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29节

 王渊朝众人喝道:“各自归队。什长清点人数,报之与佰长,佰长报之于副督学长,副督学长向我汇报!”

 士子们嘻嘻哈哈归队,不把王渊的芝麻官当回事儿,但也没有违抗王渊的命令。

 谁敢违抗,出来打一架就行了。

 叶苍笑道:“咱们这位学弟,治学如治军啊。”

 汤冔是汤和的后人,同样世袭武官,赞许道:“观其行事,他若生在军卫,必为良将之选!”

第40章.040【一字之别,道统之争】(修)

 王阳明已经搬家了,之前住的是小溶洞,阴冷潮湿。由于他经常在洞中推演《易经》,因此将小溶洞命名为“玩易窝”。

 龙岗山上有个大溶洞,后世称之“阳明洞”。

 王阳明将之命名为“阳明小洞天”,又因在“玩易窝”以东,简称其为“东洞”。洞外有苗民帮他修建的几间茅草房,叫做“何陋轩”,是王阳明的卧室、书房和教室。

 此时此刻,王阳明没有讲课,而是拿着锄头在听课。

 土匪商富权一边刨土,一边用汉苗双语教学:“这种地啊,一看天时,二看地利,三看人工。天时就是二十四节气,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割,老祖宗早就晓得了。地利也不提,龙岗山上没有地利,这种山地种出来收成不好。所以我们就要看人工,要翻土,要挖陇,还要施肥。你们苗人,就不晓得人工。放把火一烧,就挖坑埋种子。这不行,都跟我一起学翻土!”

 这是苗人帮王阳明烧出的一片荒地,地里堆积着草木灰。

 由于缺乏耕牛和铁犁,大家只能用锄头硬挖。

 甚至锄头都不够,那些生苗拿着石铲,翻地的效率感人肺腑。

 王阳明带着两位仆从,模仿土匪的姿势,从零开始学习种地。好在前两天下雨,土壤较为湿润,否则仅是翻地就能把人累死。

 商富权弯腰捡起几块石子,扔得远远说:“石头不能留在土里,但可以围起来做田界。”

 于是,王阳明又去捡石头。

 干了半天农活,王阳明累得腰酸背痛,感慨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日始得躬耕之不易也。”

 这是开荒,当然不易!

 王阳明也就带了几十两银子过来,一路旅费就用去不少。他还要购置纸墨,贵州盐价又贵,顶多能撑到明年,必须学会自己种地才行。

 主仆三人在这儿慢慢翻地开荒,几个土匪则去了苗人寨子,教导生苗如何挖茅厕,如何堆肥发酵——这些苗人都是随地拉屎的,不知晓大小便之宝贵。

 “大爷,来了好多人!”

 正在偷懒休息的王长喜,突然指着山下。

 王阳明立身远眺,笑了笑,复又弯腰翻地。

 大概过了两刻钟,司学诸生全都来到山上,王渊作揖道:“阳明先生,我等是来求学的。”

 王阳明说:“且待我把这块地翻完。”

 “这个好办,”王渊对陈文学三人拱手道,“宗鲁兄,此处有三把锄头,你与一位佰长,领一百人,每三人一组,以半刻钟为期轮番耕地。伯元兄,子苍兄,你们与另外五位佰长,带着其他人搬运石块。不限此块土地,已经烧荒的都可去捡石头。”

 “好说。”陈文学笑道。

 王渊又对诸生说:“若有人不愿劳作,可自去花册勾销姓名。”

 无人退出。

 便有纨绔子弟,也带着各自随从,大可把劳作任务,交给手下去完成。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等人,为诸生之首。他们带头干活,余者自无二话,反正人多办事快。

 王渊又按十人小队为单位,每队划分区域,轮番过去翻地捡石子。这样既有条不紊,又提升工作效率,还能防止胡乱踩踏已经翻出的耕地。

 王大爷扶着老腰坐下,捋胡须说:“此为干员也!”

