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货是个工作狂,担任刑部员外郎时,连续两年在办公室吃饭。不但完成现有工作,还处理积压案件数千起,纠正冤假错案无数。调职到光禄寺之后,同样琐碎事务一大堆。工作之余他还喜欢读书,一有空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都懒得去拜谒上官,哪有什么闲工夫贪污受贿?
历史上,宋沧是积劳成疾,活活给累死的。他当时巡抚四川,遇到白草蛮叛乱,施巧计收复十八寨。真州聚众三万造反,他三个月内平定。在平叛的同时,还抽空处理其他政务。朝廷升他做礼部侍郎,闲下来之后立即得病,回京赴任途中就死了。
宋沧说道:“用修,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慎忙道:“兄长请直言。”
宋沧无比纠结道:“愚兄是杨阁老的门生,屡受杨阁老提携,虽没考上庶吉士,却能直授中书舍人,又转升刑部员外郎。杨阁老之恩,此生无以为报。但光禄寺积弊日深,愚兄早就想整顿了,只因牵连太多难以下手。王尚书想对光禄寺开刀,于公,愚兄自当鼎力支持。但,于私………”
杨慎笑道:“兄长莫要想太多,秉公办理便可。”
“杨阁老那里?”宋沧问道。
杨慎说道:“不必理会,家父那里有愚弟去解释,兄长直接拜会王尚书即可。”
“如此甚好。”宋沧终于心情舒畅了。
……
礼部。
王渊饶有兴趣的盯着宋沧,他没想到这个杨党,会主动跑来汇报工作,笑问道:“宋少卿有何要说的?”
宋沧虽然没有整顿光禄寺,却对光禄寺的情况门儿清,他说:“想要整顿光禄寺,就要得罪许多大臣,王尚书可知?”
“朝中重臣,难道还盯着那点油水?”王渊好笑道。
宋沧说:“大臣自然不屑,但他们的子弟就难说了。”
三品以上大臣,可荫一子为国子监生。需要蒙荫才能进国子监的,自然是那种科举无望之辈,他们也不想着读书考试,整天混日子等着分配工作。而五寺杂官,便是这些恩荫子弟,最喜欢担任的职务。
比如光禄寺监事,从八品而已,芝麻大小的末流佐官,却能从中渔利捞到不少油水。
想要对着光禄寺开刀,必然彻查这些恩荫子弟,结果就是得罪他们的父辈,所以长久以来没人敢清理整顿。
王渊点头道:“这是其一,还有呢?”
宋沧又说:“光禄寺厨役增多,除了太监私自役使之外,还因京中各衙门的官员越来越多。”
王渊说道:“详细讲来。”
宋沧解释道:“厨役也就几千人,内宫就分走一千多;御酒供应库、蜡烛寺、幡竿寺,各分走一百多;尚膳监分走五百多;内阁、六科、六部、翰林院等诸多衙门,又各分走许多。还有关防、搜检、巡风等军差,加起来又分走好几百。光禄寺自身只剩下不到三千厨役,先帝定下规制,厨役未满四千便可补役,光禄寺增加厨役并未违制,而且乃是无奈之举。”
此言若是属实,牵扯那就太广了,果然不是光禄寺卿、少卿能解决的。
王渊自己在礼部的工作餐,就占用了光禄寺的厨役!
王渊再问:“还有呢?”
宋沧说道:“还有两弊,一为买闲占役,一为坐享月粮。”
这两个弊病,其实可归为一个。
厨役之家,专门制定了特殊户籍(即青册),他们只需为宫廷和官府服厨役,不用再服其他徭役。这种家庭,长子必须做厨师,其余子嗣可随意,甚至能够读书考科举。
随着官府不断增加厨役数额,应役家庭哪里忙得过来?于是就买闲占役。
一是光禄寺雇佣社会闲人,充当临时厨役,却不给足月粮,甚至是不给月粮,克扣的月粮被官吏吃了——月粮即厨役补贴,每月四斗米。
一是厨役之家雇佣闲人,替自己应付厨役,同样不给足月粮,把中间的差价吞掉。
这种做法,便是买闲占役,坐享月粮。
而那些社会闲人,为啥拿不到足额月粮,却还愿意受雇做临时厨役呢?
捞油水呗!
随便偷些食材出去卖,就比四斗米的月粮更多。
也即是说,从分得厨役的各衙门,再到光禄寺的官吏,再到底层的厨役,全都在贪污、盗窃光禄寺的银子。
别小看这点银子,每年算下来都是一笔巨款,因此历史上很多名臣都出手整顿。比如严嵩、席书、韩文、徐阶……专门就厨役一事写奏章,认认真真当成一件大事来办。
这些大臣,无论风评如何,至少人家是在办事的!
