村民存放米粮的器具,如今被随意扔在村中各处。
这不算挫骨扬灰,明朝已经开始流行火葬了。
《大明律》规定:“若亡殁远方,子孙不能归葬而烧化者,听从其便。”
异地死亡,基本都是火化,然后带着骨灰回家安葬。
朱元璋那会儿,还禁止本地火化,只准异地死者火葬。但到了朱棣上位,巡按御史上报地方情况,福建那边土葬的已经十无二三。至明朝中页,随着人口流动频繁,以及佛教兴盛传播,火葬已经在社会底层流行,还专门有个烧尸职业叫“火家”。
收敛村民尸体,就耗费了两个时辰。
四人洗净双手,吃了些干粮,这才继续朝北衙进发。
他们已经不敢骑马,怕蹄声引起叛军注意,只牵马非常谨慎的往前走。
好在野外竹林遍地,方便他们隐藏行迹,马蹄踩到地面竹叶,也不会发出太大声响。
距离北衙两三里,附近全是农田。
这些是宋家的族田,平时交给农奴耕种,甚至还有一片专供农奴居住的房屋。
那些房屋并未被拆毁,也不见杀戮情况,多半农奴们都投靠叛军了。田地里是叛军的营帐,阵阵炊烟升起,叛军们似乎正在生火做饭。
四人隐匿在竹林边缘,王渊观察一阵说:“过不去,进入北衙的通道全是贼寇。”
李应不屑冷笑:“这些土贼根本不会打仗,连营寨附近的竹林都不砍掉,而且还不派轻骑截断四方。我手下若有一千兵马,就埋伏在此地趁夜偷袭,必将这些土贼杀个干净!”
“三爷,这里应该没有上万土人吧。”李应的书童说。
王渊在北衙读书两年,对此地很熟,解释道:“北衙寨三面环山,而且在北边山中,还有一条路通向云锦寨。这些贼寇想要攻打北衙寨,就必须同时围住云锦寨,分兵是肯定的。现在宋家已经全力防备,怕是两三万人都不容易攻破。走吧,灵儿,你阿爸没有危险,我们就别想着过去了。”
“你看那边!”宋灵儿往东边的山脚指去。
那里隐约可见不少妇人,被叛军押着出来,绑住双手被串在一起。此外,还有一匹匹骡马,驮满了物品走在前方。
王渊猜测道:“贼寇估计要撤围了,他们不傻,虽然北衙寨财货无数,但短时间内根本打不下来,还不如调兵攻占其他地方。这是在提前转运抢来的女子和财物,可能明天,顶多后天就要全军撤走。”
李应顿时两眼放光,激动道:“我回去禀报父亲,提前在山中设伏,定将这些土贼一网打尽!”
第48章.048【王氏土司】
叛军主力来自三个苗部,首领分别叫做:阿贾、阿札、阿朵。
而且,他们并非全都是苗人,阿札甚至跟宋氏同族(仲家),只不过在大明官方文书里都称苗部。
三苗部在攻陷扎佐司之后,内部便出现强烈分歧。阿朵害怕直面汉军主力,也不信任安贵荣,因此率军北上攻打青山、底寨等长官司(即后世息烽县)。
阿贾和阿札两人,一个为了兑现跟安贵荣的密约,一个为了北衙寨的金银财宝,率领叛军主力一万余人,南下攻破贵竹寨,接着又包围北衙寨和云锦寨。
北衙和云锦两寨互为犄角,中间有一条山道连通,而且几面环山易守难攻。
两个苗酋撞得灰头土脸,阿贾很快生出退意,阿札却被财货迷了心智。北衙寨囤积着宋家数百年聚敛的财货,只要打破寨子,抢到的东西比肆虐整个黔东北都多!
“阿贾,你为何停下来了?只要再拼一把力,宋家肯定撑不住!”
阿札冲进阿贾的营帐,一见面就兴师问罪。
阿贾苦笑着摇头:“打不下来的,没必要害了部族勇士的性命。”
阿札挥舞着大砍刀,说出自己的幻想:“安贵荣承诺过,他会出兵帮我们攻打宋家。只要现在加把劲,把北衙土司兵打残了,等安贵荣出兵过来帮忙,就能轻轻松松拿下寨子。阿贾,宋家数百年的财宝,全都藏在北衙寨里。到时候你分四成,我分四成,留两成给安贵荣,几辈子都享用不完!”
“你居然相信安贵荣的鬼话?”阿贾吃惊不已。
阿札说:“安贵荣从来没骗过我们。说给钱粮就给钱粮,说给兵甲就给兵甲,比宋家土司可靠得多。”
阿贾懒得跟傻子解释,直接说道:“那一千马队,我已经派去北边了。明天再虚张声势攻一下寨子,到晚上连夜撤军,宋家肯定不敢追。”
“撤军?”阿札顿时激动起来,“为什么要撤?为什么要撤!那可是北衙寨,宋家的北衙寨。财宝堆积成山,粮食几辈子都吃不完,还有好多好多漂亮女子等着我们去抢!”
“再不撤军,我们自己就要乱起来了,”阿贾说,“这几日攻寨,都是那些小寨勇士在拼杀,各自舍把(寨主)已经不肯出力。继续再打下去,他们可能要投靠宋家,调头过来跟我们拼命了!”
