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387节

“通商之事嘛,确实可以再放一放。英国商人等得越着急,于国内那群混账行子的怨气就会越大。最好,能够换掉巴麦尊,才是顺遂了朕的心意呢。”

听皇帝言出无忌,众人想笑又不敢,不过不以为然的神色却是掩饰不住的:焉有一国之尊的首相,只是为商人的怨气而被更换的?

皇帝又说道,“此番英使前来谈和,总会又有一番口舌争辩。不过,司法管辖权,我天朝一定要拿在手里。也省得英夷不肖之辈横行无忌,心中只以为我天朝拿他们没有办法,到处胡作非为。”他说:“刑名之课,最关小民之心。这些人或者不通什么圣人教化,不过,谁的理屈,却是一目了然。若朝廷为当年条章所限,处处畏首畏尾,定会令人耻笑。”

奕想了想,自作聪明的说道:“臣弟当初懵懂无知,幸得皇上点名方才知晓,天朝与列夷所签条章中有‘最惠国’待遇,‘一体均沾’条款,臣弟想,英夷如此饕餮不足,日后定会生出事端,不如借此机会,一并废除了它?皇上以为可好?”

“这件事啊,不但关系到中英两国,更且西方列夷无不从中得利。倒是不好贸然从事。容朕再想一想吧。”

“是。”

“第二就是军费赔款,除却被英人损毁的虎门要塞各炮台修葺费用,着两广总督陆建瀛一一报来之外,更主要的一部分,就是要把这几余两万的联军兵士每日所需、所用、所花费的银子,都要算在其中”

容闳和荣禄不约而同的扑哧一笑:“怎么了?你们笑什么?”

“臣糊涂皇上恕罪。”

皇帝在几个人脸上扫过,“你们是不是认为朕这般锱铢必较,失却人君之风?”

一听这话,奕不敢怠慢,先一步跪了下来:“臣弟不敢。”

“你们啊,总以为天朝无所不有,又抱着与人为善的心思。即便对方是敌国将领,我天朝也应以礼相待,是不是?”皇帝慨然摇头,“错了以礼相待是一回事,刀兵之后,为我天朝俘获,寓居数月,靡费不菲,又是另外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的。”

“皇上,臣弟以为,英人为我俘获,好生料理将养之外,更且准许其留住其间,可谓仁义厚矣。只是,若是以此为据,向其国所要种种花用之银……请皇上恕臣愚钝,窃以为非所宜也。”

“要是照你们这样说法,则《江宁条约》中所定的‘因大清钦命大臣向大英官民人等不公强办,致须拨发军士讨求申理,今酌定水路军费一千二百万两,自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十五日之后,逐年还清’,”皇帝的记性极好,把江宁条约中有关赔款的细则复述了一遍,随即问道:“这番内容,你又怎么说?”

“臣弟以为,正是因为英夷野蛮无耻,我天朝才不该行以此法,否则的话,又与该国何异?”

奕一番话把皇帝的话全数驳了回来,弄得他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来:“这……”

曾国藩眼看着不是事,从杌子上滑落在地,碰头答说:“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吧。”

“是,臣想,十数日以来,皇上频颁诏旨,晓谕山东、直隶各省,将省内羁押英夷兵士好生安置,不可**、不可打骂,不但天下人感念皇上一片仁慈,就是英夷士兵,怕也是心中怀恩,日后若能还身故国,定会将这番中华君主的盛情厚谊,播撒四方。”

“你不必说这些颂圣的话,有什么话,就和朕直接说。”

曾国藩脸一红,又碰了个头:“臣以为,两国相争,兵士无辜,若说疆场相见,彼此生死相拼,各逞肺肠,原也是题中之义。待到彼此罢兵休战,于彼此战俘代之以礼,容之以尊,正是我天朝自祖宗肇基以来奉行不悖之无上之法。”

“只是,臣想,英夷于二十年间,两次为利之一字轻犯疆圉,百姓顾念先皇及皇上两朝圣恩,更深恨列夷虎狼行径。此番优待敌国,若说事后狷介不取,不但从军将士心中不服,就是百姓,恐也会认为我天朝是怕了英夷蕞尔小国。”

“故此,臣愚见:英夷在我天朝花用之数,着户部、兵部详加计算,待英人北上之后,按明细开列——不可不要,不可多要——英使见有帐可查,即使心中不愿,也不好觍颜推拒了。”

“也好。此事着……” 皇帝正要说派曾国藩去办理,一转念间,又吞了回去,改口说道:“着肃顺去办。他在户部多年,这等事,难不住他。”

曾国藩呆了一下,肃顺在朝中大有贪名,是他在天津办差也听说过的,让他去做这样的差事,只怕英国人要大大的伤一笔财了,这样看来,皇上还是不肯放过借机从英国人身上捞钱的主意呢

心中想着,嘴里含糊的答应了一声:“是。”

“你刚才说的话啊,朕倒是想到了另外一节,便是关于两国相争,互相俘获敌国兵士、将佐一事。不知道在广州城外,被英夷所俘的我天朝兵士,可有如斯待遇吗?”

“这,自两国开战以来,彼此消息断绝,种种细情,臣弟一无所知。”奕答说,“不过以臣弟想来,英夷终究也算文明之国,不会有太多**之事吧?”

“若是交由英夷看管,料想也不会有大碍,只怕是落到那群可恶的阿三手中,可就难以料理了。”

奕几个听不懂,什么叫‘阿三’?又不好动问,只得揣着闷葫芦,在一旁跪着:“你们先起来。”

皇帝双腿一偏,落到地上,口中说道,“老六,趁英使到来之前,你在京中知会各国驻华领事衙门,嗯……”他在暖阁中来回踱着步子,一面走,一面斟酌:“就以此次中英两国冲突为契机,我天朝率先发起,邀各国共商国是。其主旨,就在于各国交战之间,如何对待彼此的战俘话题”

他忽然转过身来:“你们怎么看此事?”

