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参加兵变的军官和士卒傻眼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能挑大梁的。
由于害怕朝廷问责,大量士卒逃亡,许多竟跑去投靠蒙古。剩下的军士,打开大牢救出朱振,拥立朱振为兵变首领。
朱振前面出场过,应州之战,斩杀蒙古小王子,朱振也立下了许多功劳。
战后不久,朱振升任大同总兵,因为被弹劾贪污而下狱。他一直被关在大同牢房里,乱军群龙无首之下,居然强行推举朱振当带头大哥。
且不论朱振以前的劣迹,他如今被架在火上烤,稍不注意就有灭族之祸。
于是朱振变得聪明起来,他跟乱军约法三章,如果士卒不答应,他宁死都不肯出来扛事儿:其一,不得侵犯皇庄;第二,不得抢掠官仓;其三,不得杀人放火。
真是活见鬼了,这些兵变士卒,居然变得纪律严明。他们在朱振的统帅下,沿途攻打逃散的乱军,收编无数逃亡士卒,所过之处竟秋毫无犯。
席书前往平乱的半路上,朱振已经占据半个大同边镇,把大同治理得井井有条,然后主动请求朝廷招抚。
席书接到朱振的奏疏,一边派人发回北京,一边舍弃随从独自赶路。
奏疏还没到京,席书已经策马狂奔,冒雪来到大同城外。
下马换上官服,席书大喊:“三边总督席书,奉皇命前来平乱,尔等还不快快开城投降!”
城内士卒哗然,连忙去禀报朱振。
不多时,朱振亲自出城迎接:“罪臣朱振,叩见席总制!”
席书质问道:“兵变士卒,可都约束好了?”
朱振说道:“大同兵戈已息,军士秋毫无犯,只求朝廷宽恕罪责。”
席书说道:“朝廷是否宽恕,自有大臣商议。”
朱振惊讶道:“席总制没带来招抚皇命吗?”
“暂无,”席书说道,“我随你进城便是,且详细说说兵变首尾。”
朱振就这样陪着席书进城,把兵变经过细说一番。
进城之后,朱振再问:“席总制,朝廷可愿招抚士卒?”
席书微笑道:“你好生约束士卒,我自会如实禀报。”
朱振更没底了,他对席书也不了解,只知道这位在陕西赈过灾,还在陕西镇压过饥民起义。
当晚,朱振设宴款待,兵变军官也来参加。
朱振的情况非常尴尬,他虽然占领了半个大同边镇,可却不能完全控制麾下士卒。他说自己可以请求朝廷招抚,那些兵变军官才听他的,甚至一路秋毫无犯。
可一旦朝廷不愿招抚,又或者打算惩治兵变军官,朱振可能会第一个被手下杀死。
今天这个宴席,朱振说了不算!
一个百户问道:“席总制,朝廷打算如何处置咱们?”
“不知,”席书可不会言语服软,否则就是纵容兵变,但也不能逼迫太甚,说道,“朝廷大臣商议之后,自会拿出章法。你等要做的,便是约束各自士卒,不得再有任何违法乱纪之事。”
另一个试千户说:“朝廷不给出章程,我等如何敢招安?”
“等着便是。”席书说道。
“嘿!”
又有个百户拍桌子,指着席书说:“你这总督,一问三不知,皇帝派你来有何用处?”
席书冷笑:“吾身为三边总督,敢独自进城,还没有诚意吗?朝廷自是有意招抚,但你等若是杀孽太重,调兵镇压又如何?我便在城里住下了,皇命一来,该怎样便怎样。你们兵变都敢,还怕我一个文官?”
众军官无言以对。
席书又说:“你等可知罪?”
朱振带头跪下:“吾已知罪,请求朝廷宽恕。”
众军官面面相觑,只能跟着跪下。
席书说道:“既已知罪,都起来吧,等着朝廷发落便是。此间情形,本官亦会如此奏明朝廷。”
军官们回到座位,纷纷大吐苦水。
一个百户说:“席总制,你可一定要跟陛下说清楚,咱们也是逼不得已啊。张文锦和贾鉴贪得太过分了,咱们妻儿老小被调去北边,却连屋子都不好好修建,前些日子冻死了许多兄弟和家眷!”
