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339节

 张璁也是大儒,但专攻《礼记》,其余只能算旁通,在渊博方面不如王阳明、罗钦顺等人。

 想知道张璁是怎样的人,看他的礼学思想就知道了:

 第一,礼缘人情。礼,不能夺情,不能因为守礼,就漠视人基本的情感和生理需求,否则就叫做礼教吃人!

 第二,礼就是理。礼从义起,礼要讲仁义,礼要讲道理。真正的大礼是天下为公,必须造福于民,必须大众认可,否则就是歪理,就是虚伪之礼。

 第三,随时损益。礼不是一成不变的,应该随时代变化而变化,古礼不能照搬,否则就是拘礼自朽。

 第四,守正秉诚。不管礼如何变化,都该遵守礼义廉耻的基本底线。不能利用礼教规矩,去做坑害百姓、损人利己的事情。

 第五,修举祖宗法。礼法,就是制度和法律。大明的祖制和法律,核心肯定是没问题的。只是有些细节跟不上时代发展,这些就要去修正;有些细节本身很好,却被后人败坏了,这些就要去恢复——说穿了,以祖制为幌子,行变法改革之事!

 张璁被带去西郊接触火车,获知火车的理论速度和载货能力之后,瞬间变得兴奋起来。他又上车亲自试乘,感受那蒸汽巨兽的威力,第二天便答应王渊的邀请。

 铁道司主官如下——

 郎中:张璁。

 员外郎:王教、徐阶、王崇。

 主事:蒋信、聂豹、凌夏。

 这个任命一出,包括杨廷和在内,朝中百官都看傻了。

 张璁,正德十五年榜眼。徐阶,正德十八年榜眼。王教,正德十八年探花。王崇,庶吉士翰林官。小小的工部铁道司,居然扔去这么多“储相”,王渊就不觉得大材小用?

 只要再苦熬两年,张璁完全有资格当侍郎,王教、徐阶和王崇也能有更好发展。

 这么多优秀储备人才,不关键时刻丢出去占领要职,现在就一股脑儿塞进铁道司太浪费啦!

 群臣表示看不懂,杨廷和却知道,王渊这是又想做事了。

 至于那三个主事,蒋信是从王阳明门下投过来的,曾跟随王渊去浙江开海,是杭州工商学校的第一任校长。目前在河南做州同知,被王渊一封信召回来。

 聂豹是王阳明的学生,知县考核全国第一那位,而且算徐阶的半个老师。此人转任巡按御史之后,在福建得罪了三个太监、一个都司、一个布政使、一个按察使、两个按察副使、两个布政司参政、一个知府、四个知县,政绩是让福建的海关税收一举反超浙江!

 但是,聂豹整顿福建各市舶司,触动了太多权贵利益,就连吏部尚书廖纪都没保住,被明升暗降扔去广西当知州。恰逢广西土司叛乱,聂豹征召乡勇守城,坚守州城两年有余,终因寡不敌众而失守,想自杀却被手下拦住,最后还被叛军给俘虏了。虽然趁机逃出来,却还是遭到贬官,王渊这次趁机把聂豹调回京城当铁道司主事。

 凌夏更有意思,匠户出身,没有功名。

 王渊让弟子们研发蒸汽机,其他人都放弃了,只有凌夏一直在坚特,如今的火车也是凌夏带头研发。

 让一个匠籍白身,直接做正六品工部主事,不招来言官弹劾那简直是白日做梦。一向跟王渊关系好的吏部尚书廖纪,这次都坚决不同意,但皇帝强行任命他也熬不过。

 还有几个八品、九品的佐官,也跟凌夏差不多,要么秀才出身,要么秀才都不是。但这些任命无所谓,佐官可以随便搞,这辈子撑死能升到正七品。

 甚至连大量吏员,都是物理学派弟子!

 完美诠释啥叫“任人唯亲”,工部铁道司已成王渊家的后院。

 ……

 文渊阁。

 蒋冕正在批阅各部奏章,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顺手翻开户部发来的一封奏疏。

 “噗!”

 “咳咳咳咳!”

 蒋冕一口茶水喷出来,又连忙闭嘴稳住,结果把自己呛得不停咳嗽。

 其他四位阁臣,都好奇看过来。

 蒋冕缓了一阵,擦嘴说:“户部奏疏,有米到通州,第一批两万石!请求解库。”

 杨一清疑惑道:“这时节,哪里运来两万石?”

