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632节

“皇上,臣弟想,只要皇上能够不堕当初的志向,群臣自然也不敢懈怠。怕只怕,皇上有改弦更张之心,则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了。”

皇帝笑着打量弟弟几眼,语带嘲弄的说道,“你和肃顺那个狗才一样,都语出成章了?”他说,“起来吧。这里只有你我兄弟两个,也不必效法庙堂之上,肃肃然如对大宾那一套了。”

“臣弟不敢。”奕誴赔笑碰了个头,站了起来,“皇上,臣弟这个人,您是知道的,未领差事之前,乐得轻松自在,半月前领了海军差事,就开始一心想为皇上分忧了。但臣弟自问才疏学浅,只怕做坏了差事,到时候,臣弟一人获罪事小,耽误到皇上布置天下的大事,臣弟真怕担当不起啊。”

“只要你肯用心办差,就是出了什么岔子,朕也不会怪你。”

“是。”奕誴说,“皇上信重臣弟,臣弟自当竭力报效。但臣弟想,皇上总要给臣配几个又有能力、又有德行的帮办大臣,臣弟才好顺畅办差不是?”

“有能力的人很多,有德行的人也很多。若说两者兼具的嘛,不是没有,但不多。沈葆桢可算一个;袁甲三嘛,勉强也算一个吧;再有就是在东北办理铁路差事的左宗棠,他这个人,恃才傲物,目无余子,要说办理海军之事,也可以成为一个帮手,但朕只是怕……”

“他骄傲骄傲他的,臣弟和他只是僚属之谊,又不想和他做友朋论交。有什么打紧的?”

皇帝为奕誴如此聪颖很觉得惊讶,望了他一眼,“嗯,既然你这样说,日后朕再下旨吧。沈葆桢不提,袁甲三还要办理和俄国人疆圉界址一事,等他做完了这份差事,让他直接到旅顺去;左宗棠,也等他忙过了铁路大工的差事,再到旅顺去。”

和弟弟和颜悦色的说了几句,他的脸色逐渐转为严厉,“老五,海军建设,是未来十年之内我大清第一要务,把这份差事交给你,是要你在未来十年之内,持之以恒的将这份差事办好,办妥帖。不负朕仰望之情啊。”

“请皇上放心,奴才要说别的不会,只有一颗向主之心,不落旁人之下。这一次办理海军事物,定当小心谨慎,为我大清海疆永固,尽臣弟绵薄之力。”

“嗯,暂时就这样,左右你一时还不会离开,有什么事不明白的,和沈葆桢几个商议着办,再有不谐的,递牌子进来,一切有朕为你做主。”

挥退了奕誴,皇帝又将沈葆桢招到御前,“军贵能战,而不是看外表的装饰,当年朕命曾国藩在天津练军,一切练兵之法,均由朕钦裁,施用样枪洋炮,新式战法演练,不知道有多少人背地里说话,只当是在崽卖爷田不心疼般的瞎折腾。对朕他们或者还不敢说什么,对曾国藩,嘿朝野上下群起而攻之甚至祈隽藻也说过,‘以汉人文臣,而掌国家武备之力,非我朝之福也’的话,朕几乎当面啐他入关两百余年了,居然还要分什么汉人、满人?表面上看起来,他是在为国筹谋,实际上,不过是多有觊觎之心罢了——可见他也是熊赐履、赵申乔之流的假道学而已。”

他停顿了片刻,忆及旧事,胸中一股烦躁之气舒缓不出般的长出了一口气,又再说道,“而最后的结果呢?五年之后,山东一战,全国人都见识到了西洋火器的强大威力。之后将新编绿营战法推行全国,如臂使指,再无阻碍。”

这一段故事沈葆桢当然也是知道的,“臣当年履职地方,在任上听闻数万侵略我大清的列强军士,在安山湖边一举成擒,为我皇上神武之能欢喜雀跃之外,亦感我大清实在是有必要彻底整军备武,以为适宜未来之需。”

“朕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海军建设之事,比之当年天津练兵,犹有过之。这不但是因为要耗费更多的银子,花费更多的时间,整训更多的兵士,还因为在很多人看来,若是想常保海圉无事,唯有多多修筑炮台,以拱卫疆土。但他们却没有想到,炮台建的再多,终究是死的,再说,我大清海岸绵长,又要建多少炮台,才能不给外地以可乘之机?与其花费大把的银子建筑那劳什子的炮台,朕宁可花钱,扩建海军。到时候,船行七海之上,犹若蛟龙出没,不等敌人来攻,我天朝的火炮就要君临敌国,施以打击了这不比那什么固守边圉的混账办法来的高明多多?”

