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商贾问:“王总制,这是天子的海船?”
王渊笑道:“除了当今天子,还有谁敢挂团龙旗?”
明朝禁止官员经商,但自弘治朝以来,官员纷纷遣家奴经商,正德皇帝更是带头派太监经商。皇明祖制,早已破坏殆尽!
王渊这次开海,不但要为朝廷增加关税,还跟皇帝一起合伙做生意。
这五条白捡的海船,出海所得利润,朱厚照分五成,王渊分两成。剩下三成,由物理学派众弟子集体享有,一些捐给物理学院,一些资助贫困学生,剩下的分给此次随王渊开海的弟子。
君子,也要喻于利,用利益把诸多弟子绑在一起。
王渊转身对那些商贾说:“仓库里货物太多太杂,卖货的陆商多,收获的海商也多。你们又不肯合股开办牙行,那这次出海交易,就由总督府来主持拍卖。”
无论商贾,抑海盗,皆不知如何拍卖法。
王渊把各家海盗负责收货的招来,每家发给一块号牌,然后聚在货栈外进行拍卖。
蒋信主持拍卖大会,也不做什么说明,直接就开始:“今日所拍之货,按入库先后顺序进行。现拍卖湖州福隆盛所运生丝五百斤,起拍价一千五百两。愿出价的海商请举牌,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五十两!”
弟子宝朝相负责替王渊出海,他举牌道:“一千五百两!”
无人敢竞价,怕折了王渊面子。
王渊笑道:“想加价的就加,莫要留手。”
一家海盗的财副,感觉这价钱很低,忍不住举牌说:“我加价五十两。”
蒋信立即说:“甲字四号,加价五十两,还有没有加价的?”
见此人没吃挂落,立即又有人加价,直加到一千七百两终于罢休。
这一千七百两的生丝,刨去出海关税,刨去其他成本,运到日本至少净赚五千两。
不是毛利,是净利润!
正德年间还算好的,中日贸易利润在三至五倍左右。
等到嘉靖年间禁海,利润一度涨到十倍以上,如此暴利导致海上走私愈发疯狂。
王渊开海,对小海盗、小海商是有好处的。否则的话,那五千两的净利润,还得分出许多来打点官府,孝敬银子远远高于出海关税。
蒋信落木定音,拍下生丝的海盗,立即被带去验货、提货,然后就地雇人搬到船上。
蒋信继续说:“今日所拍货物,都是请牙行老掌柜估过价的。所以验货估价就免了,下面拍卖苏州漆器若干,底价一千二百两!”
没有海盗敢举牌。
之前的生丝还好说,湖州运来的丝,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现在直接说漆器若干,也不知道有多少件,更不知道质量如何,纯粹是瞎猜胡蒙啊。
“一千二百两。”宝朝相继续举牌。
那些海盗不清楚,宝朝相作为王渊的弟子,可是知道今日拍卖底价,全都略低于市面价格。
等待稍许,蒋信见无人竞价,立即拍下醒木:“苏州漆器若干,一千二百两成交,由甲字一号拍得!”
海盗们立即就明白,底价绝对不会吃亏。
从半上午,一直竞拍到傍晚,抵港海船终于装满,浙江海域60%以上的海盗都来了。
第二日,三十四艘海船,打着大明旗帜集体出海。
他们除了做生意,还有一个任务。若中途遇到落单船只,可以直接进行攻击,抢来的财货大家分享——王渊规定,有海引的中国商船,必须凑足十艘以上结伴出海,十艘以下的中国船队肯定是非法走私!
