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灵犀虽然被歧视,却并不偏执,更谈不上孤傲。他出身于乐户家庭,首先学到的就是适应歧视,学会看人脸色,学会讨好别人。他挤出最真诚的笑容,起身拱手说:“鄙人方灵犀,并无表字。”
大内义隆道:“你,说,慢点。”
“好啊。”方灵犀笑道。
大内义隆道:“你,多大?”
方灵犀道:“虚岁十三。”
“好高!”大内义隆仰头看他。
“是比同龄高些。”方灵犀微笑道。
何止高些,方灵犀比班上的同龄人,整整高出一个脑袋。或许有遗传因素,但更与饮食有关,父母经常带些剩菜回来,其中不乏达官贵人吃剩下的肉食。
而班上其他同学,大部分都显得营养不良。
大内义隆说:“一起,吃饭。我,请客。”
“稍待,”方灵犀整理书本,背好书包说,“义隆兄,请吧。”
两人结伴前往城内酒楼,身后还有个日本跟班。
大内义隆带了不少银子来中国,日本国内物资奇缺,唯独不缺银子。甚至有些大名,专门把黄金、白银、铜块运到中国,再从中国换回优质铜钱和货物。
方灵犀的情商比智商更可怕,根本不像十二岁的少年。
面对一桌子昂贵好菜,方灵犀表现得不卑不亢。既不刻意巴结对方,也不刻意贬低自己,恭维话说起来都很自然,不知不觉就把大内义隆给讨好了。
一顿饭还没吃完,大内义隆就高兴道:“方君,你,很好。我,喜欢。你,中国,第一个,朋友!”
方灵犀笑道:“义隆兄,也是我在学校的第一个朋友。”
两人用餐完毕,大内义隆又发出邀请,请方灵犀去他住的地方。那是一套租来的院子,位于府城东南角,几个日本学生全住在此地。
大内义隆的兵器被收了,拿出两把木刀,问道:“方君,击剑,会吗?”
“不会。”方灵犀摇头。
大内义隆欣喜道:“我,教你,击剑。你,教我,汉话。”
“好。”
方灵犀一口答应,他手拿木刀,心里想的却是:果然番邦蛮夷,连刀和剑都分不清。
日本“剑道”一词,统一于明治维新之后。
此时的叫法五花八门,击刀、击剑、刀术、剑术、太刀打等等,甚至还有叫刀法、剑法的。反正从平安时代末期,刀剑就被混为一谈,真正的双刃剑已被战场淘汰。之后一度称为“兵法”(刀剑之术),而真正的用兵之法叫做“大兵法”。
大内义隆已在杭州憋了两个月,今天认识同龄好友,显得非常高兴。他说:“我的,剑术,叫……叫……”
叫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咋说,干脆用木刀在地上写字: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
方灵犀看个真切,瞬间吐槽无能,这刀法的名字也太长了。
大内义隆只有木刀,居合术有些不好练,直接教方灵犀练太刀术。
两个孩童耍了一个时辰,便结伴前往学校。
工商学院的课程表,非常不尊重劳动人民。完全按三餐制排课,很早就开始早课,中午还要午休,等下午放学,老百姓的晚饭都吃完了。
家里只吃两顿的贫寒子弟,完美错开每一顿饭!
这也是王渊思虑不周的地方,他已经连续十年吃三餐,完全脱离了劳苦大众。如今正在考虑提供免费午餐,反正也就那么点学生,纯粹当做慈善也吃不了几个钱。
等连续几批学生毕业,午餐就可以开始收费了,现在直接收费估计招不齐学生。
下午第一节课,老师便带进来一个新同学。
这学生大概十六七岁,抱拳自我介绍道:“我叫徐治,来自江阴,诸位同学多多关照。”
徐家和王渊合资的织布厂,已经在江阴那边开工。
寡妇杨氏献女不成功,反倒跟黄家结了姻亲。现在,又把秀才都考不上的长子,送来杭州的学校读书,显然打算死死抱住王渊这条大腿。
老师说:“自己找位子坐。”
徐治扫视教室一眼,发现方灵犀左右两边都空着,他直接走过去坐下:“敢问同学尊姓大名?”
