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渊说道:“朝廷会定期清田、清丁(人口普查),但都流于形式。就拿清丁来说,太祖规定十年一查。可有些地方的官员,却把以前的报上来,十年时间竟然不增一人、不减一人。”
“这是把朝廷当傻子吗?”朱载堻难以置信。
王渊笑道:“足见清丁是有多敷衍,有些地方官连糊弄功夫都懒得做。”
朱载堻说:“如此看来,还是经商致富的官员最好,又能过好日子,又不占用国家赋税。”
“非也,”王渊摇头说,“官员是不得经商的,臣让家仆经商,严格而言已经坏了祖制。但天下官员皆如此,否则就难以为生。臣能经商致富,是用物理学知识革新机器。许多官员经商可并非这样,他们仗着权势做生意,从而躲避应缴的商税和关税。又或者倒卖盐引、茶引,甚至干脆弄来盐引、茶引,让自己的人去做生意。这还罢了,甚至有的官员,直接强买强卖。”
朱载堻糊涂了:“听了先生这席话,怎么天下官员都坏得很?”
王渊说道:“殿下,你不能论好坏。有些官员虽然小贪,却能为国任事,那就可以暂时用之。否则揪着私德不放,就会导致大家偷偷贪污,却没人敢站出来做事了。届时,众正盈朝,却无可用之人。”
朱载堻更糊涂:“那我该怎么做?”
王渊说道:“衡量得失。杀一人可谢天下,大贤亦杀之;用一人可利社稷,大奸亦用之。君王权术,不过如此。但是,当知民为本,一切都要以兴民、利民为原则。若老百姓没法过日子,这大明就成了无根之萍、无本之木!”
朱载堻笑道:“我知道了,唐太宗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王渊强调:“殿下当分清楚谁是民。许多官员弹劾什么‘民怨沸腾’,他们说的其实是‘士绅沸腾’。士绅,不是真正的民,亿兆黎民百姓,才是真正的民。就像一支军队,将帅、军官固然不可或缺,但若只有将,却没有兵,怎么能够打仗?”
朱载堻问:“那我该怎么做?”
王渊说道:“好比领军作战。殿下应当懂得统治将帅,让将帅约束指挥军官,最终目的是要让普通士卒吃饱穿暖,让普通士卒身强体壮,这样才能士气旺盛能打仗。一旦士卒吃不饱、穿不暖,过日子都艰难,这样的军队就算将官忠心耿耿、骁勇无双、智计百出,又如何敢送去战场?治国,便是治民;治军,便是治兵。”
第499章.497【实干派】
太子的侍读官很多,王渊每次授课,所讲内容都会泄露出去。
以前虽然也离经叛道,但至少还在可接受范围,毕竟太子只有几岁,讲得过深也听不懂。
如今太子已经十岁,王渊干脆扯开了讲,顿时让侍读官们惊恐不已。
人家说“亲贤臣,远小人”,王渊却说“大贤也能杀,大奸也可用”,这直接挑战传统士大夫的脆弱神经。如此道理教出来的皇帝,那得多恐怖啊?怕是比朱厚照都更难伺候!
酒楼,包间。
杨慎正在跟王廷表喝酒,他的朋友很多,王廷表却是关系最好的一个。
杨慎当年回家考乡试,需提前把学籍转入县学。而王廷表的父亲,正好是县学训导,杨慎相当于王廷表父亲名义上的学生。同时,王廷表又拜在杨慎五叔的门下,一直被杨廷和视作自己的门生。
“王尚书教导太子,说了一些怪话,用修兄可知?”王廷表问。
杨慎笑着说:“有所耳闻。”
王廷表道:“王尚书所言,其实也没错,皆帝王之术也。就怕太子聪慧有余,却德行不足,滥用此术而至朝政败坏。”
杨慎说道:“所以王若虚才强调爱民。爱民,仁政也。”
王廷表摇头说:“夫治国,吏治为先。只有吏治清明,才可谈仁政爱民,怎能绕过吏治而谈治民?王尚书说,治国便是治民,此言大谬,治国当是治官!”
杨慎却说:“治官为术,治民为道。吏治永远不可能真正清明,能做到几分全看帝王之术。而仁政爱民却必须有,此乃帝王之道。王若虚的本意,是让太子以道驭术,常含爱民之心以治官。”
“看来兄长竟同意王尚书此番妄言。”王廷表惊讶道。
杨慎突然低声说:“讲句忤逆之言,当今天子,便只有帝王之术,而无帝王之道。陛下看似荒唐不羁,每每出手,却把群臣玩弄于股掌之间。陛下如此聪慧,本该成为一代明君,可惜毫无仁政爱民之心。黎民百姓,在陛下心中,命如草芥耳!”