海盗们喜滋滋去日本,陆商们也乐得合不拢嘴。因为没有中间商吃差价,他们这次赚得比以往都多,算是初次尝到了开海的甜头。
岸上的货物还剩不少,只等下一批海船到来。
王渊再次召集商贾,商谈在杭州设立牙行的事情。这事儿必须由官府主导,否则肯定自发组建牙行,然后被少数大商人控制货物收发权。
嗯,赵一刀和林胖子,已经被看押在总督府,正接受轮番疲劳审讯。
第316章.316【西湖醋鱼】
赵一刀和林胖子,已经生生挨了三个昼夜。
王总督逼供具有人道主义精神,也不打也不骂,就是不让人睡觉,快睡着了就用针扎醒。同样的问题,交叉混杂在一起,反复问二三十遍,把两个犯罪分子给问得直抓狂。
“这是供状,请总制过目。”宁搏涛呈上状子。
宁搏涛,江洋大盗,本名未知。
估计是《水浒传》读多了,效仿梁山好汉故事,弱冠之年便加入太湖水匪团伙。因为一些腌臜事,跟水匪头子闹得不愉快,遂带着十多个弟兄离开太湖,在南直隶各州县劫富济贫。
这家伙的江湖名声极佳,专门洗劫为富不仁的士绅商贾,自己只拿一成财货,分给属下弟兄七成,剩下两成全部用来救济百姓。
比如在投靠王渊之前,青浦县有位穷书生,十七岁便考中秀才,为了照顾患病的寡母,甘愿在村塾当教谕,所赚银两全都给寡母治病,竟一直没钱去南京参加乡试。宁搏涛听说此事,立即半夜前往书生家,从窗户扔进一百两银子。
当然,前来投靠王渊的时候,宁搏涛不承认自己是强盗,非要说自己是江湖豪侠。他从湖州拉来三位商贾卖货,又招来数十个太湖水匪,如今全都在王渊账下听用。
“辛苦了。”王渊点头微笑。
宁搏涛跟着笑了笑,心头却有点发憷。
这位总督的手段实在阴损,宁搏涛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刑讯逼供还能这样玩的。疲劳审讯到最后,赵一刀、林胖子二人,直接昏睡过去,用针都扎不醒。
王渊翻开整理好的供状,面色不怒不喜,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林昭,字光德,幼读书,未曾进学,世代务农,定海县清和乡下梁村人士。正德二年,行贿定海县主簿,担任县衙皂吏(不拿俸禄那种)。正德五年,献妹与宁波市舶司下辖官牙孔目吴正为妾,因得市舶司牙行差事,借征发徭役的权力,鱼肉乡里。半个月前,妹夫吴正找上门,逼他到杭州雇人烧毁货栈。此事,似乎是牙行主事王臣所指使。”
“赵一刀,本名赵洪,自幼失怙,少年丧母、丧兄、丧妹。曾流落衢州为盗,性格阴狠,睚眦必报。三十岁还乡,定居杭州,只是厮混,不曾娶妻。与林昭乃旧识,受其所托,逼迫常三贵火烧货栈。”
两人的供述,有用信息就这些。
王渊将供状缓缓放下,叫来神机营一位旗官:“立即带人去宁波,着令知府抓捕宁波官牙孔目吴正!你全程跟着,别泄露消息,防止吴正被人灭口。”
“是!”
这位小旗即刻带兵赶往宁波。
几天之后,消息传回,宁波官牙孔目吴正已死去多日,似乎是畏罪自杀。
线索就此断了!
“定是张永暗中指使,宁波市舶司提督太监还没那么大胆子。”何瑭推测道。
王渊问:“何提举对张永有多少了解?”
何瑭说:“贪婪,胆大,惯会逢迎,与陛下潜邸旧臣皆有私交!”
朱厚照的东宫班底,如今要么在内阁,要么在六部和科道。除去致仕和丁忧的,混得最差也是从三品,太监张永居然跟这些人全都有交情。
内有皇帝宠幸,外有文官帮助,这厮还提督三边,手里握有一万京营。并且,张永还结交了不少勋贵,里里外外什么都占齐了。
便是明知此人破坏开海,王渊都拿他没办法。
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王渊就算找皇帝打小报告,张永也能推得干干净净,把宁波市舶司提督崔瑶扔出来顶锅便可。
“慢慢来吧。”王渊不怒反笑。
这是个青史留名的太监,而且属于美名。
诛刘瑾,灭钱宁,平定安化王叛乱,指挥剿灭刘六刘七,提督三边防御蒙古,还发新钱禁止私铸……此类功劳很多,有些是张永亲自做的,有些是他分润功劳,但总体而言属于有作为的太监。再加上他又帮了许多文官,编史的时候自然要可劲儿吹捧。
但这家伙在正德年间,可没啥好名声。照样贪污霸道,在京郊大肆侵占土地,把府库银子几千两几千两的往自己家搬,遭到的弹劾不比王渊更少。
何瑭吃了一口西湖醋鱼,就着小酒笑道:“你心里记恨张永,他还记恨你呢。几大市舶司提督太监,全是张永的属下,开海还不让太监插手,这等于抢他多少银子?若是答应让太监提督杭州市舶司,张永保证是最支持你开海的!”
王渊哈哈大笑:“我这是把太监和文官都得罪了?”
