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想到,皇帝不是怕王渊权势过甚,而是怕太子今后登基胡来。
这思维实在够跳脱,正常人根本无法琢磨。
朱厚照把玩着玉摆件,目光投向窗外:“朕是担心堻儿,以后跟王二郎闹僵,学朕那样把老师逼得致仕。”
皇贵妃顿时笑道:“妾身还以为,陛下是怕王二郎谋反呢。”
“我又不是昏君。”朱厚照也乐了。
大明根本就没有官员造反的土壤,文官武将顶多依附藩王造反,朱厚照脑子有问题才会防范王渊谋反。
两口子一阵说笑,朱厚照心情又舒畅起来,突然起身说:“走,叫上璇儿,咱们一起去喂羊驼。”
很快,宫女把公主朱璇祯带来,朱厚照陪伴妻女一起前往羊驼房。
朱璇祯怀里抱着只猫儿,是土木三杰的后代。她一路蹦跳着前进,来到羊驼房之后,接过太监递来的嫩草,招手呼唤:“羊儿,羊儿,快过来。”
“啊昂啊啊啊啊……”
草泥马欢快奔来,显然跟公主是好朋友,不但没有吐口水,反而亲昵的伸过脑袋让公主抚摸。
“羊儿真乖。”朱璇祯咯咯直笑。
一小束嫩草吃完,朱厚照也凑热闹。结果刚刚靠近,羊驼就开喷,口水溅满皇帝的胸前衣襟。
“这畜生该死!”朱厚照笑骂。
朱璇祯说:“父皇,羊儿很乖的,你常来喂食它就不会吐你。”
朱厚照满脸老父亲微笑,心境比以前平和许多,就站在旁边看女儿给羊驼喂食。
突然,一个太监奔进来,小声嘀咕几句。
随侍太监跑来说:“陛下,娘娘,外面忽起大风,怕是会有风霾。”
皇贵妃说:“陛下,回豹房歇息吧。”
“嗯,早些回去。”朱厚照也不逞强,他现在已经懂得养生。
一家三口踱步离开,半路上风势愈急,已经夹杂着少许沙砾。
太监赶快递上面纱,皇帝、贵妃和公主都把脸蒙住,免得吸入过多沙尘。
但凡在京城久居之人,都已经对沙尘暴熟悉得很。
《西游记》作者吴承恩,二十多年后在北京等着分配工作,就写文章记载了沙尘暴:“燕市带面衣,骑黄马,风起飞尘满衢陌。归来下马,两鼻孔黑如烟突。人马屎和沙土,雨过淖泞没鞍膝……”
在冬春两季,面纱已是京城出行的必备品。
刚刚归得豹房,还未进屋,便见漫天沙尘涌来,铺天盖地犹如世界末日。
太监连忙打开房门,护着皇帝、贵妃和公主进去,又将门窗全部封好抵御风沙。
“这风霾,愈发厉害了。”皇贵妃抱怨说。
“二郎说,欲治风霾,当多种树……树……咳咳咳咳!”朱厚照突然疯狂咳嗽起来。
皇贵妃连忙上前扶着,给朱厚照抚背顺气。
朱厚照摆手道:“无妨,可能是吸了些沙尘,歇息片刻……咳咳咳咳咳咳!”
朱厚照只觉嗓子奇痒无比,喉咙里黏着异物想吐出来。他越咳越厉害,直咳到呼吸困难,一阵心悸之感,仿佛心脏要停止跳动。
两腿一软,朱厚照便倒下去。
“陛下!”皇贵妃慌乱无比,死死把朱厚照扶住。
“皇爷!”随侍太监吓得不轻,慌着过来帮忙。
“父皇,父皇,你怎么了?”公主都吓得哭了。
缓了好一阵,朱厚照终于能说话:“刚才,朕差点死过去,胸口憋闷得很。现在好些了,已经无事,你等莫要忧心。”
随侍太监忙说:“奴婢去寻吴院使。”
皇贵妃催促道:“快去快回!”
