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388节

这本是朝廷正用,阎敬铭无话可说,不过,户部、兵部款待外省同僚,在京中多番吃请,就花了不下六百两银子,惹得他大怒,“北京一桌燕翅席也不过十二两银子,不到半月之期,就花了六百两之多?你们看看,这还像话吗?”

光吃饭自然是花不来这么多,不过在坐的都是通人,更加知道,外省官差进京公务,不会只是吃酒那么简单,其中或有同年、或有同乡、或者同出一门,多年来天各一方,难得在京中见上一面,彼此馈赠礼物,吃酒、看花、请名伶,等等开销,都是要在公帐上花销的。这是无人不知的积弊,不过从来不肯有人指出而已。

阎敬铭到部之后,多方稽查,这样的风气为之一清,不过这一次,天朝打了一个漂亮之极的大胜仗,很多人以为便是给他知道了,看在举国欢庆的份上,亦当宽容一二。

谁想阎敬铭根本不买账,反倒更加怒火不息,大声斥道:“尔等是不是以为朝廷大胜外敌,就可以借此机会,大行赂遗之事了?告诉你们,只要本官还在户部一天,就休想得逞这笔银子,我不管你们如何筹措,三天之内若是填补不到账的话,我就一一具折严参”

众人看他脸色铁青,料知说不进话去,都求助似的望向肃顺,那番意思,是请他出面缓颊,肃顺双目微阖,权当没有看见,“尔等终究是十年苦读,正途出身,行事之间多多想想朝廷、皇上。少打那些什么自己的小盘算——都下去吧”

一干人等没有办法,嘟着嘴巴退了出去,阎敬铭叹了口气,看着张开眼来的肃顺,扯开脸颊苦笑了一下:“雨亭兄,兄弟种种冒昧之处,还请大人见谅啊。”

“哪里丹初老兄一心为公,行之铁面,我佩服还佩服不来呢焉有责怪之意?”

“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诚不我欺朝廷养着这样一群蛀虫,便是有千万身家,早晚也要给他们蛀光了——长久下去,如何得了啊?”

正在胡思乱想,六福传旨,两个人踏着厚厚的积雪,从西华门进宫,到了养心殿,唱名而入:“天降大雪,朕刚才出去走了一圈,于文人骚客,大勘吟咏,于百姓小民,却要顾虑多多。担心市价不稳,担心房倒屋塌,一家人露宿街头——朕已经让西凌阿知会大兴、宛平两县各衙门多处探访,断断不能容许一家一户有冻殍之人。肃顺,阎敬铭,你们两个是户部尚书,各处的粥厂虽是有旁的衙门操持,你们也要随时派人盯着。嗯?”

“是。奴才等都记下了。”

“户部和兵部报上来的折子,朕看过了。兵者国之大事,又是关系到广东海防,该花的银子,省不得啊”皇帝无奈的笑一下,盘膝在软榻上坐好,“就准了陆建瀛所奏的数额吧。”

“是。”

皇帝把他们两个人叫来,并不是为了这两件事,而是另有交代,说了几句枝节的话,随即说道,“还有一节,刚才恭王几个来过,谈及英使北上,为两国交换战俘一事,与总署衙门展开会商,朕想了想,英夷此番战败,天朝所羁押的联军战俘几近两万人,而我天朝为对方俘获的,不足千人。这其中的差额如此悬殊,列夷兵士在我国寓居多日,人吃马喂,种种靡费,浩繁已极所以,户部和兵部汇总一下,看看他们这些时日以来,到底用去了我天朝多少银子?一律加一倍,找英国人讨要”

肃顺还当自己听错了,望望阎敬铭,又抬头看看皇上:“主子,您是说,加一倍吗?”

