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182节

翁同龢很不喜龙汝霖这样的牙尖嘴利,不予人留任何情面的说话,只是他为人忠厚,只好宽和的拱拱手:“肃大人取笑了。”

“哦。”肃顺立时知道是自己口误了,不好意思的一笑,“对不起,我说错了,我是说,来贺翁兄与我兄弟的搬迁之喜的喜酒,而不是那等促狭之意的喜酒。”

翁同龢这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对方,赶忙说道,“不敢,不敢。肃大人公务繁忙,还要过府为我二人道贺,真正是令我等幸何如哉。来人啊?”

“少爷?”

“快点准备酒菜,请肃大人,龙先生在府中用饭。”

肃顺来这里是有事要找龙汝霖,没想要久坐,不过崇实和翁同龢一个是他的拜弟,一个是他一直以来想拉拢的对象,就改变的主意,慨然应诺:“既然这样,我就叨扰了。”

肃顺食量很大,不过不是特别讲究,此时一面吃,一面谈,没有停过筷子,片刻之间,将一盘蜜炙火方、一盘银丝卷,吃得光光。周围几个人看着,又是羡慕,又是好笑

龙汝霖知道他有个习惯,每当心中有事,就吃得更多。看他眉头微皱,对几个人的说话一来是不懂,二来也是无心答声,说起话来经常不在点子上,当下问道:“大人,此来可是有事?”

“唔。”肃顺端起碗,把汤汁喝净,放下筷子,接过听差奉上的热手巾,使劲抹了一把手和嘴巴,这才说道:“今儿个我和赵蓉舫为内务府赵双山的事情递牌子,皇上于部里撰拟的刑辟很是不满意,看起来,竟似是一心要拿赵双山开刀,偏郑敦谨,林拱枢几个又认为此事乃是非刑之罪,不肯具结。”

“啊。”听他把今天的经过讲一遍,几个人立刻明白了。不过大家各怀心肠,轻易不肯建言。在翁同龢在说,他是文学侍从之臣,随扈到热河之前,和父亲在北京府中有过说话,听老父说,此去热河,若是皇上有文字之役,自然当仁不让,如是问及朝政,则谨守缄默,万万不可以一言相进。

他可以不说话,龙汝霖却不行,心下微有些失悔:不应该在这时候问及此事的。又转念一想,觉得不必,在这时候让翁同龢和崇实见识一下自己的才学,不也是正好吗?“大人不必如此,皇上锐意改革,对部员之中贪墨情由不肯姑息,本就是明君本色,更何况,皇上和阿尚书说的,也确是的论。赵双山身为内务府的奴才,持身不正,获此严遣,也算是应有所报。至于部里不肯具结嘛,在我想来,大人不但不要硬来,倒应该以古之刑臣皋陶自期,犯颜直谏才好。”

皋陶是虞舜的刑官,这个名字在肃顺听来很是陌生,不过他很精明,料想是句好话,只报以感谢的一笑,“那,皇上那里呢?”

接下来的话就有些犯忌讳了,龙汝霖不肯多说下去,“只要多想一想,总会有办法的。”

第62节委曲求全

第62节委曲求全

皇帝执意要加重对赵双山等人的处罚,刑部几位司官自问为国掌管秋曹,行事之间更应守法。所以,几次会商,仍是得不出一个结果。这件事也只好就这样拖着。

皇帝几次和军机处见面,总是提起此事,周祖培不敢拖延太久,只得把刑部六堂找来,询问对策:“蓉舫老弟,”周祖培叫着赵光的字,特显亲切敬重,“我有件事想请教。皇上如今盛怒不解,又是龙体刚刚康健,深恐病情反复,要解他的盛怒,非杀赵双山等人不可。杀一人而利天下,虽然屈法,似乎可以取谅于世。不知以往数千年,有这样的例子没有?”