 两刻钟之后,未耕之烧荒地,地表散乱石块已经捡完。已耕之烧荒地,捡石者等待翻土者将石挖出,怎奈锄头只有三把。

 王渊喊道:“可以了。今日劳作者记下,明日再耕,且听先生讲课。”

 有个带了随员的军二代,突然不耐烦道:“没有那么麻烦。陈一栋,李岩,你们去挖地。谁还带了随从的,派一个去挖地,三把锄头就分完了。我们这些生员,只听阳明先生讲课即可!”

 王阳明没有反对,但也不赞许。

 诸生散乱坐于荒野,有的还把果脯、肉干拿出,三三两两倒酒满上,似乎想一边听课一边喝酒。

 王阳明亦不训斥,朗声说道:“开篇讲《大学》。非程朱之新本,乃前朝之旧本。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为亲,不为新……”

 宋公子突然站起来,打断道:“阳明先生,朱子说,此处‘亲’当作‘新’,你是不是讲错了?”

 “没讲错,”王阳明微笑道,“旧本为‘亲民’,我也认为是‘亲民’。”

 诸生骇然,瞠目结舌。

 王阳明开讲的第一句话,就跟朱熹杠上了,直接驳斥朱熹的错误。

 而且,还是在挖理学的根基!

 “亲”与“新”,一字之差,悬殊万里。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这是儒学的三纲。

 朱熹是这样解释的:每个人都有光明品德,这是天理,也是天性。但光明品德,有可能受到蒙蔽,应该去发现它、点亮它(明明德)。在获得光明品德之后,还要去引导别人,让所有人都获得光明品德(新民)。由此就能让万物天理达到完美极至,达到个人理想与社会责任的统一(止于至善)。

 而王阳明,想通过“亲”与“新”的差别,直接从儒学三纲的层面争夺道统。

 此言一出,立即有十多人愤然离席,拿起干粮饮水,转身就往山下行去。他们求学是为了考科举,而以王阳明的“妖言妄论”,拿去考试百分之百要落榜!

 刚开讲就有人离开,王阳明依旧从容,微笑着目送他们下山。

 宋公子却是个较真的,他问道:“朱子在后章‘作新民’之文有论据,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对的?”

 王阳明笑道:“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说的是亲。为人君,止于仁,说的是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说的还是亲。亲有仁的意思,也有新的意思。亲既然已经包含新的意思,为什么朱子要强行改为新呢?”

 “呃……”

 宋公子直接傻了。

 王阳明引用大量《大学》原句,论证那本来就是个“亲”字,而且包含了仁与新两种意义。朱熹强行改为“新”是不讲道理的,是不讲仁义的!

 诸生哗然。

 一些人不敢再听,吓得撒腿就跑。因为王阳明讲得很有道理,他们害怕自己信进去,从而耽误今后考科举。

 一些人仔细思索,陷入两难境地,不知应该听王阳明的,还是应该继续听朱熹的。

 一些人兴奋莫名,已然被王阳明所折服,恨不得今生追随其左右。

 王渊心想:“这才是非议朱子的正确方式啊,直接引用儒家经义来驳斥朱熹。有理有据,合情合法,谁敢说个不字?”

 便是朱熹亲临,估计也说不过王阳明。

 因为朱熹自知理亏,还专门在《大学》批注里解释。

 不是王阳明比朱熹更聪明,而是朱熹想完善理学体系,硬生生故意曲解《大学》本意。

 王阳明继续讲学,越讲越吓人,很快又有十多个生员逃跑。

 其中有几个生员,连夜逃回贵州城,直奔贵州巡抚衙门。

 等至第二天中午,他们终于见到准备出门的王质,当即跪倒告状:“王抚台,有狂生在龙岗山妖言惑众,非议圣贤朱子与程子,擅改《四书》之经义!”

 (PS1:关于《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有人认为老王乱说。确有不妥之处,已修改。)

 (PS2:明代四川,是大四川,包含今天的重庆、云南、贵州、湖南、湖北的一部分地盘,而且这些地方很多都未开化,土司数量惊人,所以说四川是蛮夷之地。还有,因为宋末和元末战乱,明代四川经济、文化、人口远远不如宋代。终明一朝,四川人口都没恢复到南宋初年的水平。)

第41章.041【独特气质】

 “王渊,我又来啦!”

