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让我看看。”朱厚照果然凑过去。
那面墙壁有一半抹着石灰,另一半镌刻诗作。谁人都能在石灰壁上写诗,但只有才子和大官的诗作,有资格被特意镌刻保留,而石灰墙壁则定期粉刷一次。
朱厚照负手立于壁前,仔细欣赏一番,发现有的诗词确属上乘,有的诗词却拙劣不堪。
张永早就准备,竟然现场研墨,捧着毛笔给皇帝:“公子何不题诗一首?”
江彬郁闷得直翻白眼,他只会带皇帝吃喝玩乐,对此等风雅之事还真没啥研究。
朱厚照略一思索,挥笔写道:“山幽谷静秋高爽,十代禅林古道场。正德今日到此地,佛对我说桂花香。”
“公子好诗才!”张永大赞。
朱厚照笑着把毛笔递给王渊:“二郎也来一首……二郎,你在发什么楞?”
王渊指着其中一首旧诗说:“公子,我想起一位忘年交。”
“何人?”朱厚照好奇道。
王渊说:“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唐寅唐伯虎。”
朱厚照迷惑道:“有这人吗?哪年的进士?”
王渊回答道:“他本是应天府的解元,因卷入科举舞弊冤案,被朝廷罢黜为吏。前几年,宁王慕其才名,还召唐寅去做幕僚。唐寅觉察到宁王反意,便装疯卖傻,险之又险的逃回家乡。”
朱厚照笑道:“也是个有趣之人,他现在何处?”
王渊说道:“目前正在杭州。”
朱厚照说:“等到了杭州,可招其来见,我也领略一下江南才子的风范。”
王渊指着墙壁上的那首诗:“公子且看,此诗乃程敏政所作。当年他对唐寅颇为赏识,又恰好主持会试(非主考官,代表礼部经办会试)。舞弊案虽被证实乃诬告陷害,但程敏政出狱之后四天就死了,被追赠为礼部尚书。唐寅却无人为其翻案,被剥夺功名至今。”
朱厚照读那首诗:“钟阜东来一径深,偶因名胜访祇林。鸟衔桂子僧前落,帘捲山光户外侵。万里长江供远望,六朝遗迹助豪吟。重来更有他年约,肯为尘缘负赏心。”点头赞许道,“诗写得还算不错。既已定论是冤案,那便恢复唐寅功名,前提是他要名副其实,且等我见了再说。”
王渊拱手道:“公子圣明。”
朱厚照笑骂:“哪有公子称圣明的?做戏也不晓得做全套。”
就在此时,一个和尚慢悠悠过来,合十说:“阿弥陀佛,诸位施主好兴致。”
张永低声介绍:“公子,这是本寺主持云山禅师。”
朱厚照也跟着合十:“禅师安好,我特来问禅。”
云山禅师高深莫测道,微笑道:“禅不可问,亦不可说,只能自己参悟。”
朱厚照觉得这都是废话,他还是更喜欢密宗,啥都能讲得清清楚楚。当即反问:“既然禅不可问,更不可说,那为何有禅师?禅师,禅之师也。你不能做我的参禅老师,那边没资格称为禅师。”
云山禅师不悲不喜,说道:“施主好辩才。”
朱厚照问王渊:“二郎可知什么是禅?”
王渊突然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的那几句偈语,挥笔在粉壁上写道:“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云山禅师赞道:“这位施主有禅性,乃我辈中人也。”
这几句的字面意思,可胡乱概括为:禅的初级境界,是刻意寻求参悟。禅的高级境界,是自然而然参悟。禅的终极境界,是无所谓参悟,方为大彻大悟。
听到和尚的赞叹,王渊笑问:“禅师认可此句?”
云山禅师说:“然也。”
王渊突然挥笔又补了一句,乃林黛玉的偈子:“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云山禅师顿时尴尬无比,合十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补的一句,即禅的超级无敌境界,是不讲什么大彻大悟,正好与六祖慧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暗合。
云山禅师当然知道六祖慧能,只不过在关键时刻,还是被文字游戏给绕了进去。
“哈哈哈哈!”
朱厚照放声大笑,拍手说:“有趣有趣,二郎还有慧根呢,不如哪天去做做和尚。”
宋灵儿本来一直没说话,此刻出言道:“不许!”
