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51节

“话是这样说。只是英公,不知可有良策使得英使在君前低头?”反驳他的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倭仁,蒙古族的亲贵,说话很是不注意态度,他说:“高庙年间之事,前车可鉴啊!”

“所以才要我等臣子商议此事嘛。”周祖培立刻接过他的话头,抢声答道。

周祖培在内阁朝堂之上疾呼有声是有原因的。他认识到皇帝此次下旨,虽是交内阁共议,实际上庙谟独运,心中怕是早有成议,交部公议之事,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当下排众而出,大声辩驳:“若英夷不肯低头,传扬出去,天下也皆知我大清上国已有仁至义尽之举,不过因为英夷纠结于小小琐碎细节,自己不肯进京,是则进入粤城之事,也便是彼邦无礼在前了。”

一番话引来不少人的赞同,周祖培也是顾盼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不过有一节:便是言之成理,又何须以如此咄咄逼人之势相对同僚?他能够想到的,朝堂中也有旁的人能够想得到,更清楚他这样的态度所为何来,无非是以亢言之资上邀帝宠罢了。

曾国藩撇了撇嘴角,冷冷的带倭仁驳了他一句:“芝台兄,我有一事请教。”

“哦?涤生兄所言何事?”

“若是夷人执意不肯低头行跪拜礼,则又当如何?”

“那当然……”周祖培大大的愣住了。曾国藩的话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和周祖培一样,他也猜出了皇帝的心意是想让英使进京的,只是这样的事情不能乾纲独断,要交部公议。不过周祖培的话中漏洞极大,若是英使不肯行跪拜之礼,则其事万万难如皇帝之愿,他这番心机也就是白费了。

周祖培被曾国藩一句话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恰在此时,殿阁外有静殿鞭声响起:“皇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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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臣接驾拜倒,皇帝居中而坐,满面春风的笑着:“都起来吧。”

“谢皇上!”

“朕今日此来,一来是借这样的机会见见廷臣。朕自登基以来,还有很多人甚至连见还未曾见过呢;二来,也是为了此番廷议之事。若是等票拟上呈,很多事情朕不得与闻,又恐有因辞害意之事,是而亲身到此。”皇帝把自己的来意解释了几句,转头看看站立两侧的朝臣,笑呵呵的问道:“关于廷议之事,卓秉恬?”

“臣在!”

“议得如何了?”

“回皇上话,臣奉旨召集六部九卿及在京中王公大臣共商此事。因兹事体大,尚未有成论。”

“那么,可有意向?”

“是!”卓秉恬答应一声,把刚才几个人的意见和论点简单说了一遍,最后他说:“臣等皆以为,若英使始终就行礼之事不愿低头的话,此事当做罢论。”

皇帝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才到内阁朝堂上来见众臣的。闻言很是以为然的点点头:“此一节也是朕想到了的。英使因当年高庙之事始终耿耿于怀,道光年间轻发虎狼也未始不和此事有关。诚如前数日季芝昌在御前所言:英夷距我天朝万里之遥,风土人情也全不相侔。朕翻阅《圣祖实录》,方知其略:英夷身处岛国,不论是幅员抑或物产,皆远逊我天朝上国。唯知以武力相胁迫,掠夺他国人丁民物以自强。真可谓未经教化,不识王道。”

皇帝明知道自己在说假话,但是这时候难道可以给众臣讲述世界地理的知识吗?也只能顺应着这个时代固有的观念来开导了:“而经朕细心疏爬,也知英夷不奉祖宗,不侍君父,单单信奉上帝。其言也怪,其缘也远,朕苦思不得其详。这且不去说它,只是,英夷上至大臣,下至小民,从来不行跪拜之礼,便是在上帝之前,也只行单膝跪拜之礼,与我天朝殊堪不同。”

自从1840年战事以来,朝中也有人做过对英夷的了解,却从来不很系统,更加不会这样的具体,此刻听闻皇帝说得清楚透彻,一时间倒来了兴趣。朝堂中一片静悄悄,只有皇帝清亮的声音在响起:“考及高庙之事,此言当非诳语。是而朕想,既然英夷从来便有此等风俗人情,我天朝上国是不是也应该以礼相待呢?”

“皇上之言臣不敢苟同。”人群中突然想起一个声音,众人定神看过去,正是当初因为皇帝游幸而多番上折子的沈淮。

因为当初陈孚恩一事,皇上认为他犯言直谏,正是言官本色,不但没有处分他,相反的,还任命他署理河南道御史——这也算是为了酬庸他敢于‘绣衣直指’的勇气的一番做法。

京中御史分为‘各道’,其中以京畿道为首,负责稽查内阁,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的政事;然后就是河南道:负责稽查吏部,詹事府,步军统领衙门,五城之政事。

北京城是天子脚下,豪门巨族居多,便是主人有像曾国藩那般矜持自守的,也难耐家奴仗势欺人。经常有豪门家奴为争抢车道僵持不下,彼此吵得沸反盈天,谁也不让,但是只要听见一声‘巡城御史’来了,就立刻驾车各散,不敢逗留片刻。