“皇上圣明。臣也以为,以攻代防才是上上之法。日后能够有一支海上蛟龙纵横七海间,则不论敌人来自何方,臣都有信心,将他们打得抱头鼠窜,狼狈而还”

皇帝连连点头,“朕要的就是你这种勇于担当,而且有男儿豪情的忠贞之士。”他又说,“朕命奕誴做海军大臣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是,臣已经捧读过五月初三日的上谕。”沈葆桢说,“惇王为人古道热肠,于皇上交派的差事操行妥帖,臣想,能够在惇王之下任职,定能……”

“老五的差事是他的,你的责任是你的。不可混为一谈。”皇帝的话让沈葆桢一愣,“臣不明白。”

“老五这个人,朕知道他,有热情,有冲劲。但对于任何事情,都没有什么耐心和耐性。朕只是怕一年半载之后,他生了倦政之心,于任上的公务胡乱处置,当时候,贻患后人啊”他用手一指沈葆桢,“所以说,他这个海军大臣,当一个坐纛的领班王大臣还没有什么,下面具体的操办事物,你、左宗棠、袁甲三等人要切实的负起责任来。”

“皇上教诲,臣都记下了。”

皇帝给身边的惊羽使了个眼色,女孩儿转身进去,一会儿又转了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扁平狭长的匣子,上面加着铜锁,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这是给你的密匣。海军衙门中有事,就以此密匣,向朕奏陈,不论事情大小,只要你觉得有必要的,都可以秉笔而书。”

皇帝交代几声,从惊羽手中拿过一把小巧的铜钥匙,递了过去,“这柄钥匙,你留一把,朕身边有一把。现在,就交给你吧。”

沈葆桢听说过本朝大臣有密匣制度,不过这是只颁给皇帝最亲近的重臣的象征,他曾经在曾国藩的书房中见过一次,但内中是什么样子,却不知道,更加不知道如何才能得到这看起来并无奇特的匣子,如今皇帝竟然以密匣相赠,赶忙跪倒,高举双手,等待收受。

等沈葆桢退出殿外,皇帝微皱眉头,闭目沉思,差事暂时算是铺陈下去了,选派的几个人,能不能使自己的政令彻底的得到发挥呢?奕誴不是很合适的海军大臣人选,他的能力不足以担得起这份重担,不过他比其他人强的地方在于能够善纳人言,特别是对于比他高明的人,如沈葆桢、袁甲三、左宗棠之流——只要他们在公事上确实能够展现出令他折服的能力——从来都是服膺的,从这样来说,奕誴做这个海军大臣,实在是比无学却刚愎的奕譞、有学又孚众望的奕来的合适。

思及奕,皇帝无声的叹了口气,对自己这个弟弟,他真有点不知道如何料理了。凭他的才学和能力,入值军机处绰绰有余,偏偏正是因为这样,自己不敢放手使用——清朝虽不设宰相,但军机处首辅就是实际上的宰相,而相权过大,于君权的凌驾万民,也实在是个很讨厌的存在。

只不过,启用老五为海军大臣,德才兼备的老六却弃之不用,这手足参商的痕迹也太明显了一点,本月的邸抄发布之后,那个叫杨维藩的御史不就上折子说什么‘先皇血胤,天家宗亲,焉有久弃而轻慢之理’的话了吗?若是继续让他消沉下去的话……?

他睁开眼睛,正对上肃顺一双眼神闪烁的眸子,四目相对,他瑟缩了一下,“主子?”

“你还在这里?”

“主子没有吩咐,奴才担心主子还有什么吩咐,故而不敢就此离开。”

“正好,你在也好。朕问你,如今军机处乏人矣,依你所见,增补何人入值为宜啊?”

“用人之际,权柄操之于上,岂容奴才胡乱置辞?”