王廷表吓得不轻,提醒道:“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杨慎笑道:“陛下大度得很,只要不阻止他胡来,只要不惹得他心烦,说再多坏话也不会获罪。”
王廷表无言以对。
王渊了解皇帝,杨慎同样了解皇帝。
前些年,杨慎家里死了一大堆人,又因上疏劝谏而被斥责,气得他一怒之下便辞官。亲人去世,仕途不顺,反而让杨慎静下心来,许多事情突然就想通了,顺便把皇帝也看得明明白白。
都说杨慎不懂政治,但他这样的大才子,父亲还是当朝首辅,哪会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杨慎不是不懂,是不屑为之,他有自己的坚持,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子清高。
至于历史上,杨慎在嘉靖大礼议当中站队,还拉着一帮士子去哭门,那纯属避无可避的政治斗争。朝臣分为两拨,矛盾不可调和,杨慎总不能反对父亲吧?可惜他们父子小看了嘉靖。
杨慎叹息道:“当今陛下,只有小术,而无大道。王若虚也是煞费苦心,想让太子领会帝王之道,将来做一个仁政爱民的好皇帝。民望(王廷表)你还年轻,当努力做出政绩,今后或许能辅佐新君。我是不成了,官场非我意也。”
这话说得更离谱,咒当今皇帝早死呢。
王廷表惊讶道:“用修兄正当年,为何说话暮气沉沉?”
杨慎笑道:“愚兄也曾经满腔热血,想要以一己之力匡扶社稷。如今已看清自己,我不是当官的料,别说入阁为辅臣,便做个侍郎也误国误己。翰林院我也待得烦了,打算转去做国子监祭酒,多教出几个得意弟子也是好的。”
国子监祭酒,中央大学校长,杨慎想做就能做,毕竟自身学问摆在那里,还有一个当首辅的亲爹。
眼前这个王廷表,同样升迁飞快,因为有杨廷和提携嘛。正德九年进士,三榜而已,还没考上庶吉士,如今却已升任刑部郎中,杨廷和提拔亲信也是毫无忌讳的。
半月之后,杨慎果然去了国子监当祭酒,并且是连升四级——这不算啥,翰林院官员调职,连升两三级很正常。杨慎资历摆在那里,人家丁忧三年,又辞官数年,之前一直没怎么升迁。
至于王渊,再遭弹劾。
就连杨廷和、杨一清都没忍住,指责王渊胡乱教导太子,请求皇帝给太子换一个老师。
朱厚照哈哈大笑,然后一笑置之。他喜欢王渊的授课内容,至少这样教出的太子,今后不会受文官随意摆布。
王渊一边顶着百官弹劾,一边开始烧第四把火。
内阁。
杨廷和拿着王渊的奏章,问道:“诸君如何看?”
“只要工部有银子,此事无从反对。”杨一清说道。
王琼道:“此乃大好事,当立即批准。”
蒋冕道:“吾未有异议。”
王渊想干啥?
翻修北京礼部贡院!
礼部贡院虽然占地面积很大,且比地方贡院条件更好,但考棚是用木板和芦苇搭建的。考到黄昏要发三支蜡烛,会试遇到春寒还得烤火,稍不注意便会引发火灾。
更可怕的是,北京二三月份频发沙尘暴,没有沙尘暴也会起大风。一个考棚被点燃,被大风一吹,便会烧掉一大半。
而且,为了防止作弊,考试时必须锁院,考生想跑都跑不出来!
正统三年,顺天府乡试,北京贡院起大火。虽然迅速灭火,没有人员伤亡,但许多士子的答卷被烧掉。
天顺七年,全国会试,北京贡院再次大火。烧死应考举人就是多人,贡院成为一片焦土。
正德三年,北京贡院再次大火,幸无伤亡。考完数日,考官还在阅卷,贡院又发火灾,杨慎第一次会试的卷子都被烧了。
北京贡院隶属于礼部,而且礼部还负责组织考试,王渊身为礼部尚书,当然有权力也有责任出手。
王渊上疏建议,拆掉贡院里的木板和芦苇,改以修建砖墙瓦顶。这样不但可以放火,还省去考生自己钉油布的工夫,可以专心致志应考。
每个考棚,临时置一蜂窝炉,考生只准烧蜂窝煤,不得另行生火做饭或取暖,同时考棚必须开一小窗,防止有考生误中炭毒。
另外,禁止考生在贡院抽烟,抓住之后取消考试成绩!
由于王渊开海,烟草提前传入中国。非常扯淡的是,烟草被中医用来治疟疾,导致疟疾频发的地区,小康人家纷纷抽烟养生,迅速在南方各省传播开来。
王渊这道奏疏,只要工部不缺钱,谁敢站出来反对?