而河南道御史,则是有稽查巡城御史之责,是而也被人称为‘御史中的御史’,在森森柏台之中,从来便只有那最顶尖儿的人物可以做到的。

而皇帝如此重用,沈淮自然也是感恩图报,在同僚中更加竖立了不避权贵,犯言直谏的书生本色——上一次皇帝携文庆等人到琉璃厂,也是他第一个上谏章弹劾文庆,最后的结果虽然是皇帝主动揽过了责任,又把他的弹章掷还,却也有所收敛,轻易不敢再做此等巡幸之事。此刻听他又有见解,自然引来众人关注。

皇帝真有点怕他了,苦笑着点点头:“沈淮,你要说什么?”

第69节 交部公议(3)

沈淮听出了皇帝话中有免去英使进京之后在行礼方面的种种细节要求,身为御史,此事又是关乎天朝形象,自然不能不进言了:“回皇上话,臣以为,便是皇上恩准英使进京,其跪拜之礼也不可轻易废除!”

“哦?具体的说说?”

“皇上有志于英夷入城之事话履前约,只需一道诏书传喻两广总督并广东巡抚,命他二人好生安抚城中百姓,不可有围观,攻击,乃至伤害来人也便是了。允准英夷进京,臣窃窃以为不可!”

“哦?为什么不可以?”

“天朝百姓自古未见此等样人,若是于御街之上见此金发碧眼儿,围观之际失却仪体事小,为英夷笑话我大清子民少见多怪事大;二来,英使进京,若行跪拜之礼,则恐非夷人心中所愿,若皇上恩准其免去大礼,则天下众口籍籍,皆以为我大清……怕了英夷蕞尔小国,今后中外观瞻,不可不防啊!”

皇帝深深地喘息了几次,借此平息了胸口的郁结之气,还是保持着那一番笑意盈盈的脸色:“想来,不但是沈淮,这番论调在朝臣之中,也是大有立足之地的吧?卓秉恬?”

“是!臣不敢欺瞒皇上,臣与沈大人所见一同。沈大人所言,皇上不可不防啊。”

“朕本来想找一个更加合适的机会和朝堂之中的诸公一畅胸臆,今天恰逢其便,就在这里说好了。”

以卓秉恬为首,内阁公署中众人同时跪了下去:“臣等恭聆圣训。”

“圣训嘛,说不上。”皇帝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慢吞吞的一摆手:“据朕知之,英夷虽不经教化,不通王道,凡事但以彼方利益为攸归,却也深通信义之道。便如同这一次吧。道光二十七年,耆英与英人达成协议,约定两年之后再行办理入城事宜。果然,过了两年之后,英人前来履约。虽因细故而未得尝,也很可见夷人性情于一斑。”

“因是之故,朕想,既然夷人并非全然无可取之处,借这一次机会,难道不可以和夷人更多的联系吗?其人纵有百般不是,单指武备一途,难道不就是比我大清兵勇要胜强百倍的吗?”

皇帝的几句话让众人都有点傻了眼:怎么居然扯到这件事上去了?皇帝在说话,旁的人又不能阻拦,只得继续听着:“当年之事,朕尚在稚龄,所知不多。只是看皇考每每念及我大清兵勇虽也奋勇厮杀,终难敌夷人火力,被迫于江宁换约,以致精神劳损,五内如焚。皇考他老人家自道光二十二年之后,圣躬违和,终至弃天下而去。未始不是和此事忧劳过度有关吧?”

“朕知道的,皇考念兹在兹之事有二:一曰我大清绪统有人;二就是江宁换约之事,始终萦绕心头,久久不能释怀。”

“君忧臣辱。老臣当年身为部员,上不能使君父分忧节劳,下不能安万千黎庶,想来真是惭愧无地。”有卓秉恬的一席话,朝堂之中又跪下了一大片。皇帝倒满和煦的摆摆手:“都起来吧。”

“是。”

“是以,此次英使进京,朕想若是可行的话,就要和英夷就我大清武备防御,以及其他事体做一次继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初四日与挪威,瑞典国就五口通商章程进行会晤之后,和英人再进行一次会晤!”

卓秉恬隐约觉得皇帝的主张似是而非,正要辩驳几句,只听坐在上面的年轻人继续说道:“至于沈淮所言及的行礼之事。孙瑞珍?”

“臣在!”

“你到江宁去一次,面见英使,把朕的这层意思和他说清楚。告诉他们,若想到天朝帝都投递国书,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行跪拜礼。其他细节嘛,倒不妨容让一二。”

“是!臣明白了。”

“还有,沈淮,曾国藩?”

“臣在!”

“你二人身为副使,随同前往。”说到这里,皇帝在内侍的虚扶下站了起来,举步向外,以卓秉恬之下列队相送,“哦,”走到公署门口,他又回过头来,他说:“初四吧,你们三个人递牌子进来,朕还有几句交代。”

“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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