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285节

 遭到牵连打击的,便是这四位,全部外放知州。

 普通进士只能当知县,但庶吉士被外放,至少也得是个知州。杨廷和即便再嚣张,也不敢越过这层底线,否则都不用王渊出手,清流们就会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王渊亲自送四人离京,每人一盒银元做路费,同时叮嘱他们推广新作物。

 ……

 却说,王相家境贫寒,赴任连个随从都没有。

 若非王渊赠送一盒银元,王相只能沿途坐公车、公船。除了赶考士子之外,便是官员乘坐这种车船,也是要收取一定费用的。而且通行效率非常差,指不定就窝哪儿耽搁一两月,因为你得在驿站慢慢等着。

 王相少年得志,一身才华待发,即便遭到打压,心中依旧踌躇满志。就像历史上,他跟着杨慎哭门一样,拼死也要纠正嘉靖皇帝的“错误”。

 辗转来到泰州,王相风尘仆仆,身上的儒衫已经洗得发白。

 泰州跟简州的情况相同,自带州治一县(海陵),兼管附属一县(如皋)。说起来是知州,就管两县地盘,只比简州富庶一些而已。

 王相进了泰州城,没有立即去州衙报道,而是微服私访观察民风。

 随便行走一阵,感觉肚子有些饿,王相找路边摊吃了一碗面。

 突然,有人大喊:“心斋先生讲学了!”

 只见数十上百人,沿途奔走相告,不但路人纷纷跟随,就连卖面的小贩都按捺不住,催促道:“这位相公,你能不能吃快点?我还要去听心斋先生讲学。”

 王相顿时为之愕然,问道:“你也读过书?”

 卖面小贩说:“认得几个字。”

 王相更加感觉奇怪:“只认得几个字,便去听大儒讲学?”

 “心斋先生讲得好,大家都爱听,”小贩带着市侩笑容,嘿嘿道,“心斋先生讲学的地方,人肯定多得很,卖面也更好卖嘛。”

 “那咱们一起去。”王相捧着土陶碗,一边吃面一边往前走。

 不多时来到州学门口,那里已经交通堵塞,吏员、士子、商贾、百姓……全围在那里认真听课。

 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穿着奇装异服,戴着纸糊帽子,手拿木制笏板,声音无比洪亮地说:“我的老师阳明公,万事论心,要致良知。但我觉得吧,致良知不能只论心,更要论身。什么是身?就是安身立本!”

 他指向一个听众:“你是卖糖的,每天奔波,赚钱养家,糊口妻儿,那也是在安身立本。”

 他又指向一个听众:“你穿戴丝绸,又富又贵,看来是做生意的。经商赚钱,不偷不抢,只要别做奸商,那有什么可寒碜的?照样在安身立本。”

 他捋胡子说:“俗话说,穷**计,富长良心。不是说穷人就坏,富人就心善,而是安身立本了,五斗米不一定能让你折腰。一个人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致良知?去年两淮大灾,人相食,良心都去哪儿了?把肚子填饱再说!”

 王相站在旁边都听傻了,眼前这个讲学之人,真是师祖阳明公的弟子?

 那人继续说道:“所以我讲,立心之前,先要立身,立身为本!若不能立身,那立心就是无本之木、无根之萍。怎么才能立身?首先你得有谋生的本事,你会木匠,你会种地,你会经商,你会读书……这些都是立身之本。天下芸芸众生,只有先养活自己,才能谈别的事情。若人人都能养活自己,且不伤害他人,那这大明不就国泰民安了吗?”

 王相皱眉苦思,好像真是这样。

 若人人得其活,又不伤及旁人,则万民皆得其活,则国泰民安、社稷稳固也!

 那人朗声道:“所以,立身才可立心,立心才可安天下。人人皆可立身,则人人皆可安天下!读书人经常讲‘圣人之道’,什么是‘道’?道就是民用,就是民事,百姓日用即为道。我饿了要吃饭,粮食是道,耕种是道;我冷了要穿衣,布帛是道,纺织是道;我要出远门,车船是道,工匠是道。吃穿用度,是道之本源,是最基本的道,也是最大的道!不让人吃饱,不让人穿暖,就是最大的不讲道理!”

 “说得好!”

 数千听众轰然喝彩。

 王相仿佛被闪电给击中,他出身贫寒,幼时吃饭都困难,能读书全靠运气好,一路都遇到好心人帮助。他觉得眼前此人,讲得太有道理了,吃穿用度就是最大的“道”,谁能让万民吃饱穿暖,不就能成为当世圣人吗?