另一个军官说:“应州之役,咱也跟着陛下打过蒙古小王子。可论功行赏,咱只分到几斗米,封赏全被上面的吃了大半!”
又有军官说:“我还跟着王二郎救过驾呢。当时陛下被蒙古骑兵追击,王二郎带着咱们救护陛下,被蒙古小王子堵在山里出不来。当时,陛下离我就两三丈远,夜里陛下烤火的柴禾还是我递过去的。他娘的,拼死追随陛下打仗,到头来只赏了一两银子!”
席书扭头看向朱振:“论功行赏之时,你在做大同总兵吧?”
朱振尴尬道:“还没呢。当时王总兵卸任,在下还没到任,论功行赏是镇守太监在主持。”
席书瞬间明了,那个镇守太监,估计故意把总兵王勋调走,又赶在朱振没有赴任之前,匆匆忙忙便把战功封赏给搞定了,打时间差不知贪墨了多少银子。
席书说道:“你等的委屈,本官会如实禀报,定然还你们一个公道。”
一个军官问:“席总制说话算数吗?”
另一个军官说:“若王二郎在此就好了,听说王二郎赏罚分明,而且他在陛下面前也说得上话。”
席书说道:“本官是王二郎的老师。”
“呵,那敢情好!”
“席总制,刚才咱们有眼不识泰山,这杯我向你赔罪!”
“席总制且放心,我等必然约束士卒,只等着朝廷发落,任杀任罚,没有二话!”
“……”
屁的任杀任罚,若朝廷真打算杀掉一批带头者,眼前这帮军官必然真的造反。
席书稳住这帮兵变头子之后,立即写信告之朝廷实情。他这封信,都被兵变头子仔细检查,没有问题才能安全送出城。
真的只是招抚,不做任何处罚?
怎么可能!
大同闹这么一出,王渊正好安插武进士、武举人。相关责任人,暂时肯定不能严肃处理,但再过一两年就可秋后算账了。
当然,那个中饱私囊的镇守太监,不管现在已经调任何处,王渊都会追查到底!
这次酿成兵变的罪魁祸首,也会逐一查处,顺便清理军田,安插流职武将。
席书暂时可以不用回京了,户部尚书也可以让给杨廷和的人,抓住良机整顿大同边镇才是重中之重!
第504章.502【继续闹,继续兵变】
冬去春来,已是正德二十二年。
朱厚照终究还是没能戒酒,他有一个多月滴酒未沾,有天半夜突然醒来闹着要喝酒。
皇贵妃不敢反对,太监和宫女更不敢反对。他们顶多规劝几句,因为以朱厚照的脾气,反复劝谏肯定会暴躁发怒——喝酒总比直接气得暴毙更好。
于是,皇贵妃与皇帝约定,一个月只能喝两杯黄酒。
朱厚照尽量控制自己,但偶尔也会多喝,他一直就是个自制力不强的人。
三大官职空缺,拖了一个多月悬而未决,相关事务暂时由几位副手署理。比如工部左侍郎赵璜,在正式描述官职时,就得加个“署尚书事”、“代掌部印”的前缀。
太液池边,三人钓鱼。
不要发怒,不要发怒,不要发怒……朱厚照反复告诫自己,平缓心情说:“你们如何看?”
杨廷和不喜欢钓鱼,但现在不得不喜。
朱厚照自从病情恶化之后,就没有上过一天早朝。每有朝政要事,便把杨廷和、王渊叫来钓鱼,能跟皇帝一起钓鱼,已经成了百官羡慕的事情。
听到皇帝发问,杨廷和说:“该杀!”
王渊也说:“确实该杀!”
朱厚照道:“张文锦、贾鉴虽然已死,却也要夺其官职,收回二人的一应封赏!”