阿札不屑道:“他们不敢!”
阿贾突然说:“我已经请汉族的读书人,写了两封请命信。一封交给贵州城那位总督,一封送去湖广,让湖广的汉官转交给皇帝。”
“你到底想干什么?”阿札万分不解。
阿贾解释道:“这几十年来,贵州有无数部族起义,但有哪个能够成功的?等朝廷派来大军,我们肯定打不过。所以我给朝廷写信,说我们是被宋家逼反的,请皇帝宽恕我们的罪行,把扎佐、乖西、底寨、青山四个长官司,都赏赐给我们。只要皇帝同意,今后你和我,还有阿朵,都可以做土司官,我们的子孙也能世世代代做土司官!”
阿札突然有些心动,问道:“皇帝不答应怎么办?”
“那就打,”阿贾面目狰狞道,“我听汉人讲过一个故事,叫什么《水浒传》。只要多打赢官兵几次,多占领一些地盘,朝廷就会派汉官来招安我们!所以,不要盯着北衙寨了,回去往北、往东,能打下多少地盘,就全力去打下来。然后等着汉官过来招安!”
阿札还是舍不得北衙寨里的财宝美女,嘀咕道:“把北衙打下来,再招什么安不成吗?”
阿贾感觉心好累,耐心解释说:“就算把北衙寨打下,我们的勇士还能剩多少?到时候,贵州的官兵都能把我们灭了,朝廷又怎么会同意招安?”
阿札纠结万分,说道:“那明天再拼一把,实在打不下来,明天夜里就撤兵。”
“好!”
阿贾松了一口气,他就怕阿札冥顽不灵。
两个苗酋达成一致,阿贾又提刀出账,亲自去安抚那些小寨舍把。
每个小寨舍把,都相当于一路义军头领,拥有着非常大的独立性。阿贾必须威逼利诱,才能让这些家伙听话。为了聚拢军心,他现在连抢来的财货都不敢分,就怕各个寨子分了财货会一哄而散。
“那边在冒浓烟!”阿札突然指着贵州城的方向。
阿贾笑道:“不用管他。安贵荣在半年之内都不可能出兵,贵州的官军又全是废物,根本没有胆子主动出城。那边的浓烟,可能是官军探子故意放火,想要吓唬咱们一下。”
说完这些话,阿贾又思索一阵:“汉人有个词叫‘节外生枝’。这样吧,你我各派五百勇士,护送钱粮和女子回扎佐,等撤军之后在扎佐分配。再不分财货,下面那些舍把就不听话了。明天上午攻寨,明天下午做准备,明天晚上连夜撤走。”
阿札说:“我去召集族人商议。”
半个时辰之后,一千叛军押送着财货和女子,提前撤出叛军大营。他们沿着山脚,抄近路上官道,再走官道前往扎佐司。
这就是王渊等人看到的那一幕。
……
四人快速返回贵州城,结果在半路上,又碰到周五叔等人。
周五叔问:“李三郎,是你们在村里放火烧尸?”
“是我们。”李应说。
周五叔苦笑道:“你们把城内守军吓坏了,还以为贼寇要攻城,上头派我们赶紧来打探消息。”
嗯,军户家属的村子,离贵州城更近,离北衙更远一些。放火烧尸的冒失举动,没惊扰到叛军,反而把官军给吓坏了。
李应说:“周五叔,贼寇正在转移财货和妇人,他们可能会近期撤军。我打算回城,说服父亲派兵埋伏于山中官道,届时定将贼寇杀得片甲不留!”
周五叔摇头道:“贼寇转移财货,不一定是要撤军。就算要撤军,令尊也不敢出兵埋伏。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贵州城牢牢守住。只要贵州城不丢,他就有功无罪,反正贼寇是宋家激反的。”
李应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
总兵可不是世袭的,需要实打实积攒军功。而李应的父亲李昂,从世袭指挥累升至总兵,其用兵玄奥无非两个字:稳重!
李总兵历来是这样打仗的——
大人,前方发现贼寇。
小心埋伏,快撤!
大人,贼寇已经乱了。
此乃诱敌之计,守城为上,不可轻出!
大人,某某县已被乱军攻陷。
快催安氏出兵,我等稳守营寨!
大人,安氏大胜。
快随我全军出击,不得让贼寇逃掉一人!
你看李总兵多稳啊,征战沙场数十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而且还是人头狗,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对敌人进行致命一击,即便抢不到头功,也必定斩获颇丰。
贵州有那么多世袭指挥(包括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等),竞争也算蛮激烈,李昂能够升任总兵,那也是有几把刷子的。
李应深知父亲套路,此刻被周五叔一提醒,顿时就没了回城的心思。
王渊突然说:“即便不能埋伏叛军主力,也可以埋伏他们的押运队伍。不需要太多人,一百人足矣。他们的骡马驼满了财货,妇人又被绑住双手串在一起,行走速度肯定快不起来。我们提前在山中设伏,每人多举火把,半夜突袭就能把他们吓跑。”
“对,一定要把那些妇人救回来!”李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