朱厚照顿时笑得更大声,笑完之后说:“走吧,禅师,先去吃斋饭,填饱了肚子再一起参禅。”
云山禅师被王渊一通教训,不敢再故作高深,恭敬道:“几位施主请。”
一连在灵谷寺住了好几天,王渊收到王阳明的来信,信中只有一句话:许泰、魏彬至南昌,胡氏后人遭拷打而亡。
王渊当即把信烧掉,脸上露出冷笑。
许泰、魏彬真是想钱想疯了,竟然活生生打死南昌胡氏之人。
胡俨,字若思,南昌人,《明太祖实录》、《永乐大典》的总裁官,他的后代居然被拷打致死,朝中文官知道了肯定会炸!
而王阳明的潜藏意思,便是南昌很多文官家眷遭殃。毕竟连胡俨的后人都惨遭不测,哪还会放过其他官宦世家?
许泰、魏彬死定了,而南昌的土地清丈,也能因此顺利展开了。
许泰和魏彬,将会顶在前面吸引仇恨,王渊只需因势利导便可。这个时候的南昌士绅,早已被搞成惊弓之鸟,哪还敢跳出来反对清丈田亩?
毕竟,京兵拷打脏银,直奔富户而去。这番遭殃的,跟反对清田的,实乃同一拨人!
第400章.398【货币问题】
离开灵谷寺之后,皇帝想去南京城内逛街,这可把王渊、张永、江彬等人搞得头疼不已。
灵谷寺还能够清场演戏,但你在南京街道安排几万群众演员?
王渊都不敢带上妻儿,让灵儿跟王策住在官舍,自己和袁达握刀随侍左右。万一遇到匪徒,又或者宁王余党,立即就是抽刀砍人护驾。
偏偏朱厚照还不省心,直奔最繁华的三山街。
此地在南唐属于御街,明代发展成全国最繁荣的商业街。摊位设在街道两旁的廊下,可以遮风避雨,名曰“官廊”,这种摊位是要收税的。若不在廊下经营,可视为非法摆摊,经常会受到“城管”(五城兵马司)驱赶。
朱厚照似乎看啥都稀奇,这里的商品比北京丰富得多。他走到一个摊位前,随手拿起一柄折扇,打开品鉴道:“扇工不错,就是画工太差。”
见朱厚照身边跟着七八个人,摊位老板奉承道:“这位公子眼力真好,折扇画工确实难入方家法眼。”老板说着拿出另一把折扇,“公子,此扇扇面空白,可按照自己心意题字作画。”
朱厚照颇为满意,点头说:“便买上几把,拿去让那唐寅作画。”
摊位老板非常高兴,攀谈问:“公子是唐解元的朋友?”
朱厚照笑道:“你也认识唐寅?”
摊位老板说:“怎能不识?这几年没见过唐解元,前些年可经常遇到,他在南京住过好长一段时间呢。”
在朱厚照跟老板闲聊之际,王渊也分到一把折扇。
南京是明代的折扇生产中心,“金陵折扇”闻名天下。这随便一个路边摊位,所卖折扇拿到北京,也可以被列为佳品。
在街上逛了一阵,眼见着已经晌午。
朱厚照直接走进一家饭店,问道:“小二,你这里可有金陵烤鸭?”
店小二笑道:“公子真会说笑,在南京城开饭馆哪能不会做烤鸭?”
金陵烤鸭和金陵烤鹅,明初属于南京名菜。
朱棣迁都之后,菜品也随之传到北京,于是就有了“北京烤鸭”。
但在正德年间,“北京烤鸭”还属于宫廷菜,距离北京第一家烤鸭店开张尚有几十年。那家还没开张的北京烤鸭店,叫做“便宜坊”,在招牌幌子上特别标注“金陵烤鸭”四字。
朱厚照从小就吃“北京烤鸭”,知道“金陵烤鸭”才是正宗货,自然要慕名前来尝一尝。
伙计很快端上来几盘烤鸭,已经被片成薄片,但没有提供蘸料,只是浇了一层卤汁。
王渊夹起一块品尝,酥香爽口,肥而不腻,汁水饱满,跟后世的北京烤鸭有很大区别。说实话,这玩意儿更符合王渊口味,因为他不喜欢吃甜面酱。
甜即异端,咸乃正道!
朱厚照却说:“跟家里的味道相差不远,但还是正宗金陵烤鸭更好吃。”
王渊一边吃烤鸭,一边把玩手中铜钱。这些都是好钱,为了陪皇帝买东西,专门用银子在钱庄兑换的。
大明历史上,质量最好的铜钱,主要有金背钱、火漆钱和镟边钱三种,而且全都做了防伪处理。金背钱表面涂铜粉,鲜亮如金币;火漆钱表面被熏成黑漆状;镟边钱是在铜钱边缘,有一道特殊镟纹。
这三种铜钱,都工艺精美,用料十足。
就拿金背钱跟新中国五毛硬币相比,金背钱直径是五毛硬币的两倍多,厚度刚好是五毛硬币的两倍左右。是不是跟你印象中的铜钱有点不一样?