杨廷和错愕,连忙解释:“陛下,臣是说朱振该杀,参与兵变的军官也全都该杀。”
“他们是被逼反的,于法不容,于情可谅,怎能一杀了之?”朱厚照很不高兴。他更生气的是,自己一生最高光的应州之战,居然被太监和武将贪走了士卒封赏。
王渊分析说:“陛下,席侍郎的奏疏,依臣看来另有文章。作为平息兵变的三边总督,不该在奏疏当中只给兵变军官说好话,而兵变造成的杀孽却只字未提。还有,席侍郎把朱振夸得太过了,这已经完全脱离实际。”
杨廷和也说:“张文锦此人,臣还是知道的。他是极为谨慎的性格,不可能没亲自查验边堡,就强令三堂士卒带家眷移驻。朱振的奏疏有假,席侍郎的奏疏竟如出一辙,这个事情太反常了。”
王渊猜测道:“张文锦和贾鉴贪污,或许确有其事,但不至于让士卒及家眷活活冻死。只有一个可能,新筑边堡离长城太近,移防士卒不愿顶在边境送死,也不愿舍弃自己原有的家宅土地。张文锦治军严明,必定强令士卒搬迁,而贾鉴迫于巡抚压力,估计也只能听令行事,从而激起了大同兵变。”
杨廷和与王渊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竟有默契。
朱厚照仔细思索,迷糊道:“真是这样?”
“必然如此。”王渊、杨廷和同时说道。
又过半月,席书的第二封奏疏送来,这回却是派人悄悄送出大同的。
朱厚照看了气得不想钓鱼,也懒得召见王渊、杨廷和,只让内阁自行处理此事。
席书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事情查得清楚,还暗中收服了一个军官。
事实与王渊的猜得大同小异,兵变主因是三堂士卒不愿移驻新堡。有军官士卒怕死的因素,也有武将贪污克扣的因素。本就满腹怨气、生活艰难的士兵,现在又要带着妻儿家小去“送死”,出发时还遭到参将贾鉴的殴打,激愤之下就把贾鉴给分尸泄恨了。
闹出兵变以后,那些军官冷静下来,吓得跑去长城以外的废弃旧堡。
张文锦害怕边军投靠蒙古,连忙派人去招抚。本来已经招抚成功,却又连夜逮捕兵变头子,激得那些军官再度叛乱。
归根结底,是军屯制遭到破坏,边镇早已兵无战心,不愿为朝廷卖命。
就像一家现代公司,天天自愿加班996,还莫名其妙扣工资,年终奖也被各级主管贪了。现在突然说,公司在索马里开展业务,要调一批精锐骨干过去。那里条件很艰苦,大家一定要努力克服,至于工资暂时就不涨了,以前扣罚的薪水和奖金也别想。
还不能不去,否则就起诉拘留你一年半载。
你是员工,你会炸吗?
……
阳春三月,王渊、杨廷和做了一笔交易。
刑部左侍郎汪俊(杨党),升翰林院学士兼掌制敕房。左都御史彭泽(杨党),转任户部尚书。兵部左侍郎王瓒(王党),转升工部尚书。
席书升任仓场尚书,秩比尚书,但权力与其原职仓场侍郎相同。
并且,席书留任三边总督,负责督理大同军事。工部左侍郎赵璜(王党),转任仓场侍郎,代替席书署理仓场事务。
王阳明留任南京吏部尚书,加柱国,授荣禄大夫——心学弟子来信,王阳明肺病复发,王渊不敢把老师调来北京呼吸沙尘暴。
一句话归纳,翰林院、制敕房、户部都扔给杨党,王渊死死抓着工部和国库,顺便给王阳明、席书提升品级。如此,换来杨廷和支持王渊整顿边务,两人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
兵变头子朱振,官复原职,担任大同总兵。其他兵变军官,也不赏不罚,该干嘛干嘛。
但是,这些家伙已经记在小本本上,总有秋后算账的一天。
豹房六营,已整编出三营,皆为火铳、火炮、战车、弓手、长兵混合编制。其中两营调往大同,归三边总督席书辖制,以应对清田带来的兵变风险。
武进士、武举人有些不够用,王渊召集北京武学和南京武学(南北中央军校)的学生,于四月份在京城参加武举会试恩科。
一共四百多人参加考试,大部分是勋贵子弟。只有十五人被录取,其余全他娘是废物,勋贵子弟仅两人考试合格。
这十五个新出炉的武进士,全被王渊扔去大同,填补死于兵变的武官缺额。
席书一口气弹劾三个太监,一个镇守太监,两个分守太监。
王渊早跟皇帝商量好了,三个太监全被处理,查抄田产、财货无数。财货暂归席书管理,田产分给无田士卒,以此拉拢底层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