 这番理论,再跟物理学相结合,简直能完美搭配起来。

 物理学研究的那些东西,最大的用途,就是让人吃饱穿暖!

 王相一直听到傍晚,等众人都散去了,他才上前拱手说:“在下王相,字懋卿,敢问先生尊讳?”

 那人也不客气,拱手说:“王艮,字汝止,号心斋。”

 王相问道:“心斋先生是阳明公的弟子?”

 王艮笑道:“正是。不过嘛,吾师之学有些毛病,做弟子的自当帮他纠正一下。”

 王相说道:“在下是阳明公的再传弟子,论起辈份来,当唤先生一声师叔。”

 “你的老师是谁?”王艮问道。

 王相回答:“礼部左侍郎,若虚公是也。”

 “王若虚?”王艮拍手大笑,“那正好,咱们好生聊聊,我最近正在学物理呢。他那套新算学,着实方便得很,很多时候都不用再敲算盘了。”

 王艮此人,没有功名,他就是个灶户,世世代代为朝廷烧盐。

 七岁读书,家贫辍学,随父兄烧盐。

 穷**计嘛,父兄开始做私盐贩子,他也跟着一路贩盐为生。十九岁时经商至山东,发神经跑去拜孔庙,对着孔子像思考:“夫子是人,我也是人,我努力读书也能做圣人!”

 于是,王艮开始自学,走哪儿都带本书,一有空就拿出来阅读。经商到某个地方,便去拜会当地大儒,不但学问渊博起来,而且还发展成大商人。

 王阳明在江西剿匪时,王艮慕名拜访,并正式拜入心学门下。但他的学问,其实早已自成一派,只想在王阳明那里得到补充完善,几乎每次跟王阳明辩论都会争吵,索性自个儿回老家泰州聚众讲学。

 这便是,阳明心学之泰州学派!

 泰州学派讲究“立身”,而非“立心”,其实就是典型的“民本”思想。

 王相和王艮在泰州相遇,立即产生化学效应。阳明心学门下的物理学派和泰州学派,开始互相汲取营养,虽没有彻底合流,却是诸多心学流派当中最亲近的。

第441章.439【南苑猎场】

 豹房在西苑,猎场在南苑。

 南苑即后世南海子公园一带,离北京城足有二三十里,在明朝属于大明皇家狩猎场。

 “驾!”

 朱厚照策马狂奔,身后跟着王渊、朱林、沈周、李琮等人。皇贵妃亦在,还有宋灵儿凑热闹,可惜黄峨实在不会骑马射箭,今天只能在家读书带孩子。

 已有侍卫骑马赶来猎物,一头麋鹿惊慌蹿出林子,距离众人只有数十步远。

 朱厚照笑道:“二郎,那头四不像,只准射它的眼睛。可能做到?”

 王渊伏低身体,打马越过皇帝,挽弓搭箭瞄准。

 咻!

 只见麋鹿头部中箭,因惯性往前翻滚,然后便躺在那里不动了。

 袁达冲过去查看,兴奋大喊道:“陛下,此箭只中眼睛,并未伤及皮毛!”

 朱厚照纵马奔去,赞道:“二郎果真神射。”

 袁达已经从武学毕业,正好遇到江彬失势,新军将官也随之进行调整。袁二早有累累战功在身,又因应州之战得到皇帝信任,直接被授予正四品指挥佥事,估计今后要跟着朱厚照外出打仗。

 又有一只雉鸡被惊出,朱厚照回头笑言:“盼盼可猎此物乎?”

 “臣妾试试。”

 皇贵妃打马追去,宋灵儿也连忙跟上,临时兼任皇贵妃的保镖。

 皇贵妃的剑术极好,马术也不错,步射手艺同样高明。可惜,跑马骑射就有些抓瞎了,那一箭射出去,擦着野鸡头皮飞过,差点把猎物给吓死。

 连放几箭,皇贵妃已然晋升为描边大师。

 “哈哈哈,”朱厚照幸灾乐祸,又对宋灵儿说,“宋大将军,你来试试。”

 “宋大将军”是皇帝对宋灵儿的戏称,宋灵儿从小就骑射捕猎,这玩意儿在她眼里就是游戏。只见她一箭射出,野鸡扑腾两下便死了,实在没啥挑战性可言。

 朱厚照赞许道:“好箭术,真想令你带兵打仗,做我大明朝的女将军。朝中的大头巾们,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到时候就有好戏可看了。”

 宋灵儿笑着说:“贵州再有乱子,陛下就可让我回去带兵平定。”