“请恕臣愚钝。臣弟想请皇上的旨意,此番会商,是否要容英夷参与进来?”

“当然英国、法国、美国、挪威、丹麦、瑞士、德国。凡在京中的驻华使领场馆,都要逐一通知。此事若是得成,不但日后天朝在国际间威风大涨,就是再有战事出现,也无虞将佐兵士在被敌方俘虏、脱离战场之后,有任人**之事发生了。”

曾国藩愣愣的听他说完,神情庄重的跪了下去,重重的碰了三个响头,大声说道:“皇上圣恩泽被苍生,不但我惠及天朝子民,更且圣意怜惜外邦。此等种种,皆上古圣皇难以企及。臣有幸侍奉明主,……”

曾国藩情见乎词,一派至诚,皇帝都给他说得难得的害羞起来,“行啦你也不必把朕夸得什么似的。下去之后,好生办好你的差事,才是正经。”

第48节故态复萌(1)

第48节故态复萌(1)

从江苏学政任上扈驾还京之后,袁甲三被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成了一品大员。袁甲三心仪前贤,一心想做个风骨棱棱的的铁面台长——都察院又称柏台,左都御史身为御史之长,又为人称为台长。

上任不足两月,已经参了好些人。其中就有在广东一战中那个贪生怕死的广州将军穆克德讷和那个领命出兵增援大角炮台,却半路拖延,等到炮台失守,立刻带人折返回来的罗建功和他的副将赵有德。像这样的人,自然是一参就准,穆克德讷以及罗建功等人,统统被贬去了官职,前者还给押回京中待审。

袁甲三眼见广东防线不堪一击,面对英人的炮火、攻势全数败下阵来,心中又急又怒,上了一封折子,连陆建瀛也参了,说他在任上:‘不休武备,不知典兵,每日醉心夷物,玩物丧志’,方才有了今日‘丧国威于一役’之恶果。

这份弹章呈上去,给皇帝留中不发——很显然,皇帝心中还是有意保全陆建瀛的。袁甲三反感益深,而且颇为困惑,不知道他何以要这样子卫护陆建瀛。口虽不言,心中却并不掩饰他的不满。

到后来,联军海陆两军全面投降,袁甲三大约的猜出来一点:皇帝是怕严旨苛责之下,陆建瀛为避不测之灾,只有组织民勇,强势反击,只求能够给朝廷挽回一点面子——殊不知,越是这样的话,就距离皇上心中所求越远

若真是在广东省内引发连场大战,东南半壁惨遭兵燹,生灵涂炭不在话下,连诱敌北进,聚而歼之的计划也要全数落空了。

话是这样说,但在他想来,陆建瀛身为两省总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虎门要塞更是广州重中之重的海防前线,开战之后十余天的时间就给英军打垮,炮舰兵锋直指广州城下,害得一城百姓人心惶惶,即便圣心另有默算,也难抵陆建瀛抗敌不力的罪名。故此打定主意,一待事了,还是要上表章,弹劾他一番

这一次听六福宣召,由听差伺候着整理朝服,一路进宫而来。他来得晚,肃顺和阎敬铭已经到了御前了。两个人都是面色严肃,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阎敬铭和他一样,也有不痛快的事。

户部向来便是美缺、肥缺。宋朝就有‘吏勋封考,三婆两嫂;户度金仓,细酒肥羊’之说。除此之外,京官养廉,另有津贴,名为‘饭食银子’,户部专设一处,名曰‘饭食处’,专司其职。而户部堂官的饭食银子最称优厚,每月有一千两之多。

阎敬铭在部中以正色立朝,兼以他是从户部主事一路升上来的,于部中所有潜规陋责无不熟稔,故此户部各司、处主事任谁也不敢欺瞒,都知道,落到阎敬铭手中,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

不过,他这般断人财路的做法,也深为户部上下所深恶,都盼望着向咸丰二年前后那样,皇上选派他出京办差,去得越远越好,越久越好。最好途中遭厄,死在外面才真正是顺遂了大家的心意。

这样的声音阎敬铭当然也听到过,却根本不理。他每月薪俸都是国家正用,数目很是不少,但自幼家贫,秉性刻苦峻厉,饮食起居无一所求,冬夏两季的朝服只各自备了两袭,轮流穿用,为同僚看做笑话一般,他也不当回事。

肃顺履任户部之后,有意接纳,命自己府中的下人到街上,为他做了几身新朝服送到阎府去,怕他在家中的时候不肯收,故意在他入朝之后送去,不想当天就给送了回来。附带着一封八行:“隆仪心谢,原璧奉还。”

肃顺知道他是这样的脾气,也不以为忤,反倒是府里的下人,愤愤不平:“真正是脸丑心也怪居然还有这样不识抬举的?”

阎敬铭力行节俭,最恨人有种种奢靡之举,今天就是这般:除却军机处的一日三餐有御膳房伺候之外,六部都有自己的厨房,所花用的银子统统归户部饭食处管辖,除了这些人的饮馔之外,一些外省进京办理差事到来,也有一笔公出的银子作为款待费用,要由饭食处负责的。

前数日的时候,两广总督陆建瀛所派的差役进京商讨虎门炮台沿线整修报销事宜,户部和兵部派司员核准之后具折陈奏,除却被炸毁的沙角炮台、大角炮台等地之外,还要在上横档山,下横档山等地多修炮台,并为预防英人再度从山下间道,施以诡计,要在以上另行修建搭建在山脚下的兵营、驻防营地。百凡种种,共计要花费银子贰佰十七万两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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