而王渊的前任,刚刚病死的礼部尚书毛澄,却根本不敢对光禄寺动手,导致贪污、盗窃现象越来越严重,甚至出现给番邦使节吃冷饭剩菜的扯淡事儿。毛澄在史书上也是清廉大臣,但在王渊看来,就是个尸位素餐的家伙。
突然,宋沧又来一句:“陛下养的那些珍奇异兽,每年要从光禄寺拿走饲养费六千余两。”
“养活那些畜生,怎么可能每年花六千多两银子?”王渊惊道。
宋沧说:“真是六千多两。”
王渊很想骂娘,当初他打下西域之地,上疏要银子移民实边,户部磨磨蹭蹭才淘一两万。边镇将领请求拨款买战马,苦苦哀求之下,也才拨几千两银子过去。
而皇帝养的畜生,每年就要花六千多两!
这并非朱厚照一个人的责任,从朱元璋那时起,各国使节就不断送来珍禽异兽。海东青、狮子、犀牛、大象、老虎、豹子,甚至还有西洋宠物狗,成化朝时每年就得花费二千多两。
是不是觉得很神奇,皇帝养的珍禽异兽,居然还要光禄寺提供伙食。
王渊对宋沧说:“派人清查各衙门每日伙食,多余的厨役全部召回来。还有清查那些畜生的伙食……这个你办不来,我直接找陛下。反正先清点厨役,那用得了八千多个厨子?”
宋沧这个工作狂立即进入状态,只用半个月时间,就把京城各衙门的伙食量,核定换算成必须的厨役人数。
用不了八千多,三千五百人即可!
至于多出来的厨役在干啥?要么被太监、官员叫去干私活,要么停留在纸面上,厨役居然也能吃空饷。
王渊还算讲理,三千五百厨役就能做事,他把厨役数额规定为四千。超过此数,就向光禄寺卿问责,你担不了这个差事尽早辞职!
同时,各衙门的工作餐,王渊也进行了严格规定,以此杜绝铺张浪费。
接着,王渊亲自去找张永和谷大用,向他们索要珍禽异兽的名单。然后根据换算,那些畜生每年三千多两就能养活,王渊暂时定额为四千两银子,留着几百两差额让太监、官吏贪污。今后但凡有新的畜生,都必须在光禄寺报备,卡着实际情况给饲料。
所有被雇来的社会闲人,全部辞退,也懒得审问他们偷了多少食材。
仅这些措施,每年就能节省白银六万两!
顺便一提,纵观明代中后期的光禄寺支出,就知道隆庆皇帝是最节俭的。在隆庆朝,光禄寺每月只需支出一万多两,万历朝直接陡增至将近三万两。崇祯皇帝虽然自己节俭,可架不住蛀虫多啊,每月也是两万多银子的支出。
嘉靖朝则比较扯淡,因为皇帝崇信道教,导致皇宫里的后妃和太监,也时不时办斋醮来讨好皇帝。斋醮就是僧道设斋坛,既要吃饭,也要祭祀,食材和祭祀物品全由光禄寺提供,搞得光禄寺的开支直线上升。
清查厨役的同时,光禄寺的历年账目也被翻出来,王渊一次性弹劾了五十多个官员。
寺丞以上级别的,没法抓到把柄,因为他们就算贪污,也是悄悄收孝敬银子,从账目上根本看不出问题。就算要追责,也只能说他们玩忽职守、御下不严,光禄寺卿刘瑞就被吓得辞官了。
整顿光禄寺之后,王渊又整顿太常寺和鸿胪寺,再次逼得两位寺卿辞官,前后查处从九品以上官员近百个。
尚膳监提督光禄太监梁恩,即便送还侵占的厨役,还主动退还大量脏银,依旧被王渊连发五封奏章弹劾,最后被朱厚照扔去守皇陵。
如此一番整顿,不但三寺吏治一清,而且每年可节省十万两开支。
文武百官吓得要死,再不敢向礼部管辖的衙门伸手,更不敢因为王渊处置了他们的子嗣说什么。
与此同时,大量科道言官,对王渊的印象为之一改,不再把他视为佞臣,而是认为王尚书乃清廉干臣。
这些科道言官,很多其实都特别可爱,他们真的饱含一腔热血。
就拿御史方凤来说,这家伙干得最离谱的事情,是在嘉靖初年弹劾自己的亲哥哥。原因嘛,是他哥哥依附张璁和桂萼,而他觉得张璁、桂萼都是投机恶徒。
这种做法,是在帮杨廷和冲锋陷阵,但你觉得他是杨廷和的党羽?
非也,杨廷和的兄弟杨廷仪,就是被方凤弹劾到辞职的。而方凤在弹劾亲哥之后,又自己弹劾自己,因为他的做法有亏人伦。
是不是操作很骚?