 “难道是去年延期未至的?”杨廷和也万分不解。

 蒋冕解释:“探海伯从极东带回金银,直接通过锦衣海卫在南洋买米。四百文一石,包运到天津港。这只是第一批,接下来还有几批。”

 “四百文一石还包运到天津?”王琼虽然喜欢当狗腿子,却是个非常有才能的,他对各种数据非常敏感,甚至能通过计算来调拨物资,让各种工程没多少贪污的空间。

 蒋冕点头:“奏章是这样说。”

 整个明朝,米价最便宜的时候,只有三百文一石,但那是南方局部地区丰收时的米价。

 而这批大米,四百文一石,还包运到天津!

 王琼追问道:“海船沉没了谁赔?”

 蒋冕说:“锦衣海卫包赔,而且必须赔米,不能赔银子。”

 杨一清叹息道:“这锦衣海卫,原以为是陛下的消遣物,没曾想竟还有如此大用处!”

 “不对,肯定不对,”王琼摇头说,“以前众臣有漕运、海运之争,我也打听过南洋米价。四百文一石,或许偶尔能买到,但绝不可能一下子买到两万石,更何况这还只是第一批,而且还要包运到天津!如此做法,锦衣海卫就算不亏,也顶多保本而已。锦衣卫可有不贪的?”

 毛纪笑道:“王阁老,话不能这样说,就不许太监、武人能有廉洁报国之士?依我看,锦衣海卫提督朱英,锦衣海卫都指挥满正,这二人肯定是廉洁且能任事的,朝廷应当表彰他们的功绩,让他们继续把粮食运来。”

 王琼说道:“一两人清廉容易,两万石粮食的运输,那得动用多少人?个个都清廉吗?”

 杨一清突然说:“这些粮食,恐怕来路不正。”

 “来路不正?”蒋冕问。

 杨一清道:“无非是抢来的。”

 王琼说道:“肯定是抢来的。”

 蒋冕笑着说:“莫要乱猜,既然粮食已到通州,便批准他们解库太仓便是。”

 这事儿说出来有些不光彩,五位阁臣都不再议论。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嘛,管他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反正没有盘剥大明百姓就行。

 明朝的漕粮有变动,在正德年间,每年漕运定额为四百万石。

 这一下子多出两万石,而且还只是第一批,早就把内阁大佬们乐坏了。

 便是一向跟王渊唱反调的毛纪,此时都笑嘻嘻说:“王若虚虽然离经叛道,但看人用人的本事没得说。那朱英和满正,都是他提拔的人才,虽然远在南洋海外,却能为朝廷忠心耿耿运粮,殊为难得矣!有功就要赏,可给朱英的子侄辈荫官,再给满正抬一抬武勋散阶。”

 杨廷和点头道:“此事可矣。”

 王琼冷笑不说话。

 杨廷和、毛纪二人在打小算盘,看到锦衣海卫有大用,就想笼络朱英和满正。

 王琼这个数据敏感者,深知四百文一石从南洋运大米到天津,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锦衣海卫还常年在海外,按理早就该不听话了,想想那些大明边将就知道。

 但是,粮食就这样运来了,皇帝和王渊对锦衣海卫的掌控非同一般,怎么可能被荫官、升阶这种小恩小惠收买?

 其实嘛,锦衣卫海真没想象中那么听话,这些家伙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就连王渊安插的眼线宁搏涛,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意志,接了许多宗族亲戚去南洋发展。

 如果任由发展下去,最多再过二十年,锦衣海卫就会听调不听宣。

 王渊故意的,谁还不给自己留后路啊,更何况他还想搞改革变法,自古变法之人就没几个有好下场。

 不论如何,这两万石粮食运来,朝中没人再说锦衣海卫的坏话。谁敢言取消锦衣海卫,内阁和户部绝对发怒,他们还指望着继续收粮食呢。

 户部尚书彭泽,首先发怒。

 刚入库的两万石粮食,铁道司直接支走五千石,说什么建造铁路需要粮食,打算召集灾民和流民以工代赈。

 但彭泽的愤怒毫无用处,他虽然是户部尚书,但户部仓场侍郎赵璜是王渊的人,王渊一直卡着户部的钱袋子。

第526章.524【八千阉人铁道工】

 李承勋快步走进王渊的办公室:“掌部,东安门外聚集八千自阉之人!”

 “关我礼部何事?”王渊懒得理会,“太监们如果不收,自有五城兵马司驱逐。”

 李承勋说:“宫中肯定收不下,去年刚收了三千阉人。五城兵马司便是能驱逐,恐怕也散而复聚,终究是要解决的。总不能,都杀了吧?”