朱厚照被扶去里屋歇息,随时太监才敢打开房门。只开了一条缝,便有无数沙尘钻入,太监蒙着口鼻飞快出门,顶着风沙朝太医院狂奔而去。
过了好久,满身沙尘的吴杰终于到来。他进屋先是抖沙,又把医箱上的沙尘拂去,这才去卧房给皇帝看病。
一阵把脉之后,吴杰又问病状,仔细思考后说:“陛下之症,肺气亏虚……又兼心脉淤阻,血行薄疾……这是……这是……”
“是什么?快说啊!”皇贵妃急道。
吴杰皱眉说:“陛下之肺疾,已转到心上。”
朱厚照此时已完全恢复,只是有些呼吸急促,他居然一脸平静,问道:“朕是否时日无多?”
吴杰安慰道:“陛下切勿多虑,只要陛下安养,此病虽难痊愈,却也不会……今后更要当心龙体,天气转寒或遇风霾,切不可再行外出。就寝时最好侧卧。平日多饮热水,多吃果蔬。万万不得再饮酒!”
“我记下了,”皇贵妃焦急问,“吴院使,宫内尚有朝鲜进贡的百年人生,陛下服了是否会好些?”
吴杰连忙说:“万万不可。非但不能服参,虎骨、鹿茸这等燥热之物,陛下也是不能再碰的。平日膳食,也当以清淡为主,可少吃瘦肉,不得吃肥肉。还有……”
“还有什么,吴院使尽管说。”皇贵妃道。
吴杰硬着头皮说:“豹房两面临湖,正好适合陛下安养。无论外朝如何劝谏,都不宜再回后宫居住,陛下最好能一直住在豹房。”
“哈哈哈哈哈!”
朱厚照突然大笑起来,颇为自得道:“朕置豹房,亦有先见之明也……咳咳咳咳!”
吴杰连忙说:“陛下切忌动怒,也切忌激动,要保持情绪平和。”
吴杰又开了药方,亲自给皇帝推拿。
临走之时,皇贵妃说:“我送吴院使。”
等皇贵妃离开房间,朱厚照脸上的笑容顿失。他很想再御驾亲征啊,可这样子恐怕再难踏出京城半步。还不准他喝酒,简直要命,他就算死也想喝两杯。
这种日子,或者有什么意思?
皇贵妃把吴杰送到门外,摒去闲杂人等,低声问道:“吴院使,请实言相告,陛下病情究竟如何?”
吴杰叹息说:“娘娘,臣医术有限,陛下之肺疾,已转为心疾。药石难医,只能安养。若陛下能够修身养性,或许还能……只是陛下的性子太急,遇事容易激动。便是戒酒,臣已奉劝十多年,现在也没能真的戒掉。”
“那还好,那还好,能安养就好。”皇贵妃总算舒了口气。
吴杰低声说:“此病,一旦静养不好,就容易……陛下洪福齐天,当不至于如此。”
皇贵妃一颗心又沉下去,太医的话她听明白了,一旦静养不好就容易暴毙。
朱厚照的慢性支气管炎,已经转为慢性肺源性心脏病。
第503章.501【兵变】
朱厚照的病情,当天晚上王渊就知道了。
并非王渊在皇帝身边安插眼线,而是张永派小太监过来告知。张永不但给王渊传递消息,还悄悄给杨廷和传递消息,这老家伙做事可谓八面玲珑。
翌日,朱厚照召王渊前往豹房,精神奕奕看不出任何病态。
将钓起的鲤鱼扔回太液池,朱厚照不疾不徐道:“大同兵变,士卒皆投北虏。”
“什么?”
王渊正在挂饵,吃惊之下,手指竟被鱼钩刺破。他定了定神,摇头说:“皆投北虏,此言肯定夸大。大同官兵,有几个跟蒙古人没有血海深仇?若非走投无路,必然不会投降异族。”
“或许如此,”朱厚照说,“大同巡抚张文锦被杀,参将贾鉴被乱军分尸。”
刚说到这里,杨廷和、杨一清、蒋冕、毛纪、王琼陆续到来,连兵部尚书王宪都被召来议事了。
众臣聚在太液池边,杨廷和首先说:“当派得力大臣,总督三边。一为查清兵变始末,二为防止事态扩大,三为尽快平息兵变。”
朱厚照问:“派何人前往?”
