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235节

经过这一番折冲,奕也厘清了头绪,不过有一件事是他不明白的,皇上如此纠结于英人心中所想,到底是何用意呢?

皇帝慢吞吞的说道:“这一次的修约会商啊,英国人一心渴求的,我们就不给他;他们本无意视为首要之务的,我们偏要拿来与之做认真商讨。以求能够双方达成协议,让彼此都能够满意。”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英国人自诩聪明,又仗着当年一场冲突,略有胜迹,便如此骄狂不恭,殊不知,全然自蹈虎尾”

众人看皇帝神情愉悦,自然赔笑几声,只是心头都有一个疑惑:刚才他说,英人所犯错误有二,却只说了一条,不知道这第二条是为何指?

皇帝看出来了,接着给众人分解道,“你们知道吗?当年耆英与英酋会商于江宁、广东,所签署《江宁条约》与《五口通商章程》之条约文本,底稿全数以英文书写,后来还是黄恩彤、咸龄等翻译、润色,使之符合中华文牍格式,却不想其中有一节,是可以为我天朝换来特大利益的漏洞之处”

他一伸手,把总署衙门连夜送抵天津的公文取了过来,“朕给你们念一念吧。‘以本公使奉敕简任全权公使大臣,……本公使恭奉谕旨,应即提论:本年闰七月初六日为‘万年和约’议定扣计十二年期满。按照‘善后约’第八条所载:凡有新恩施及各国者,英人亦一体同邀之词。自可援佛兰西、亚美利加二国条款,向贵国确要以前所定和约,重行订酌会议也。亦应提论质诸贵大臣,以历年前任各公使,屡有不平之件剖达,迄今积有多件,均未清理。所剖列之事,皆按诸成约,分所应得,无不相符。兹为胪述其最要者数款,惟先详解明晰,不致贵大臣误会。本国历年搁置而不强索和约所应得之事者,非因力薄无能致令遵办。只因本国素行宽容,深顾保全两国永久和好,不愿别有措置,致乖厚谊。早望贵国推知敦尚,然恐未能及此也’。”

放下奏折,皇帝望着几个人一笑,“都听明白了吗?这其中有‘万年合约’一语既然是全然从英文底稿翻译而来,其中文字自然由通晓汉文之英人从旁审阅完毕,皆以为符合文中所记,方可登录成文。而现在,英人提出要修改,便等于自承所谓的‘万年合约’已经作废,到那时,不但英人此番到来必然铩羽而归,就是香港,嘿”

赛尚阿重重的碰了个响头,声音无比庄重的说道:“先皇在日,每以割让香港为第一大忧烦圣心之事。今日奴才听皇上一语,以为不但英人必将羞愧而去,甚至可收回香港?想来先皇在天之灵,也当为绪统有人而含笑天上皇上实不愧我天朝古往今来第一圣君”

有他这样的一番吹捧说话,众人自然是谀词如潮,捧得年轻的皇帝一片飘飘然。不过他很知道,纵然自己可以抓住英人在这一次因为骄狂和大意的文字中出现的漏洞略加指责,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打消英国人荒唐的念头,想收回香港,却还是不现实的。所以,听完赛尚阿的话,也只是轻笑几声,心中全然不曾当真的。

奕也认为赛尚阿的话听起来好听,却都是穿井得人之论,印不到实处,“皇上,臣弟以为,此次与英人会商之事,正巧在我天朝第一条铁路修建在即,这等重大时刻,是不是不宜与英人有过多凿枘之交呢?”

皇帝不以为然的点点头,“铁路是铁路,修约是修约。这两者是不可混为一谈的。”他想了想,觉得这样的话未必能够使众人信服,便又说道,“有些和英人之间的事情啊,是你们想不到的。英人朝廷有一项与我天朝很大的不同,就是他们是不会去过问商户之间的往来的。例如鸦片之物,商人从印度贩卖鸦片到我国,英国政府是不管的,他们注重的,只是英国商人在外国的所有利益,一旦这份利益受到侵犯,就会想一切办法予以挽回。”

这番话说得很不清楚,皇帝也觉得无奈,英国实行的是自由的贸易政策,政府和西偐所云的‘最好的政府就是最不管事的政府’略有相侔之处,只是这样的话自己要怎么和众人解释呢?只得用一点他们能够听的懂的文字和他们解释了。

“刚才老六的话说得很对,英人这一次来提请修约,其目的就在于要通过修约,使鸦片一物的销售合法化,写进两国重新修订的合约之中。而这,是朕断不能容忍的。所以,老六,等到英人前来会商之际,你回复他们,我天朝可以允许其提出的第一、第四、第五、第六条,其他的,全数驳回。特别是鸦片合法化……”

奕以为他说完了,正要碰头领旨,他又开口说道,“鸦片一物,祸害我国人深矣。英人更是从中攫取大量黄金白银,想来贸然让其停止销售,断然不能,既然从英国人那里做不通,也只好从我国人身上下文章了。军机处?”