 宋灵儿打马飞奔上山,身后跟着几个护卫,三只豹猫全都挂在竹囊里。

 此时距离诸生求学已有半个多月。

 六七百人的巨大队伍,跑得只剩下三十多人,除开书童等随从,真正的生员其实只有二十多。

 宋灵儿在山上可住不惯,王阳明对她而言就是催眠大师,听着听着就坐那儿睡着了。她中途跑回家一趟,可家里也无聊得很,于是又带着土木三杰,跑来龙岗山给王渊送吃的。

 王渊正躺草地里看书,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好久不见啊。”

 “我给你带了肉饼,猫儿们也来了。”宋灵儿笑着跳下马。

 王渊朝她身后看去,问道:“这位是?”

 宋灵儿介绍说:“詹惠,半路上遇到的,就一起结伴来了。”

 王渊见此人的儒生打扮,便拱手道:“詹学长,在下王渊,有礼了!”

 “久闻王学弟才名。”詹惠作揖还礼道。

 詹家是贵州大族,其先祖为元代高官。詹惠的母亲姓越,同样是贵州大族。

 在明代,詹家与越家出了一堆举人,进士也考中好几个,属于真正的书香门第。

 王阳明来到贵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詹家访友——詹惠之兄詹恩,跟王阳明是同年进士,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詹恩本来在京城当官,因为父亲去世,丁忧回家守孝,结果路途奔波,身染重病而亡。

 王阳明来到詹家之后,才知道自己好友已经过世。非但如此,好友的母亲恰巧也死了,只剩下好友的幼弟詹惠,他还为好友的亡母写了墓志铭。

 几年时间,詹惠的父亲、母亲、大哥相继病故,这孩子只有十多岁便开始当家。他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这才前往龙岗山,打算拜在兄长同年王阳明门下读书。

 “先生在何处?”詹惠问道。

 王渊朝身后一指:“在教苗族孩童说汉话、写汉字。”

 詹惠立即拱手:“王学弟,我先去拜见先生,咱们明日再切磋学问。”

 “詹兄请便。”王渊道。

 等詹惠离开,宋灵儿才兴冲冲问:“我走的这些天,山上有什么热闹没?”

 王渊笑着说:“打了好几架,陈懿的鼻梁都被揍塌了。”随即又补充强调,“不是我打的。”

 “可惜我没看到。”宋灵儿对此颇为惋惜。

 两人一番闲聊,便带着猫咪和护卫,牵马朝书院走去。

 嗯,那几间茅草屋,已经正式定名为“龙冈书院”。

 距离书院还有数十步,便听到一阵喧哗声,间杂传来“打得好”、“揍死他”之类的呼喊。

 “又有人打架!”

 宋灵儿欣喜若狂,连王渊都扔下不理,快步朝书院跑去。

 王渊对此早就习惯了,既习惯龙岗诸生打架,又习惯宋灵儿跳脱,带着微笑慢悠悠朝书院踱步。

 这次似乎已经打出火气,参与斗殴的两位生员,居然各自手持木棍。他们把木棍当枪使,来往厮杀皆带着军中招式,幸好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不至于攻击对方的咽喉等致命部位。

 “咳咳!”

 王阳明突然出现,咳嗽两声,斗殴立即终止。

 王大爷此时也很头疼啊,贵州士子太难管了,一天到晚精力充沛,一言不合就喜欢打架斗殴。他拿出一张连纸,招呼王渊说:“王二郎,这是为师制定的龙岗书院教条,你弄些米糊来贴到墙上。”

 王渊立即照办,顺便抽空看了看教条内容:立志、勤学、改过、责善。

 其中“责善”一条,就是为了防止诸生斗殴。

 王大爷说,你们都在龙岗山求学,既是同学又是朋友。朋友做错了,应该婉言规劝,不能往死里指摘,使对方无地自容。同时,大家都该反省自己的错误,不要总是苛责别人。能指出自己过失的人,就相当于自己的老师,此为谏师。你们若有谁能指出我的过失,那也是我王阳明的谏师,我一定认真改过,这叫做教学相长。

 王阳明站在茅屋前,训诫道:“我们先来说立志。不立志,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之后,才有奋进方向,不至于整日嬉戏玩乐荒废光阴。子苍,你的志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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