方灵犀道:“不敢,姓方,名灵犀。”
“吾叫徐治,暂未取字。”徐治说。
方灵犀只随便一瞟,就知此人来自大户人家。虽然刻意穿着葛布衣服,但干净整洁,而且还有一双皮靴。
徐治、方灵犀、大内义隆,一个是富商之子,一个是乐户贱民,一个是日本大名继承人。三人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却因为这所学校,半年时间就拜把子结为异性兄弟。
寡妇杨氏不但送长子来读书,还给王渊准备了一份大礼。
她不敢直接送妾室,居然送来一个模样周正的厨娘,烧得一手地道的江淮菜。说什么总督大人无人侍奉,江阴徐氏聊表心意,希望总督大人能够吃好喝好。
这厨娘只是耐看而已,且似乎是个年轻寡妇,王渊只对她烧的菜感兴趣。
倒是袁达跟厨娘看对了眼,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厨房里钻。
第338章.338【天朝上国】
仁和县与海宁县交界地带,曾经的荒滩、渔村、海边薄田,如今已建起稍具规模的海港。
海港并未彻底完成,准确的说,就算等到王渊离开浙江,这里的海港也得继续完善。
但是,从杭州城到码头的路已经修通。并且靠近海港的官道两边,筑起了一栋栋房屋,许多铺面甚至已经开始营业。
从杭州钞关挪用来建港的银子,靠卖铺面就赚回来大半。
古人或许没有房地产概念,但绝对知道里面的行道。不管铺面卖得再贵,当看到海运红火之后,也有无数士绅豪商抢着买。非但要给足银子,还得大力支持总督才行,跟总督关系不好的只能傻看着。
差点被烧的货栈,也被卖给十大牙行。
或者说,货栈本就是牙行的同义词,差点被烧的只是货物仓库。
那些仓库正在逐渐改建,从竹木搭建的简易建筑,陆续替换成砖石建筑,这是为了防止火灾再次发生。
“来船了,来船了!”
灯塔之上,有钱塘水兵值班,用千里镜观望海面。
在水兵敲钟大喊不久之后,码头工人也能远远见到船队影子。那是朝鲜商船,跟日本商船长得不一样,有经验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朝鲜商船,两个月前就来了一批。
今天这一批共有五条船,算是赶上末班车,等开春之后就风向改变了。
船还未进港,码头已经热闹起来,牙行掌柜们更是摩拳擦掌。
市舶司官员首先前去交涉,办理一系列手续再收税。而在收税的时候,牙行已经得知朝鲜运来了什么货物,其他商贾纷纷联络牙行等着交易。
朝鲜特产种类不多,但在市场上也算紧俏,以药材、皮毛、珍珠、弓角、硝土为主。
朝鲜最喜欢的中国货是缎子,而日本最喜欢的则是生丝,这些都为满足达官贵人的需求。但随着开海之后贸易扩大,必然要转向大众用品,比如棉布如今就非常畅销。
朝鲜稍微还能抵抗中国棉布,日本直接被打蒙了。
因为中国棉布物美价廉,几个月前运到日本,迅速霸占日本市场,成为中下等武士阶层的最爱。日本商船返航时,居然开始减少生丝收购,转而大量运输成品棉布回去。
估计用不了几年,日本的棉花种植业、棉纺织业,就会被中国棉布彻底冲垮。
嗯,日本人还是老实种粮食吧,种棉花这种事可以交给中国人。
顺带一提,朝鲜也不缺银子。
几年前,朝鲜咸境道发现端川银矿,储量极其丰富,导致朝鲜银贱而铜贵。以前朝鲜使臣来中国,都带私货交易捞外快,这两年干脆直接带白银,换成大明铜钱运回去赚外汇差价。
崔浩是这五条朝鲜商船的首领,他到了牙行直接说:“我们不要银子,只要大明的货物和铜钱。”
“没问题,阁下要什么货,都可以在本行登记,我们一定帮你联系到卖家。”牙行掌柜心里那个羡慕啊。这些朝鲜人、日本人,咋就不把银子当宝贝呢?铜钱哪有银子保值?