“左都御史彭泽知兵。”杨廷和道。
杨廷和无非是推荐彭泽过去,只要平息兵变,正好能转任户部尚书。
王渊说道:“大同闹兵变,还杀死巡抚、分尸参将,恐怕是官逼兵反所致,而且是被逼得没有活路了。若如此,当以招抚为主,不能妄动兵戈。彭总宪确实知兵,但脾气暴躁,一旦彭总宪闹起性子,恐怕会让事态愈发严重。”
杨廷和瞬间无语,因为王渊说得有道理,彭泽确实一等一的暴脾气。
朱厚照问:“二郎觉得该派人总制三边?”
“仓场侍郎(席书)可也。”王渊说道。
毛纪立即跳出来反对:“席侍郎虽然参与贵州平乱,但他本人并不知兵。万一招抚不力,如何应对兵变?”
其实,魏英和李充嗣都非常适合,他们也跟王渊关系很好,但魏英已经去世,李充嗣垂垂老矣。
王阳明当然也适合,但王阳明远在南京,不能立即赶去大同。
武举会试的两位监试官,边宪和俞谏也很适合。但这两位知兵老臣,都没扛过今年冬天,前些日子双双染病去世。
状元姚莱的父亲姚镆,亦是合适人选,但如今正在广西平乱。
另有几个知兵大臣,也全在地方平乱!
别看朱厚照和王渊不断打胜仗,但大明再次叛乱四起。
北方数省,连续三年大旱。山东因为大种棉花,粮价打着滚往上翻,灾害之下饿殍遍地,农民起义军已流窜三府之地——王渊的蒸汽机和纺织工厂,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广西那边闹得更厉害,土司叛乱攻陷十余州,姚镆带兵十万前往镇压,镇压了两年都还没搞定。
广东、广西、湖广和江西的交界地,如今已是叛军天下,官兵去了他们就进山躲藏,官兵走了他们就出来劫掠州县。
土地兼并太严重,若不全面清田改革,即便成功镇压起义,数年之后也会卷土重来。
至于王渊,堂堂礼部尚书,不可能再亲自平乱,否则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
王渊拉杆钓起一条鱼,说道:“席侍郎不需知兵,只要他去大同,兵变定可平息。”
“王尚书未免也太笃定了。”蒋冕言语中带着讽刺。
王渊说道:“席侍郎是鄙人的老师,只要打出这块招牌,大同兵变自然消弭。”
朱厚照突然笑道:“此言有理,就让席书总制三边。”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席书等不及开春,接到命令立即赶往大同。
席书还没走到宣府,就接到兵变首领朱振的奏疏,说大同乱局已定,请求朝廷招抚士卒。
这场兵变,其实早该爆发。
只因王渊收复大宁,重设大宁都司,耗费了大量钱财,大同那边的防御工程拖延日久,搞得兵变也跟着延缓两年爆发。
事因大同巡抚张文锦而起,宁王造反的时候,张文锦正好担任安庆知府。他提前整兵设防,把宁王大军死死拖在安庆,因此立下大功而升迁,也算是文官当中的知兵之人。
张文锦调任大同巡抚之后,面对右翼蒙古连年入侵,立即着手修缮边疆防御设施。
张文锦借着修筑城堡的机会,自己贪了不少。这属于潜规则了,按理也会出事儿,可负责督造工程的参将贾鉴更贪!
在贾鉴的疯狂贪污之下,大同城北第三道防线全是豆腐渣,而且没有建造相关的生活设施。
张文锦对此毫不知情,眼见城堡依旧修好,立即调派三堂士兵前往驻守。
三堂士兵,乃大同边军精锐,一向都非常骄横。他们被调去驻守新建城堡,妻儿老小也得跟过去,去了之后发现没住的地方——城堡偷工减料,士卒住房很少,军属住宅直接没有。除了高层军官,中低层武官和士卒,只能一家人挤在破房子里。
这种条件,是不可能抵御寒冬的,冬天一到就冻死不少人。
于是,中低层军官带头兵变,分尸督工参将贾鉴泄愤,又攻入大同城将巡抚张文锦杀死,大同边将猝不及防之下纷纷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