何瑭说:“你且看着吧,一旦开海成功,张永必定出来摘桃子。什么文官不可信啊,还得皇帝家奴监管啊,说不定到了哪天,杭州市舶司也被张永捞去。”
“若到那时,我也当学朝中诸公,每个月都辞几次官打发时间。”王渊乐道。
不是王渊看不起太监,是太监特别能折腾。
嘉靖皇帝那么不信任文官的家伙,也陆续撤回各地镇守太监,真正原因便是那些太监搞得皇帝都看不下去。
各地镇守太监,若有兵事,则派御马监太监担任,主要职责是平叛安民,结果往往贪墨粮饷还鱼肉百姓。地方若无兵事,则派御用监太监担任镇守,主要职责是给皇帝搜罗“土特产”,这就玩得更肆无忌惮了,经常是把百姓逼得揭竿造反。
“此物甚好,”何瑭指着西湖醋鱼,开玩笑道,“我都想贪些银子,能天天吃这醋鱼。”
王渊笑问:“金提督(金献民)还算配合吧?”
“太配合了。他这市舶司提督,跟撞钟和尚差不多,什么事情都不管,市舶司事务由我全权做主,”何瑭啧啧感叹,“三十四艘船,出海关税就收了四万多两,这还不算卖海引的收入。每年上交户部的税银,必在百万以上(不计分给皇帝和三司的银子)!”
王渊打趣道:“户部石尚书,拿到百万两税银,会不会骂我与民争利?”
“哈哈哈哈!”
何瑭大笑不止:“他怕是盼着你多争些利回去,户部库房穷得都跑耗子了。”
王渊讥讽道:“那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呗,一边花我赚的银子,一边骂我不守皇明祖制。”
何瑭说:“每年若能交给户部二百万两,说不定就把石尚书的嘴巴堵住了。”
“呵呵,堵住嘴巴,”王渊突然冷笑,“这张永派人放火,恐怕还有内阁掺和,指不定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你是说梁叔厚(梁储)?”何瑭问道。
王渊笑道:“哈哈,瞎猜的,吃鱼吃鱼。”
第317章.317【张璁回杭】
福清薛氏,先祖为薛仁贵之孙,在福建生息繁衍已逾千年光阴。
至成化年间,福清薛氏,发展成福建最大的海商!
很不凑巧,福建最大的海盗严启盛,当时把漳州的月港作为老巢。严启盛与官府的恩怨纠葛,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禁海行动,福清薛氏也因此被朝廷盯上。
结局是薛氏族长,被福建按察副使何乔新逮捕,罪名为通倭谋反,捉而杀之。
几十年过去,薛氏再度崛起,拥有海船无数。
宁波几大家族拖时间,张璁懒得在那儿瞎耗,亲自到福清与薛氏接触。
福清有个私港,直接就叫“薛港”,可见薛氏在本地的影响力之大!
来到薛氏庄园外,张璁递上拜帖,交给门子说:“烦请通报,浙江总督府属员张璁来见!”
片刻之后,门子回来:“张相公,真是不凑巧,我家老爷今天不在。”
“那我明日再来。”张璁道。
门子直接回答:“恐怕这两个月,我家老爷都不在家。”
吃了闭门羹,张璁只能败兴而走。
负责沿途保护张璁安全的,是一个神机营旗官,叫做牟晟。牟晟愤然道:“张相公,这薛氏也忒无礼了。已经明说是浙江总督属员,他竟敢闭门不见,简直不把王总督放在眼里!”
“浙江总督,管不了福建的官民,”张璁回头看了一眼薛府大门,感慨说,“看来,这福建海务,比想象当中的水更深!”
牟晟问:“那再找别家?”
“不着急,我去拜访一位故友。”张璁说。
张璁虽然考了十八年进士不第,但他的朋友却很多,福建右布政使姚镆便是他的故交——浙江老乡,关系不铁,能说上话而已。
折身前往福州,张璁递上拜帖,等候半个时辰,终于见到姚镆。
“晚生张璁,拜见姚前辈!”张璁拱手下拜。
姚镆比张璁大十岁,姚镆以前游学时,曾与张璁有过一段交情。只不过嘛,二十多年过去,他早把张璁搞忘了,拿到拜帖想好半天都没回忆起来。
毕竟是同乡士子,而且还是个举人,姚镆表现得很亲和,拱手还礼道:“秉用无须多礼,快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