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30节

 “我……”叶梧仔细思索,回答道,“修身治国平天下。”

 王阳明摇头苦笑:“你倒是会讨巧。”

 那个被揍塌了鼻梁的卫所生员陈懿,主动举手说:“先生,我的志向是考中进士,上马抚军,下马安民。以文治武功,封妻荫子,报效君王,此大丈夫之为也!”

 王阳明说:“那你该勤于读书,多练练安民的本事,不要整天想着跟人打架。”

 “哈哈哈哈!”诸生大笑。

 陈懿摸摸鼻梁,厚着脸皮说:“打架也是练本事,今后我率军去打蒙古人。”

 王阳明突然问王渊:“王二郎,你打架最厉害,你的志向是什么?”

 王渊笑道:“我没什么志向。”

 “你肯定有!”王阳明不信他的鬼话。

 “我真没有。”王渊说。

 王阳明道:“此间诸生,就数你与伯元、子苍、宗鲁最为勤奋好学。他们三人皆有向道之心,而你则诸事不言道,你似乎对圣人道理不屑一顾。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

 王渊说道:“先生之学问,朱子之学问,在我看来都是正确的,我并没有对圣人之道不屑一顾。”

 “但你平时问得最多,说得最少,行事莫测,”王阳明指着王渊,“那日你言,我心即天心,我性即天性,我命即天命。你似乎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也早就有自己的志向,你的天命是什么?”

 诸生皆看向王渊,因为这几句说得太拉风了。

 王渊低头不言。

 王阳明对自己这些学生,早就悄悄进行考察,只有王渊让他心里没底儿。

 王渊都在干什么?

 他一边研究朱熹的道理,又一边研究王阳明的道理,然后琢磨他们的根本用意。

 就拿“亲民”来说,朱熹批注为“新民”,其实是提前把人分了等级。天子、长者、学者为“大人”,有权利也有责任教化万民,体现出一种尊卑有序、长幼有序的思想。

 王阳明把禅宗思想引入理学,认为人人皆可成圣,他首先是把所有人都视为平等的。先领会道理的,应该仁爱他人、教化他人,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改正自己的错误过失,让自己更接近于大道。

 从道理上讲,朱熹并没有错,甚至能提高国家政权和社会的稳定性。

 可稳定往往带来惰性,现在大明已经千疮百孔,有识之士都在寻求改变,王阳明也是在追求一种改变。

 早在弘治朝,首辅刘健就掀起复古运动,虽然没有直接批驳朱熹,但已经带有那么点意思。借着复古运动,刘健搞了很多改革,比如田政、盐政、军政等等,可惜朱厚照上位,刘健被迫辞官,换上一个和稀泥的李东阳。

 王阳明同样在“复古”,今后王渊也会“复古”。

 王渊妄图揣摩朱熹和王阳明,把这两位都当成工具人。即便他隐藏得很好,但有时候说话做事,还是让王阳明感觉有问题。

 一个现代人扔到古代,无论如何隐藏,都犹如黑夜中的萤火虫那般明显。

 宋灵儿,就是被王渊这种独特气质吸引的。

 王阳明,同样因王渊的独特气质,对他进行格外关注。

 半下午的时候,王阳明还没把书院教条讲完,山上就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把房子都给我拆了!”

 为首那人,一身胥吏装扮,二话不说就要拆房子。

第42章.042【官二代的威风】

 “思州守遣人至驿侮先生,诸夷不平,共殴辱之。”

 根据这段记载,思州太守派人侮辱王阳明,被听课的生苗们打了一顿。

 这里所言“思州守”,其实就是贵州巡抚王质,而非真正的思州知府,后世很多乱编成功学卖钱的都搞错了。

 思州知府如果还活着,肯定要叫冤:“老子的治所距离龙场驿好几百里,一路上到处是山,骑马都要跑大半个月,我吃饱了撑的派人去侮辱王阳明啊!”

 历史上,王阳明来到龙场驿,苦思半年才终于悟道。然后写信给同乡毛科,请他帮忙做招生宣传,被王质找麻烦的时候还没几个正经学生。

 可由于王渊的无意点醒,王阳明悟道的时间,以及招生的时间,都直接提前了半年。

 这导致,眼前闹事之人,面对的可非生苗,而是正经的司学生员!

 生员当中,有土司子弟,有卫所子弟,有望族子弟……

 “住手!”

 “我看谁敢拆!”

 “找死是不是?”

 “老子正好手痒!”

 “阿忠,取本少爷的刀来!”

 “……”

 诸生纷纷走出茅屋,跟那些闹事者对峙,喜欢骂人的已经开始口吐芬芳。

 王阳明似乎特别青睐王渊,说道:“王二郎,你去跟他们讲道理。”

 王渊最喜欢讲道理了,他走到诸生之前,问道:“你们是何人?几品几阶,现居何职?”

 领头的胥吏说:“抚台大人接到举发,有人在龙岗山妖言惑众,篡改经义,污蔑圣贤,令我等前来严加惩治!”

 “抚台?”王渊故作茫然姿态,“可是魏制台?”

 “是王抚台!”胥吏强调道。

 王渊恍然大悟:“哦,我只知道魏制台,原来还有个王抚台啊。”

 “哈哈哈哈!”