“奴才在。”

“回京之后……,不,就在天津,明发一道诏旨,在十八行省之内大范围的戒烟,有敢于聚众吸食者,朝廷员弁一律就地免职,永不叙用;乡民百姓有吸食者,交当地府道审理清楚,依法论处。总之一句话,首先要在我天朝的土地上再也见不到鸦片烟馆。”

说着话,他的脸色愈加阴沉,用手一指在外面垂手肃立的载垣、肃顺几个,“朕知道,京中也有很多宗室子弟,每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在吞云吐雾中消磨有涯,对这些人,不要有丝毫手软,朕不管他们怎么做,总之要让他们抓住这个机会,戒掉大烟瘾,有偷偷吸食的,全数交宗人府发落。”

贾祯很是瞧不起那些吸食大烟成瘾的,听皇帝有意下旨戒烟,心中欢喜,第一个大声应道:“皇上忧民之伤,更且体察入微。臣下去之后,自当将这番圣意秉笔直录,晓谕全国。”

“还有,朕虽然不能答应与英人做修约之举,但是却也不代表不能和他们做贸易上的交流。老六,你告诉英人,今年天朝和英人进行的铁路合作断不能停,不但不能停,在这一次铁路工程完工之后,我天朝境内将会大力兴建铁路,届时,不但是和英国,法、美等国,但有科学、技术等物有我所需者,天朝都会敞开怀抱,允许夷人在我国畅通往来,以增友好交流。”

“喳。”

皇帝一转脸,“哦,曾国藩来了?来,进来说话。”

第108节中山猫儿

第108节中山猫儿

曾国藩进到轩中,跪倒行礼,“皇上,臣昨日睡得晚了,以致今日奉职迟误,请皇上恕罪。”

“起得晚了怕什么?”皇帝微笑着一摆手,示意他也站起来,随口问了一句,“可是为什么睡晚了?”

“是,臣昨日得幸与皇上同赴杨村,眼见绿营兵士才大志疏,难任倚畀重担,回津之后,皇上更为此事忧劳圣怀,臣不揣冒昧,以数年来所闻所见,痛陈其非,恭请皇上龙目御览。”

六福接过他从怀中取出来的奏折,上呈给皇帝,皇帝接在手中,却没有就看,而是继续说着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题,“英、法、美三国中,以英人实力最为强大,法国次之,美国又次之。其实啊,不但我天朝有所谓‘华夷之辨’,就是夷人之间,难道就没有‘夷夷之辨’了吗?就以美国来说吧,朕看过徐继畲所著的《瀛环志略》一书。内中提到,美国本是为英人所统治,后来有华盛顿领袖群伦,浴血奋战八年之久,终于能够取得独立地位。其时大约是在高宗三十九年至四十六年之间。其间坚苦卓绝之处,徐继畲的书中语焉不详,可见其人考据之功,下得不深啊”

皇帝轻笑几声,又说,“英人如骄若狂,不但于我天朝从无礼法,于美夷也极尽欺凌之能事。当年皇考天恩如沐,施恩于各国夷人,允准其在上海居住停留,又在徐家汇开辟领事馆,其间熙熙攘攘,一派兴隆景象,全非言语所能形容。不过,英国人一贯骄横,又仗着兵力富足,国势强盛,全然不把同城的法、美两国人防在眼里。”

“……法人眼大于腹,只能依靠天主教会和徐家汇本有的传教士充点门面;美国更加不用提,甚至连地面都没有,只好‘依亲为生’,寄居在英国领事馆内,受尽英人的腌臜气——美国第一次成立自己的领事馆时,英国人竟然不允许他‘升旗’可见英人与美人交恶于一斑”

奕以亲王之尊领总署衙门,多年来一边办差,一边学习。这等国际交往之事也已经逐渐通晓。虽然在京中设立领事馆很为清流所扰,这等国中之国的所在终于也成立起来,而且,总署衙门在方面非常尊重国际准则,允许其保持高度的自主权。皇帝所说英人竟然不允许美国领事馆‘升旗’,这是对美国极大的羞辱——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只不过,皇上难道有意挑起夷人之间的纷争,从中渔利吗?

曾国藩初初来到御前,前情不明,不好插言,从听到的这片言只语中,他知道,皇上正在就与夷人商约之事,有教于奕等人,跪在那里听着,见众人一时无言以对,突然奏陈道:“臣以为,皇上所言句句珠玑,实乃芝草、醴泉之论。我天朝素称典章华美,虽现今所临,实为古来为有之大变局,然前人圣贤,倒也早有料知。便如《郁离子.枸橼篇》所载之《中山猫》,臣看,于今时今日,便大有可供借鉴之意。”

在场的众人除却赛尚阿,都是读老了书的,听他一说,脑筋一转便通晓其故——。

《中山猫》的故事是说有个赵国人,家中老鼠成灾为患,就到中山国去讨来一只能够抓鼠的猫儿。要来之后,果然很有效果,猫儿很会捉鼠,但是同时也很喜欢偷鸡吃。等到鼠患为之平,这家人养的鸡也给猫儿偷吃干净了。

这家的儿子很生气,便准备把猫儿赶走。他父亲说:“家中所患不为无鸡,而在于老鼠。有了老鼠,偷吃粮食,咬坏衣服,洞穿墙壁,啃食家具,使我等饱受饥寒之苦——和这比较起来,没有鸡了不起就不吃,距离挨饿受冻还差得远,为什么要赶走那只猫呢?”