“这是英雄的作为,却为法家所不许。”赵光也很觉得为难,不过话得说在前面,所以毫不含糊地答说:“法不为一人而屈。大人不必问,就有这样的成例,也是不足为训的恶例。”

话很耿直,周祖培知道他的性子,也不以为忤,想了想说:“律例由人创始……。”

“大人”赵光很快打断他的话,“创此恶例,关系甚大,大人要爱惜千秋万世的声名。”

说到这一点,是最能打动周祖培的心,虽表沉默,却是不断在点头。

“大人”赵光又说,“致君尧舜,全在依法力争,请大人想一想张释之。”

周祖培也是精通史书的,闻言苦笑了一下,“你当我没有想过吗?昨天见面的时候,我就拿这个典故复奏。勉学张释之,只是……”

赵光等人明白,这是说,他自己虽有勉学张释之之意,奈何上头没有汉文之仁,徒呼奈何

肃顺在一边听着,于这几个人口中的说话半通不通,这时候插话道:“那,也不能就这样拖下去啊。皇上等着回信呢。”

众人为他的话提了醒,不再做无谓的谈论,把精力又放到案子上了。会议未终,内廷来人找肃顺,说是皇上宣召。肃顺不敢怠慢,和周祖培几个人拱拱手,随内侍去了。

到了书房,见礼之后,皇上让他站了起来:“周祖培到部去了吧?”

“是。皇上召奴才来的时候,周大人正和奴才等就赵双山之流的刑辟之事做会商呢。”

“可有成议了吗?”

“奴才不满欺瞒主子,刑部赵大人于此一节,还是持有异议。”肃顺偷眼看看,皇上正有一搭无一搭的翻动桌上的奏折,精神不知道游离到哪里去了,他不敢多看,又继续说道,“皇上,容奴才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皇上身兼四海,又何必为赵双山之流动这么大的火气?而且,而且……”

“你想说什么?”皇帝等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想说,不过是贪墨而已,也用得到一定要杀了这几个人吗?”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担心,此事迁延下去,皇上圣虑常常记挂,于圣体康健无益啊。”

其实,肃顺这样说也是另有隐情。

赵双山,刁清源,长宏几个的涉案犯官的家人如何能够看着父兄只为贪墨之事就落个闹市丢头的下场?眼看着押在牢中,不明圣意究竟如何,皇上龙颜震怒,虽然刑部始终拖着不办,却不知道能够拖延到几时。

赵双山的儿子赵世勇赶到热河,每天钻头觅缝,想保住老父一条性命,却是到处碰壁,最后碰出一条路子来了。经高人指点,备办了一份重礼,特地去拜访肃顺,磕头求援。

“不敢当,不敢当”肃顺扶起赵世勇说:“尊大人的罪名嘛,皇上那里始终不肯放过,现在我可以替你托一个人去试试看。不过话说在前面,所托之人肯不肯管,以及管了以后,有何结果?都不敢说。万一不成,你不要怪我。”

“是,是肃大人这样帮忙,我们父子已经感激不尽。尽人事而听天命,如果大人尽了力,依旧无济于事,那就是再也不能挽回的了。家父果真不测,他老人家在泉台之下,亦是记着大恩的。”说着,流下泪来,又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两个响头,然后起身取出一个红封套,双手奉上。

肃顺不等他开口,便连连摇手:“此刻不必,此刻不必。”他说,“事情成功了,少不得跟老兄要个两三千银子,各处开销开销。事情不成,分文不敢领。”

赵世勇自是执意要送,而肃顺执意不收,最后表示,如果他一定要这样,他就不敢管这件事了。听得这话,赵世勇才不敢勉强。肃顺送客出门,约定两天以后听回音。

这一节皇上是不知道的,听完肃顺是话,他说:“其实,就是你不说朕也知道。”

皇帝冷笑着,“这几天啊,朕很是大开了眼界。为两个内务府的奴才,一个工部主事,不入流的小吏,居然有这么多人上折子力保?偏生折子中还在说什么?”