 “那就说定了。”朱厚照就喜欢破坏规矩。

 狩猎一阵,已是正午。

 朱厚照让太监架炉玩烧烤,王渊也派人抬来一个大锅,丢进去一堆玉米棒子烹煮。

 “此为何物?”朱厚照问。

 王渊解释道:“佛郎机前任总督是聪明人,想跟大明搞好关系做生意。臣便答应他,若能送来新作物的种子,便答应带他北上见陛下。此物,臣称之为‘玉米’,原产于极东之大岛。不择土地,产量极高,可为主食。”

 “可为主食?”皇贵妃惊讶道。

 王渊点头说:“可磨面制饼,也可熬煮做粥。但吃起来,口感比麦子、大米更差,有钱人多半不喜,可以算是穷人的救命粮。”

 皇贵妃赞许道:“能救命足矣,该当推种各省。”

 朱厚照也说:“快快推种,粮食多了,朕才好带兵打仗。”

 王渊解释道:“种子还是太少,臣在北京试种,臣的学生在杭州试种。这次外放的四位庶吉士,也会在各自辖地试种,还要再过几年才能大范围推广。”

 已经半年不理朝政的朱厚照,突然说道:“仓场尚书侯观,年迈体弱多病,今年已三次请辞。二郎可有合适的人,推荐来继任仓场尚书?”

 仓场尚书,全称叫做“总督仓场户部尚书”。

 虽然品级和俸禄等同于尚书,但并非真正的户部尚书,只能负责督理仓场,不得插手户部事务。

 究其原因,是此缺实在太肥,权责实在太大,到了必须特设职务的地步。

 偶尔也有仓场侍郎,即总督仓场户部侍郎。王渊的老丈人黄珂就当过,挂户部右侍郎的头衔,总督北京和通州的仓库。当时王渊训练新兵,还跑去跟黄珂闹过饷。

 仓场尚书侯观,是李东阳留下的人。虽然尽量配合皇帝打仗,但又属于清流中人,偶尔也会闹别扭,比如当初联合石玠卡皇帝的军粮。

 朱厚照这是打算出手了,一旦他掌控仓场尚书(或仓场侍郎),打仗时就能绕开户部,直接找仓场总督要粮出兵。

 “陛下,又欲亲征?”王渊猜测问。

 朱厚照说:“辽东女真,欺人太甚,今年已在开原多次掠杀市人。”

 王渊对此非常无语,开原那边有边境互市。也就一些女真,跑到市场上杀人抢劫,连侵略边境都算不上,只是外籍人员在中国犯下刑事案件,够得着惹来大明皇帝御驾亲征?

 朱厚照这家伙,纯粹是在京城腻歪了,想要过过打仗的瘾而已。

 皇贵妃一脸无奈,显然已经劝过,但怎么劝谏都无效。

 王渊说道:“陛下既然让臣推荐人选,那臣就不避嫌了。左佥都御史席书,可为户部右侍郎,总督仓场。”

 “他会劝朕别去打仗吗?”朱厚照问道。

 王渊笑道:“肯定会,但兵粮照发。”

 朱厚照非常满意:“能发兵粮便可,让他随便劝谏,多给朝臣们做做样子。”

 所以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席书前阵子刚升左佥都御史,现在又要再次升迁了。别看只是户部右侍郎,但作为仓场侍郎,可以不对户部尚书负责,只对皇帝和内阁负责,在六部当中拥有超然地位。

 朱厚照又问:“二郎去不去?”

 “辽东?”王渊道。

 “是啊,你我君臣再度携手,必定杀得辽东女真不敢犯边!”朱厚照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飞去辽东。

 王渊说道:“陛下若欲亲征,最好别劳动大军,因为户部真缺粮食。辽东女真也弱得很,有五千骑兵便可出兵,而且还要早去早回,可别拖到冬天把士卒战马给冻死。”

 “此言有理。”朱厚照也被这两年的寒冬给整怕了。

 其实,正德十五年,已是明代中期的低温极限。

 从今年开始,气温就会逐渐回暖,再过几年还会快速回升,到时候日子将会好过许多——也即是说,嘉靖当皇帝的第一年,平均气温就在开始抬升了。

 只不过嘛,现在没有嘉靖,只有正德十六年、正德十七年、正德十八年……

 朱厚照想要御驾亲征,王渊非但不劝阻,还主动帮忙制定出兵计划。这要是让朝臣知道了,肯定又是一番弹劾,彻底认定他佞臣的身份。

 但既然劝不住,为何不提前做好军事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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