用这番话对今日皇上所言的,以夷制夷的方针做一番呼应的话,倒也不为一时迁就,皇帝点点头,“曾国藩的话,虽不中而不远矣。不过在行事之间,还要多方谋划,既不能使英人以为我有舍此求彼之望,更加不能让法美两国以为我有蛇鼠两端之心。总之,谁能够和我天朝有更深入的交往,谁愿意和我天朝站在更加平等的基础上展开对话的话,我们就更多的和谁交往,其他的,便是引起某些人的不满,朕也毫不在乎。”

奕立刻跪倒,碰头答说,“皇上圣言在耳,臣等钦服之至,日后定以圣言为定,与各国交好,并未我天朝利益做最大谋划。”

“外交关乎到两国交往,朕也是夜读青史,略有所得,偶尔为之尚可,若说长此以往嘛……”皇帝笑着说道,“旁的事也就罢了,这等两国邦交之事,是万万不能以外行领导内行的,所以啊,老六,同文馆第一批入馆学习的八旗子弟,想来都已经学业有成了吧?”

“是。回皇上话,荣禄等十余人皆以学业有成,于上年九月二十三在同文馆中毕业,臣弟已经安排他们到总署衙门任职,就近学习与各国夷人相交之务了。”

“这些人都是我天朝第一批于洋务之上的通人,要好生使用,特别是借这一次与英人会商之机,让他们多多参与其中,开开眼界,为日后更有大用之处铺路。”

“是,臣弟明白了。”

“想来英使文翰在京中也等得急了。朕看,大沽炮台巡视之事,你就不必去了。今天下午就回京去吧,和宝鋆、李鸿章、文祥几个把朕的这番意思晓谕明白,总署这里先做好万全准备,只等英国修约专使一到,立刻展开商讨——有任何事情,及时递牌子进来,朕要每天知晓谈判进程。”

“是。臣弟都记下了。”

“还有,江宁到上海的铁路,也不能停。你回去之后分派一番,看看谁是可以大用的,着他去一次江宁,看看进展如何,也好把季芝昌和何汝霖换回来。”

他说一句,奕应一声,待到皇帝都说完了,奕又碰了个头:“臣弟领旨。今日下午即行返回京中,不知皇上还有什么要嘱托臣弟的吗?”

皇帝想了想,摆摆手,“你们先到外面去,朕和老六还有几句话说。”

于是,赛尚阿等人知道,君臣二人要造膝密谈了,跪安出了罨画轩,只留下兄弟两个,“老六,你刚才听见赛尚阿的话了吗?”

赛尚阿说得很多,奕不知道皇帝指哪一句,懵懂的摇摇头,“臣弟请皇上示下。”

“就是于香港之事。这些奴才啊,不但不通外务,而且乱放厥词,居然要从英人手中拿回香港?嘿”他换上一副笑容,对奕说,“香港或者可以拿回来,却绝对不是只凭英人与我往来文字中的一番漏洞就可以做到的……,这一节先不要谈。朕过几天就回京了,到时候再与你详解。这一次你回去,只是和文翰接洽,其余一切,都不必提起。一切等到英国外相的专使到达了之后再说。在这其中,不论文翰说什么,都先拖下来,随时飞报朕前,朕会给你临机处断之法。”

“是,臣弟明白了。”奕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把话说清楚,也免得日后公文往来,迁延时日,所以他说,“臣弟斗胆问一句,于英夷的接洽处置,是不是以刚柔相济为上?”

“此事暂时还不必提到,文翰之流在中国有年,还是按照平日里的邦交接洽行仪进行,那个什么特使嘛,等人到了京中再说。”

“喳。”奕看看话都说得差不多了,这才碰头出轩,向赛尚阿几个拱拱手,彼此自去了。

一早上的时间,皇帝说得口干舌敝,一边的六福察言观色,不等万岁爷说话,倒了一杯浓、热、满的武夷茶,奉到近前,在一片茶烟飘漾中,皇帝拿起曾国藩刚刚呈上来的《谏陈兵事弊端折》看了起来。

和文章中于绿林兵士从制度到行军征战之间弊端重重,写了奏本中的十之八九的内容。不同的是,于兵制改良一项,却只有寥寥数笔:“……臣之愚见,以为今日将欲一现绿林兵士勇武之气,必先诸将一心,万众一气,而后方可以言战。而以今日营伍之习气,与今日调遣之成法,虽圣者不能使之一心一气,自非别树一帜,改弦更张,断不能至此也。”

皇帝好奇的向后翻了几张,全是白页这份折子在最后只是无比笼统的提出一份主张,却并无半点可供措手之处,以皇帝知道的曾国藩的性子,这样含糊不清自然不是胸中无物,而是其中有不可言的大忌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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