他随手拿起一本,翻了开来,“朕给你念几句吧:‘臣……理应抗疏沥陈,而徘徊数日,欲言复止,则以时事方艰。我皇上旰食不遑,圣躬未豫,不愿以迂戆激烈之词,干冒宸严,以激成君父之过举。然再四思维,我皇上登基以来,法祖勤民,虚怀纳谏,实千古所仅见,而于制驭下臣,尤极严明,臣幸遇圣明,若竟旷职辜恩,取容缄默,坐听天下后世,执此细故以疑议圣德,不独无以对我皇上,问心先无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陈。’”

把折子放下,皇帝面对着肃顺:“朕看过之后,深以为这等折子,实是一篇好文章好就好在,满篇都是忠君爱父之言,全无半点为己谋略之文字。殊不知,这其中隐情,另有玄机”

“朕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赵双山之流不过贪墨,论及大清律例,是万万没有死罪的,而且今天卖了内务府官员的面子,便是不能得逞,也落得个忠谏的美名,于将来仕途之中大有好处;若是能够得逞呢?自然是更好。更有一节,救下赵双山、刁清源、长宏等人,这等贪墨之事,最坏也就落得个退赔赃款的结局,日后这些人再有类似情状,也只要比照前例,将所得贿款一一缴清,也能够落得脱身事外,性命嘛,是全然无碍的。”

“真正是一石数鸟的绝妙好计呢”皇帝的嘴角浮现一丝自嘲的苦笑,“圣祖仁皇帝将天下官员分为六等,第一等就是既能够办事,又能够清正廉洁的,这样的官员,天下罕有,一旦发现,自然大力提拔;第二等就是那种肯于办事,又能够办事,只是操守不及,小有贪墨的。依朕看来,如今大清天下,此类官员倒是占到了大半;再有一种,便是像找双山之流,全然不知为国操劳,做朝廷的官,只是为了伸手拿钱,填补自家。像这样的官员,居然也要有人上折子来保?”

他拿起桌上的**浅浅的抿了一口,继续说道:“还有人说什么,伏祈皇上绳以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后,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圣德。这真是笑话赵双山之流犯罪,自然有国法惩处,居然要朕以家法处置?”

“至于什么以非刑处置臣下,贻及后世子孙,为千秋后世留一酷法恶例?难道在你们心中,认为朕是那等桀纣一般的暴君,大开恶例之门,赏罚之间全然由心,而不论及律法吗?”

肃顺立刻大声奏答:“这等人语句之间诽谤皇上,他自己就是不忠不孝之人。这样的人,皇上又何须为之动气?”

“朕真有点累了。”他长舒了一口气,目光望着殿顶的藻井,好像寻找着什么,又孩子似的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你们不论职分大小,或管一部,或理一事,甚或总揽全局,也还是个‘赞襄’。天下事,无论官绅士农工商,山川河流地土,大担子还是压在朕一人身上。承平本来是好事,承平日久,人心懈怠,百姓富了还想富,穷的巴望富,官员的心不在官差上,都扑到了银子上,这里的烦难几人能知几人能晓?文官爱钱,武官怕死,都爱钱都怕死,有了钱还要刮,刮百姓刮朝廷,人心都被钱蚀透了,俊才变成庸才,庸才变成蠢才,变成猪狗想起来梦回惊心”

“进来天气越加寒冷,皇上还是多加颐养才好。”肃顺这句话空泛之极,自觉毫无意味,但不这么说又怎么说?踌躇了一下,加上一句:“总是奴才奉职无状,上劳圣虑,真正无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们。”说了几句话,皇上轻咳几声,肃顺看看身边没有人,大着胆子站起来,走到他身后,轻轻地替他捶背,又拿茶碗送到他唇边,乱了好一阵,才能安静下来。

“算了。何苦天下人都是好人,偏偏恶人就要朕来做?”皇帝摆摆手,“等一会儿你下去,告诉周祖培,就按照刑部原议好了,不用加重。”

肃顺大喜赶忙跪倒:“奴才领旨。”

肃顺欣然领命下去,到了部中,正好,周祖培还没有离开,听他把皇上的新命当众宣讲一遍,众人齐声颂扬圣明,肃顺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向众人再一次拱手作别,又到书房前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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