“是不是太少了点?那就加三倍好了”

“诶?”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话一出口,便成了旨意,肃顺和阎敬铭同时咧开了嘴巴,难过的答应一声,“喳”

“朕刚才为此事和老六他们大大的打了一场口舌官司,不耐烦再和你们重复。”皇帝抢先一步说道,“朕对待联军士兵已经全然尽到了圣人所说的礼仪二字,对英法夷国,没有这份必要朕也没有这份打算,正好相反,总要让这些满脑子只想着通过武力征服天朝,达到将鸦片重新输入,害我国人的国家,尝到一点教训”

肃顺干干的咽了口吐沫,碰头答说,“皇上之言,开臣茅塞。当年先皇时,英夷以战胜之资,趾高气扬,多方需索。便是连兵船越洋而来的花费,也全数记到我天朝的头上——实在也是要让他们学会一点规矩和教训了。”

“朕过几天会下旨,着你们两个也参与到与英夷使者的会商之中——和我天朝作为交换之用的联军战俘,一律选印度人。英国人和法国人,一个也不许放过。留着他们,朕还要和英国人做买卖呢”

“臣也以为,经过这一番对策之后,当可收折冲樽俎之效。料想英夷即便意中不满,为兵士能够安然返乡,也只好强自忍痛了。”

“就是这样的话。”皇帝说道,“万余将士,说多不多,不过在万里之遥的异域落在天朝手中,将士的家中,又焉得不急不燥?只要能够拖延几日,英国人想不拿钱出来,也不行了。”

肃顺一笑:“圣明无过皇上。奴才也以为,便不提英国人舍得不舍得银子,失得失不得这份脸面,为了兵士能够回家,也不得不拿钱出来,买他们的性命了。”

“等到英国人来了……”皇帝突然向外招招手,示意袁甲三进来,继续对肃顺说道:“你和总署衙门的人随同英国来使,到西山锐健营去一次,让他们和联军兵士见上一面,也好从本国人口中知道,我天朝从未虐待过战俘——袁甲三,你知道朕为什么找你来吗?”

“这。”袁甲三一愣,皇帝突然转而问自己是什么意思?看他脸色不善,赶忙碰头答说:“臣不知道。”

“现在京中街面上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总有那些豪门悍仆,仗着自己主子的势力胡作非为朕刚才出宫一趟,眼见在打磨厂前街,两家的马车塞住道路,彼此的御手吵嚷叫骂,一直到巡街御史到了,方才收敛归去——这还成话吗?山东道御史是干什么的?成天猫在柏台的衙门中,等着官司上门吗?”

按照都察院的职司,山东道御史有‘稽察刑部、太医院、总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盗案牍缉捕之事’,正管着地方治安,所以刑部、神机营、步军统领衙门、大兴、宛平两县、以及五城兵马司,都要买他的帐。

听皇帝问起,袁甲三赶忙碰头:“臣司风宪,为皇上耳目所寄,京中出了这样的刁奴,总是臣办差不利,职多未尽。上贻君忧,请皇上处置。”

“现在的山东道御史,朕记得是何桂清吧?”

“是。皇上所记无错,正是何桂清,咸丰六年补上的山东道。”

“降他两级,罚俸一年。”皇帝心中想着,口中说道,“袁甲三,朕知道,你是个有风骨的,选你做左都御史,掌领柏台,也是看中你不畏权贵的这份忠诚耿直之气。不过,在御史台坐镇,第一要处处出以公心,万万不可为身居上位者隐晦其词,更加不可为什么同年、师弟之谊心有畏缩。只要你弹劾得对,有证有据,清明在朕,还怕什么人敢在一旁说什么吗?”

袁甲三脸一红,柏葰和他有同年之谊,虽然这件事他并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要因为这一层情谊略有隐晦,只是皇帝骤然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很显然的,以为他有结交军机大臣的嫌疑了。

这是不能不辩驳的:“回皇上话,臣蒙皇上捡拔,更托以腹心之任,心中只有上侍主知,旁的人,旁的事,臣全然不知,也全然不管”

“你能够有这样一番心思,朕便没有不保全你的道理——下去吧,朕和肃顺他们还有话说。”

第49节故态复萌(2)

第49节故态复萌(2)

打发袁甲三退下,皇帝余怒未息,“主子不似主子,奴才不似奴才,朕真是不知道,载垣和柏葰同是入值军机处的大臣,居然就这样任由府中的奴才在外横行无忌?还是两个人彼此就不和?借这个机会,故意向对方示威?”