崔浩的汉话非常流利,说道:“我要大量的段子、绢子、棉布,还要一些桐油、生漆和徽墨。另外,我带了三千两白银,全部换成大明铜钱。要上等铜钱,不要拿劣钱凑数。”
牙行掌柜笑道:“烦阁下把具体的订货量写下来,半个月内给你凑齐。”
中国的铜钱铸造工艺还是蛮不错的,之所以某些朝代铸钱会亏本,纯粹是贪腐造成的。而日本和朝鲜,铸钱工艺就要差得多,大明铜钱可以在两国流通无阻。
王渊一开海,立即在各行业导致连锁反应。
浙江宝泉局开始疯狂铸钱,而且铸的全是上等好钱,专门用以换取白银赚差价。这导致浙江铜价上涨,明年日本定会大量贩铜,估计要形成中日之间的“铜钱—白银”贸易,进而造成浙江白银贬值,然后渐渐辐射向全国。
浙江布政司官员,已经不那么反对开海了。
一是难以跟王渊做对,二是他们找到新的利润点。因为负责在浙江铸钱的机构,正是浙江布政司宝泉局,官员们完全可以从这里面捞钱,而且还跟贪污扯不上边,纯粹公器私用赚外快而已。
只要再坚持一年,即便王渊离开杭州,浙江布政司官员都会继续开海。谁敢反对开海,浙江左右布政使保准骂娘!
甚至,王绍、汤沐等布政使官员,还怕王渊把“铜钱—白银”贸易给禁了。因为王渊禁止铜铁出海,铜钱就沾了一个铜字,如此贸易纯粹在打政策擦边球。
崔浩把贸易事务处理妥当,又去安置随船海员,总不能一直让水手在船上待着。
牙行掌柜立即向他推荐“平安客栈”,说这客栈的名字吉利,而且有上等房和下等房。上等房奢华享受,适合海商贵人;下等房干净便宜,适合普通船员。
崔浩问清住宿价格,有点嫌贵。
牙行掌柜说:“阁下不知,这里是杭州,码头、府城、钞关的房价都很贵,除非你去乡下租用民房。五条船,几百个海员,自己租民房多费事啊。”
崔浩不是老板,甚至船队都不是一家的,由朝鲜两个家族合资组建而成。他有点舍不得昂贵的住宿费,于是自己带人出去问价。
“切,朝鲜商人就是小气,日本商人可大方得多。”牙行掌柜嘀咕一声,他推荐客栈可是有提成的。
崔浩连续问了好几家客栈,发现住宿费跟牙行掌柜说得差不多,只能咬牙定下了一家。他自己住上等房,让少数头领住中等房,普通水手全扔去住大通铺。
办完正事,崔浩前往府城转悠。
码头那边因为还在建设当中,只是显得繁忙而已。到了府城,绝对可说是繁华,四处屋宇相连,商铺鳞次栉比,南北商品琳琅满目,街道之上车水马龙。人们衣着锦绣,再不济也穿着棉袍。
穿过府城,来到运河沿岸。江上舳舻千里,往来不息,一派繁盛富甲的景象。
崔浩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站在运河边傻看许久,自言自语道:“吾此刻置身天堂耶?天下竟有若此富庶繁华之地!”
再回到杭州府城,崔浩刻意寻找,竟找不到一个乞丐。
乞丐全都被常伦、桂萼两位知县抓走,有劳力者被送去修路建港,老弱妇女被送去浆洗缝补、打扫清洁,孩童直接带到官方慈善机构抚养。
崔浩出自朝鲜大族崔氏,自称先祖为平洲刺史崔毖(崔琰四世孙)。他虽然是个庶出子,但也从小学习汉家经典,一直将中国视为祖先之地。此刻见到杭州的繁华,发现乞丐已经绝迹,还以为中国的大城市皆如此。
一瞬间,崔浩泪流满面,走路都恍惚起来,嘴里念念叨叨:“天朝上国,天朝上国,不愧是天朝上国!”
猛地,崔浩突然北面跪地,遥向大明皇帝磕头,如此才能抒解他澎湃的心情。
“这人是傻子吧?”
“可能是家在北方,听说父母死了,只能这样尽孝。”
“什么家在北方,看他的衣服就是朝鲜人。”
“他在拜皇帝?”
“……”
一个过路的士子问:“阁下在拜什么?”
崔浩站起来说:“吾初来中国,目睹杭州之富庶,竟连乞丐都没有,可见人人安居乐业。如此,不禁心神激荡,遥拜大明君主以表敬慕之情。”
士子哈哈大笑:“你该去拜拜总督呢。”
崔浩问:“可是那位灭国开海的王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