 王渊问道:“内阁呢?”

 李承勋说:“内阁让五城兵马司驱逐。”

 王渊笑道:“李侍郎啊,你真会给自己揽事儿,便说打算如何处置吧。”

 李承勋说:“工部铁道司修建铁路,为了不惊扰百姓,没让顺天府征发徭役,想要招募灾民和流民做事。不如,就让这八千阉人,做那修建铁路的劳工吧。”

 “铁路修完了呢?”王渊问道。

 李承勋说:“铁路暂定修三条,碍于人力物力,不可能同时修建。修完第一条,继续让他们修第二条,掌部恐怕不会满足于这区区几条铁路,今后总有这些阉人的活干。”

 “哈哈,知我者,立卿也,”王渊大笑,“此事你去处理。”

 李承勋,字立卿,弘治六年进士。

 当初,王渊想让王阳明进京做户部尚书,王阳明写信说自己肺病复发,就推荐了南京刑部左侍郎李承勋。

 礼部左侍郎王瓒,转升工部尚书,李承勋便进京做了礼部左侍郎。

 又是一个能打的文官,当初林俊在江西剿匪,卸任不久就又闹兵变,叛军活捉江西参政赵士贤,杀死按察副使周宪。

 各路官军因此畏敌不前,时任南昌知府的李承勋,征召乡勇跟叛军打得有来有回。周宪兵败身亡,部队溃败,李承勋单骑来到战场,迅速收拢溃兵。判将王奇诈降,李承勋以诚相待,王奇遂心悦诚服,潜入叛军大营发展内应,官军趁夜突袭大胜。

 这场叛乱,其实是宁王暗中策划的,却被李承勋这个南昌知府平息。宁王愤怒不已,勾结江西镇守太监黎安,改了叛军首领的供词,将李承勋捉拿下狱。幸好当时燕忠执掌大理寺,才将李承勋给保住——燕忠是金罍和常伦的伯乐,曾经提拔二人,可惜积劳成疾病死了。

 王阳明在南京做吏部尚书,李承勋在南京做刑部左侍郎,两人私交非常不错,李承勋甚至成了心学弟子。

 却说李承勋出了礼部,骑马直奔东安门,那里早已交通堵塞。

 八千多自阉之人,来自河北、河南、山东各地,都是受灾过不下去的苦命人。他们选择挥刀自宫,熬过去细菌感染,没死的便前往京城,希望能被招进宫里做太监。

 可惜去年春天,皇宫就招了三千个自阉者,哪里还有他们的差事?

 去年冬,一万多阉人汇聚京城,他们互相并不认识,只能三三两两乞讨为生,病死饿死之后只剩这八千多。眼见日子没发过了,突然冒出一个阉人领袖杨春,竟把这八千多人聚集起来到东安门外叩阙。

 东安门外的街道,已经被阉人给堵死了,还有无数看热闹的群众。

 五城兵马司的士卒赶来,也只敢提刀捉枪在旁边警戒,生怕动武之后会酿成大乱。

 李承勋骑马奔至,大喊道:“闲人退散!”

 见来了一个大官,围观群众纷纷闪避,接着复又聚拢继续看热闹。

 李承勋都懒得下马,问道:“这里何人主事?”

 一个武官单膝跪地:“中城兵马司指挥韩耀,见过……”

 李承勋道:“我是礼部左侍郎李承勋。”

 韩耀连忙说:“见过李侍郎!”

 李承勋说:“没你的事了,且带兵回去值守吧。”

 韩耀犹豫道:“李侍郎,这些阉人众多,恐怕闹出乱子来。”

 李承勋懒得跟此人掰扯,喝问众阉:“谁是领头的?”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走出来:“杨春拜见李侍郎!”

 李承勋说:“带上这些人,都跟我出城去,自会给你们一口饭吃。”

 杨春能把八千多阉人聚在一起叩阙,自然是不好糊弄的:“敢问李侍郎有何安排?”

 李承勋说:“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工部铁道司的雇工,闲时有口粮,忙时有月粮和工钱。”

 杨春犹豫道:“草民读书少,请李侍郎不要诳我。”

 李承勋气得不行:“老子堂堂礼部左侍郎,诳你们作甚?这宫里去年才招了三千阉人,哪有你们的活路,老子不忍你们饿死才站出来。信与不信,你们自己掂量!”

 杨春立即跪拜:“多谢李侍郎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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