先弹劾杨廷和的弟弟,再弹劾杨廷和的政敌,把自己哥哥弹劾了又弹劾自己,人家绝对没有任何私心啊!
当然,在外人看来,那就是一条疯狗。
第497章.495【言官盛宴】
“混账东西!”
黄峤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黄珂抡起棍子暴打长子。
黄峤是黄珂第一任妻子所生,聂夫人作为续弦,虽然不是很心疼,但也得出面劝劝:“老爷,随便打几下就行了,你这样会把峻卿打死的。”
黄珂暴怒道:“打死了才好,黄家的老脸,都被这逆子给丢尽了!”
“啊……唉哟,”黄峤哭喊道,“父亲饶命,儿子再也不敢了,你就饶儿子这一回吧。”
黄峤的妻子顾氏,跪在旁边不停抹泪,苦苦哀求说:“公公息怒,儿媳还有些陪嫁物什。不管是妆田还是首饰,都变卖了给峻卿补亏空,峻卿死了我们娘仨可怎么活啊!”
黄珂只当没听见,又打了十多棍。他老迈体衰,累得气喘吁吁,把棍子扔给家仆,喝令道:“继续打,打死勿论!”
家仆哪敢真把大少爷打死?高高举起,轻轻拍下,黄峤非常配合的继续大叫。
这一出好戏,皆因王渊而起。
王渊清查了三寺厨役,又开始清查采买费用。
但是,光禄寺等衙门的采买工作,不属于礼部的管辖范围,这东西是跟户部挂钩的。于是王渊就联系岳父黄珂,礼部和户部联手清查。
黄珂派人彻查之前,把儿子黄峤叫来询问情况,随便一问就瞬间“父慈子孝”。
黄峤是国子监生,因为科举无望,只能等着补缺,被分配到工部担任正九品副提举。多年过去,慢慢熬资历升迁,如今已转为光禄寺良酝署署丞,是负责给京城各衙门(包括皇宫)供应酒水的从七品官员。
光禄寺的主要物资,由地方或特殊役户提供,比如菜户每年都得给光禄寺种多少菜。但总有物资不足的时候,于是就要请户部拨款采买,谁都知道采购油水足,官吏们怎么可能放过?
负责采购的主官,只把价格翻倍虚报。到黄峤这一级,采买报价已经翻了四倍,而他下面的官吏还要层层虚报,最终采买价格,将在市价的五倍到十倍之间。
父子二人的对话如下——
黄珂问:“你贪了多少采买钱?”
黄峤说:“不多,当署丞两年,只到手数百两银子。”
黄珂勃然大怒:“我黄氏乃遂宁大族,家有良田无数,你竟贪这区区几百两?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黄峤道:“儿子不能吃独食,层层官吏经手,不敢贪得太多,几百两已是极限了。”
“你还嫌少?”黄珂气得更厉害。
黄峤连忙解释:“儿子并非此意,是说人人皆贪,不贪便会被同僚排挤。”
黄珂怒道:“放屁,你爹是户部尚书,你妹夫是礼部尚书,谁吃了豹子胆敢排挤你?你自己经不住诱惑,别把罪责推到别人头上!”
于是,家法伺候,棍棒底下出孝子。
一顿暴打之后,黄珂怒气稍减:“贪了多少,从家里支银子补上,你自己供认罪行辞官吧!”
“是。”黄峤只能答应。
黄珂说:“我教子不严,也得上疏请辞。”
黄峤惊道:“父亲,不必如此!”
历史上的黄珂,因为被排挤到南京,几年前就该郁郁而终了。因为王渊的关系,他不但没受梁储排挤,反而扶摇直上做了户部尚书,心情愉快自然活得更久。但终究是老了,七十多岁的人,这两年身体更不佳,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请辞。
辞职之前,黄珂打算干一票大的。
京城各衙门,但凡涉及采买工作,大部分归户部和工部管辖。
黄珂联合工部尚书李鐩,开始整顿采买事务,顿时把各部门搞得鸡飞狗跳。
黄珂已经七十好几,李鐩也快八十岁了,两位尚书既然决心辞职,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再加上王渊扛着压力,清查工作迅速进行,谁敢阻拦就等着被弹劾吧。
一个月下来,请辞、罢官、丢官、下狱者,包括杂官和吏员在内,一口气处置了两百多人。
“这王二郎真是……真是无所畏惧啊!”毛纪只能感慨,他有个门生也丢官了。
杨廷和苦笑道:“拦不住,也没法拦。黄鸣玉(黄珂)的长子,还有王若虚的两个学生、一个乡党,这次都因采买渔利而罢官。如此大公无私,还能指责他们排除异己不成?科道言官,闻风而动的不知多少,现在已经不止是采买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