“用人自然是有朕,荐才难道不也是你身为大臣的职衔吗?说来无妨”

“那,奴才就大胆说一说。奴才想,若论及品行、才学,无有过于倭艮峰的,不过他为人僵化,用之教化学子,尚才勘其用,入值军机处,实在不宜;在他之下的嘛,就要数袁午桥,不过他这个人细行不谨,数月之前,为暗室欺心,臧否君父一事,给皇上发往黑龙江军前效力,这一次承办海军之事,皇上又不计前嫌的启用他,他亦当勤恳办差,以赎前衍,不做非分之想;所以,奴才想,他也是不适宜的。”

皇帝大觉好奇,“如今你品评起旁的人来居然头头是道了,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经你门下的清客指点之后说出来的?”

肃顺笑了,“奴才这点小见识,原也瞒不过皇上。这些话半是奴才心中所想,半是经人指点之后所得。”

“嗯,你接着说,朕想听听,你这些日子都学会了多少?”皇帝用手一指,“说过了旁的人,再说说你自己。”

第122节 自知之明

第122节 自知之明

“袁甲三之下嘛,奴才想,京中能用之人便不算很多了。本来奴才想,周祖培、陈孚恩等人,都是久历朝章,政务纯熟,若是年轻几岁,或者可以蒙皇上捡拔,选在身边。但他们年纪太大,入值军机处,不大适宜。”肃顺摇头说道,“京外之人嘛,奴才想,这可入值人选,当以曾国藩为第一。只是他身在两江,公务繁忙,贸然调用,接任乏人,故而也是不可选的;再有一个,便是直隶总督骆秉章。他宦海多年,多有政绩,而且官身极好,遗爱于民,在奴才想来,骆秉章久历外务,经验丰富,非阎敬铭、赵光可比。若是能够选其入值军机处,当可为皇上施政之间,大有裨益。”

“说过了别人,说说你自己吧。”

“这?”肃顺憨笑几声,声音放得低了下去,“这,奴才这点识人之明,还是由府中清客指点所得。说说旁的人还行,说到自知之明嘛,奴才可是半点皆无了。”

皇帝斜斜的睨着他,“不会吧?朕看你品评起旁的人来,说得头头是道的嘛怎么到自己这里,就哑巴了?不行,今儿个一定要你说”

“呃”肃顺打了个顿,见无处躲避,只好说道,“那,奴才就说几句。若说学识,奴才不要说比皇上圣明如天有云泥之别,就是比诸翁同和,也是相去万里。奴才上一年请旨,退出军机处,也未尝不是有鉴于此——不瞒皇上,在许乃钊、文祥等道学君子丛中立身,奴才真是觉得苦不堪言。他们说一句,奴才总要费上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能大约明白是什么意思。更不提提那些诗文之会了。人家都是用典浑然,奴才一句话也听不懂。奴才总是在想,或者人家在骂我呢?可我还在点头附和——这叫什么事嘛?”

惊羽听得好玩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皇帝也为之莞尔,端起茶盏,拨弄着浮根,“你接着说,接着说。今儿只有你我君臣两个,有什么就说什么。”

“是。”肃顺答应一声,又再说道,“皇上您说 知道的,奴才府中有几名清客,这十余年下来,给奴才知道,汉人,特别是汉人的读书人,可真是不能得罪。奴才最爱听他们给讲一些前朝故事,偶尔也会看看前朝纲鉴,这种……”

“你是想说史笔如铁吧?”

“对,对。还是皇上圣明。”肃顺未必不知道这句话,故意迟滞,只是想等皇上说出来,“这史笔如铁四字,有时候想想,真觉得可怕,不管你是真的、假的,或者能够横行一时,但在后人看来,却是忠奸分明。好的就是好的,奸的就是奸的。”

皇帝长长地出了口气,“难得啊,你能够悟道这一层。”他落地蹬靴而起,在如意洲中走了一圈,“朕本来只是想和你闲谈片刻,以派遣孤寂,倒想不到,能够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可见是确实长进了——所以朕说,肃顺最大的缺点就是贪财,要是能够改正这个毛病……嘿”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嘉许之意,却是溢于言表。

肃顺也觉得胸中美滋滋的,忽然又忆及正事,“皇上,您刚才说的,增补进军机处的事情?”

“哦,对。”皇帝慨然点头,“你下去传朕口谕,选骆秉章交卸直隶总督差事,入京听用。他的遗缺,由陕甘总督张亮基接任,张亮基的差事嘛,由曾望颜以陕西巡抚兼任。另外,直隶的总督公务在张亮基履任之前,由藩司胡林翼暂时署理。”

肃顺把旨意复述了一遍,转身欲走,又给他叫住了,“还有,命奕到热河陛见。”

“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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