 诸生大笑不止,胥吏脸色发青。

 总督和巡抚并称为督抚,但前者似乎更大一些。

 总督至少管两个省,有时候可管好几个省。为了平叛,魏英这个贵州总督,甚至有权协调湖广那边的卫所。

 至于巡抚,一个省就可能有几个巡抚。

 魏英是来贵州总督打仗的,王质鬼知道是来巡抚啥的。

 胥吏被王渊讽刺之后,顿时怒火中烧:“我看谁敢违抗王抚台之令,但有异动,格杀勿论!”

 “噌噌噌!”

 胥吏带来的那些人,全部拔刀相向。

 王渊顿时不发一言,默默退回草屋内,拿出自己的钢刀和弓箭。诸生纷纷效仿,很快就全副武装,没有兵器的也手执木棍而出。

 王阳明微笑不语,他很想看看,王渊到底会如何解决此事。

 王渊突然问诸生:“各位同窗,有谁读过《大明律》?”

 今天刚来的新同学詹惠,立即站出来说:“吾略通律法。”

 王渊笑问:“请问詹兄,这些人明火执仗,意图烧人房屋,抢夺驿丞钱财。所犯何罪?”

 詹惠答道:“犯强盗罪。凡强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皆仗一百,流三千里。但得财者,不分首从,皆斩!”

 王渊又问:“我等义民,身为生员,能够制止此等强盗行径吗?”

 “义之所向也,”詹惠举起木棍,指着那些胥吏说,“便是尽数杀死,到了官府也有功无罪。”

 “那还等什么?”王渊立即举起弓箭,踏前一步说,“诸生听令!弓箭手原地结阵,刀棍手包抄两翼,须知除恶务尽,不可放走一人。”

 闹事者只有十多个,生员及其随从们,加起来却又三十多个。

 而且,卫所生员占了一半。这些军户子弟,从小耳濡目染,甚至习得家传兵法,奔走间隐隐有军队的意思。

 胥吏顿时惊慌,色厉内荏道:“你等须知,杀害官差可是大罪!”

 王渊再问:“詹兄,冒充官差又是何罪?”

 詹惠冷笑:“冒官者皆斩!诈称官司差遣而捕人者,仗一百,徒三年。”

 王渊搭箭上弦,指着那个胥吏:“听到了没?”

 胥吏慌得一逼,已经没了脾气,解释道:“我等真是差人,奉王抚台之命而来。”

 “既是官差办事,可有差遣文书?”王渊质问道。

 胥吏顿时语塞。

 他们有个屁的文书啊!

 在正德年间,巡抚手下无兵可用,因为朝廷不给加兵部衔。甚至连佐官都没有,只有几个令吏、典吏协助日常工作。而且,此时的巡抚若开幕府,朝廷虽然不追究,但也不会真正允许——巡抚拥有标兵指挥权,拥有开幕大权,那是嘉靖朝倭寇作乱之后的事儿了。

 一言以蔽之,王质虽然身为巡抚,全贵州文武官员都是他的下属。但官员们给不给面子,那得看巡抚的脸大不大,即便违抗正式命令,王质也只能报奏督察院去告状。

 在王质的身边,只有几个吏员是正式工,其他全是自己招募的临时工。

 别的省也还罢了,刚到贵州他能招到啥样人?

 王质在贵州聘请了一个本地师爷,这个师爷又拉来一帮亲朋好友。眼前胥吏就是师爷的亲戚,专门给王巡抚跑腿儿,这次办事带来的全是街头混混。

 王渊见对方不说话,顿时冷笑道:“此间贼人,全部放下兵器,否则格杀勿论!”

 胥吏满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留下来搞事儿怕死,直接走人又怕巡抚责骂。

 当然,还是生命可贵。

 就在这些人打算投降的时候,李应不屑道:“跟他们废话作甚,全都砍死了事。我就不信那位王抚台,还敢来都指挥司找我李家的麻烦!”

 都指挥司?

 李家?

 胥吏和混混顿时傻眼。

 巡抚几年就换一个,甚至有可能几个月就走,可李家已经在贵州风光上百年。

 李应又指着汤冔:“他姓汤,是汤家人。”

 接着李应又朝人群中指去:“他是詹家人,他是越家人,他是陈家人……”

 “嗙嗙嗙嗙!”

 一连串的兵器落地声,胥吏和混混们全都吓傻了。

 胥吏甚至直接跪在地上:“小人不识诸位老爷面目,该死,该死!”

 李应笑着说:“都趴在地上,老老实实吃一顿打,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十多个混混立即趴下,甚至有人主动脱裤子。

 “大胆!”

 宋灵儿气得不行,一箭射出,扎在脱裤子的混混腿上,差那么一丁点就命中要害。

 诸生骇然,只觉胯下发凉,不自觉的夹紧双腿。

 王渊彻底无语,心想:还是你们这些官二代牛逼,老子搞半天纯属白费口舌。

 眼见真要打人,王渊转身对王阳明作揖:“请先生妥善处置。”

 王阳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找麻烦的是巡抚。而他那些学生,虽然都是官二代,但还真没几个有话语权的,各自家族不可能站出来帮忙。

 “都回去吧。”王阳明挥挥手。

首节上一节30/514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