但是,这三种好钱,如今都还没问世。只有南京宝泉局的铸钱,有些类似于金背钱,被民间呼为“金背”,而且只在南直隶辖内流通。
“二郎盯着铜钱作甚?”朱厚照突然问。
王渊笑着回答:“臣还是第一次使这等好钱,南京的铸钱比北京更精美。”
朱厚照对此毫无兴趣,只说道:“铜钱再好,也没有金银好使。”
王渊摇头说:“升斗小民,皆赖铜钱为用。”
朱厚照说道:“但内府和户部收关税,只收银子,铜钱运到京城多不方便啊。”
不但关税押解进京,全都得兑换成银子,便是官田粮赋都得兑换成银子。这种兑换,内含“火耗”玄虚,已经成为无数官吏的捞钱手段。
张永突然说:“公子,内府和户部,也是要使铜钱的,全收银子反而不足供给。”
“是吗?”朱厚照迷惑问。
张永笑道:“正德三年,司钥库和承运库的铜钱便不够用了,还是老奴建议发天财库和布政司库钱,才解决当年的军饷和俸禄问题。”
如此大事,朱厚照竟然毫无印象。
司钥库由太监掌管,京营士兵的粮饷,便是从司钥库拨给,财源来自各地关税和工部铸钱——如果遇到打仗,作为战时需求,会让户部来出钱。比如王渊练兵便是户部给粮饷,剿灭刘六刘七之后才改由太监发饷。
承运库由户部掌管,文武百官的俸禄,即由承运库来开支,财源也来自各地钞关和工部铸钱。
弘治朝以前,关税都是钱钞兼收,军饷俸禄也以发粮为主。弘治皇帝对此进行了改革,关税押解进京必须给银子,彻底将大明宝钞废弃,中央甚至不再收铜钱。
同时朝廷开始铸钱,并发放洪武、永乐、宣德三朝积钱,让地方收税至少旧钱(前朝所铸)、制钱(大明所铸)各半,没有制钱的旧钱二抵一。为啥制钱稀缺?因为在很长时间内,大明官方都不铸铜钱,勒令百姓使用宝钞。
这些改革,初衷是好的。
中央只收银子,是因为押解铜钱进京太费事儿。让地方收纳铜钱,是想彻底废除宝钞,方便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但到了朱厚照当皇帝,仅仅十多年时间,这种改革就遇到尴尬局面。
因为中央只收银子,而给官员发俸,给士兵发饷,又大量使用铜钱,内府和户部的铜钱竟不够用。
咋办呢?
内府和户部,只能在民间兑换铜钱,不可避免的中饱私囊,大量兑换那种劣质私钱。发给官员和士兵的时候,用私钱按制钱的币值发放,导致官员拿到手的俸禄,还不足真实工资的三分之一。
官员们当然不乐意,特别是拿工资过日子的清水衙门。他们的俸禄本来就不多,领劣钱就更吃不饱饭!
大家拒绝收劣质铜钱,此事闹得很大。负责发工资的衙门,两手一摊说:“库房铜钱不够,我也没有办法。”
当时还是张永出来摆平,挪用内府天财库积钱给司钥库,用来给京兵发粮饷。又调用布政司库钱给承运库,用来给官员发俸禄。张永还建议,今后中央收关税,核定为七百文(制钱)一两银子,不能随意更改铜银兑换比例,并且禁止民间私铸铜钱。
张永虽然贪婪成性,但还颇有治政水平,他的这些建议被文官一致赞同。
至少京城的文武百官,能领到足额俸禄,都得感谢张永。现在已经形成制度,京官们的每月俸禄,都由地方布政司府库单独运铜钱入京发放。
此刻张永解释一通,朱厚照终于明白过来。他不关心财政问题,而是问道:“官员俸禄有地方布政司运用钱供给,那京营士卒的粮饷呢?司钥库的铜钱够用吗?”
当然不够用,但谁去管啊?
西官厅(京城边军)的士卒还算不错,东官厅(京营)却普遍拖欠粮饷。司钥库发饷时没有铜钱,就直接给克扣过银子,而武将则领走银子吃空饷,再随便买点粮食发给士卒而已。
江彬笑着说:“司钥库的铜钱虽然不够用,但可用银子买粮发放,公子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