收买人心啊!
很快,工部出一部分银子,还要出物料并征召役工。户部也拨来部分款项,用以采买一些物资。礼部勒令光禄寺,给役工提供伙食,并负责开工时的祭祀物品。
在王渊的主持下,礼部贡院风风火火翻修,把正在弹劾他乱教太子的言官搞得哭笑不得。
同时,满朝文武都知道了王渊性格,他为政就是要干实事的。这才当上礼部尚书两三个月,所办之大事,比前几任礼部尚书加起来还多!
实干派官员闻风而动,纷纷投来拜帖,想要跟着王渊一起做事。
第500章.498【探亲】
正德二十一年冬。
黄珂抱病。
年纪大了,不可避免,估计时日无多。
王渊带妻子回娘家探望,手里牵着儿子王素,黄峨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妹夫,二妹!”黄峤负责迎接。这货主动辞官之后,一直在家照顾父母,偷闲读读诗书,偶尔出门参加文会,小日子过得比当官还潇洒。
穿堂入室,黄珂正躺在床上,聂夫人服侍他吃药。
“若虚和眉儿来啦,快坐,快坐!”聂夫人热情招呼。
王渊连忙见礼,又问及岳父病情。
黄珂笑道:“无碍,只是岁数大了,老骨头有些不听使唤。”
聊了一阵,黄峨跟着母亲去说私房话,王渊跟岳父聊起了朝堂之事。
至于王素,跟表弟黄若槐玩去,两小子年龄相仿,而且都挺聪明的,皆为下一代读书种子。
又过些时候,黄?和黄峰两位小舅子回家。
黄?早已结婚生子,还轻松考上举人,今后多半是能做进士的。
黄峰稍差一些,十六岁勉强中秀才,科举资质实在有限,这辈子顶多考一个举人。
黄峰在饭桌上,突然来一句:“姐夫可知弹道之学?”
王渊差点被饭噎着,笑道:“无非抛物运动而已。”
“非也,”黄峰说道,“弹道之学,分内弹道与外弹道。内弹道虽然很短,只炮膛到炮口,但受力非常复杂。”
王渊惊讶道:“谁研究这个啊?挺费钱的。”
黄峰说:“林学士。我已经拜了林学士为师,跟着林学士一起研究火炮,弹道之学便是林学士提出来的。”
王渊苦笑:“林学士真是……真是比我还不务正业啊。”
林学士就是林俊,翰林院学士兼掌制敕房。这货接触物理学之后,也不想着劝谏皇帝了,整天在物理学院自费研究大炮。他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不但补修数学和物理,现在居然还自创弹道学。
天可怜见,翰林院的院长,给皇帝写圣旨的大佬,居然是一个铸炮大师!
黄峰又兴奋说道:“林师带着我们几个师兄弟,目前正在改进佛朗机炮。一旦改进成功,就能解决气密性不足的问题,到时候可一炮糜烂数十里。”
王渊只能说:“此为军国重器,若银子不够,可以到我府上支取。”
黄峰说道:“足够的,林师有钱。”
当然有钱啊,这老先生能自己造炮玩,能是一个差钱的主儿吗?
及至傍晚,王渊带着妻儿,赶在宵禁之前回家。
刚到家中,家仆就说:“老爷,姑爷府上派人报喜,已经来了两个时辰。小姐顺利产子,母子平安。”
王渊颇为高兴:“此刻已然宵禁,让报喜之人就在府上休息,再给他些赏钱。”
小妹王微,三年前就嫁人了,丈夫是物理学院弟子杨锐。锦衣卫籍,其父为锦衣卫千户。杨锐已考上举人,可惜连续两次会试落第,人品还算比较端正,整天除了读书就是钻研物理。
翌日,王渊又带上宋灵儿,前去看望刚刚生产的小妹。
夫家长辈自然热情招待,小妹嫁过去三年才生子,他们都不敢为儿子张罗纳妾。只要王渊不倒台,杨锐这辈子都没法纳妾了,谁让双方地位如此悬殊呢。
成化朝首辅李贤的女儿才惨,居然嫁给衍圣公孔弘绪。
那位衍圣公喜欢玩SM,在家非法收容、虐玩乐户女子四十多人,还不小心勒死了四个。首辅之女多风光啊,竟嫁给这种丈夫,平时的日子想想都难过。
李东阳还不信邪呢,他三个女儿,两个夭折,只剩一个独女,又嫁给另一位衍圣公。嫁过去没几年,回娘家探亲时病死了,也不知道平时是否过得顺心。
真要嫁女嫁妹,还是选小门小户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