肃顺陪着笑脸,哈着腰说道,“若说旁的人,奴才不敢说。怡王嘛,从来都是小心谨慎的。”他这样说道:“当年皇上恩拔他入值军机处,怡王对奴才说,他自问菲才,百无一用之人,不敢说有什么人所未见的政见,不过是赤胆忠心,上报主知罢了。”

“至于柏大人,奴才想,他于主子的一份心思,于怡王也是一般无二,只是,奴才听闻,柏大人清廉如水,朝廷正途俸禄之外,狷介不取,府中的景况不要说不似军机大臣,就是部院小吏,怕也是要比之豪奢得多。府里的下人也很少,多为当年旧人,兼以柏大人慈悲心肠,下人们有时候在外面惹了祸,只要回府向柏大人哭求一番……”

“朕明白了。”皇帝率直的说道,“你是不是想说,这些奴才于柏葰敬爱有之,而畏惧之心则全无?”

“圣明无过皇上。”肃顺答说:“只是,柏大人与奴才相交不深,奴才也未知其详,很多都是道听途说而来,怕是当不得真的。”

阎敬铭在一边奏答说道:“臣以为,便是真的,只要着柏大人回府将下人们好生训诫一番,责打一顿,亦当收效。”他说,“左右这些人都是柏大人府上的奴才,不同于朝廷部员——旁的人若想越俎代庖,总还是有些忌讳。”

阎敬铭的话让皇帝频频点头,“是啊,还是你见识深刻。其实,朕本来也想借机好好敲打他一番,若是不行的话,命京中有司衙门过问此事,也不是不可以——不要小看了这些奴才,真要给主子惹出大祸事来,不但连累了自己,更会害得做主子的性命难保”

他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阎敬铭的话说得很对,旁的人贸贸然过问,柏葰会怎么想?”他叹了口气,“只有他自求多福吧。”

肃顺和阎敬铭同时觉得不以为然,柏葰是蒙古勋贵,又做到与国同戚的军机大臣,错非是证据确凿的谋反大逆案子,几乎绝没有刑杀的可能,更不必说,府中的几个奴才,能够惹出什么大祸来,连累到主子要失掉性命了?

阎敬铭眼睛一转,忽然又跪了下去,“皇上,臣有过,请皇上处置。”

“这……是怎么回事?”

“臣于部中司员,有管束不力之过,……”阎敬铭把今天在户部大堂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臣身为本部堂官,司员出了这样的借机贪墨、挪用公中款项中饱弊物,臣难辞其咎,请皇上责罚。”

“肃顺,阎敬铭所说的,可属实吗?”

“是。阎大人所言,句句属实。阎大人明察秋毫,已将所有账簿一一调出翻查,方才知晓。并已命所有贪墨官员,于三日内,将所挪用款项补齐,……”

“打了一场胜仗,下面的人就瞅准了朝廷上下一派其乐融融之景,开始伸手捞钱了?贪墨、腐败”皇帝有点发呆的坐在炕沿,口中喃喃自语,“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啊”

皇帝心中难过极了吏治腐败,实在是第一大弊政,偏偏自己两世为人,所经历的不同世界,都全然没有任何可以解决的办法?他心中思量:若是依他的本意,便要将这群混账行子全数逐出庙堂,只是,这样的事情,在天下人看来,不过是细故若为此而驱散大臣,这朝廷中,还有何人可堪立足?

阎敬铭两个跪在那里,半天没有动静,心中不知所以,抬头看去,大吃一惊皇帝低垂着头,眼圈中满是泪水,一派泫然欲泣的表情。

天子垂泪,岂是等闲?肃顺赶忙爬了几步,也忘记了忌讳,抱住皇帝的双腿:“主子,您……不可为这等小人忧急,伤了龙体啊?”

惊羽也吓呆了,不论是当初甘子义的言语粗鲁,还是变身而成大清天子之后的至尊无上,他给自己的感觉从来都是谈笑风生,处置政事也是从容不迫,便是英夷寇边这样大的事情,也是含笑用兵,不见半点惶急神色,今天……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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