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181节

“不敢欺瞒大人,卑职正是有下情回禀。”

“你说吧。”

“是。”尤指挥把尤杉、魏宇两家人联姻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热河县衙,南城御史衙门欺人太甚,为两家事大行敲诈勒索之能事,尤杉数次求恳,皆无效果,这些人只知道伸手要钱,一个不从,便想出百般计策刁难。”

“是啊。皇上当年说过,小民无知,只见胥吏层层盘剥,百姓暗生机械,将来一旦发作起来,就是了不得的大事”肃顺沉下脸来说,“此事我会着人认真探访,若是你所言属实的话,本官定当执法如山,还尤魏两家一个公道。”

尤指挥大喜,猛的向下一碰头,“卑职代尤杉、魏宇叩谢大人天恩”

以肃顺的地位,处置这样的案子不过几句话,下面的人就可以料理的清清楚楚,不过他故意拖慢了此事的进程——在他的心里,还有着另外一层打算。

隔了几天,他让尤指挥把尤魏两家人召集到了一起,亲自坐官轿到了尤府。尤杉、魏宇带着府中人磕头行礼之后,他让众人站了起来:“此事啊,我已经打听过了。诚然,你们所讲的都是实情,不过,若是以上欺下,就是这件事能够达成所愿,日后也是麻烦重重。所以本官想来,此事还是要和本地衙门细细研讨之后,再做决定。若是最后仍然事有未偕的话,本官再行文南城御史衙门,令该员做出处断不迟,不知道尤老兄以为如何?”

尤杉事后和妻子,亲家商量过此事,也认为以上压下未必是美。便是能够强压下来,却很是得罪了本地的直属衙门,待到事情有了了断,必然为人嫉恨,到时候,两家人除了迁地为良,竟是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所以对于烦请上官出面这样一个主张,都觉得不妥,正好,今天肃顺所言,正契合了尤杉心里所想,当下赶忙碰头:“大人所言极是,一切就依大人。”

正事谈完,肃顺的目光落在随侍母亲站在一边的妞妞脸上,“这位,就是令爱了吧?”

“是。”尤杉看肃顺面带神秘,心中一沉,这位肃大人该不会是看中自己的女儿了吧?赶忙让女儿过来拜见,早上的阳光照在女儿家青春丰润的脸蛋上,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一般,雪白娇媚,果然是天香国色。真想不到,在这热河居然还有这样的佳人?

肃顺满意的点点头,又问了几句妞妞的年纪,可否字人,待了片刻,起身告辞。

又过了一天,肃顺把尤指挥找去,对他倒也直言不讳,他说自己跟前少一个得用的丫鬟,有意把尤小姐招进府来,在身边服侍。让尤指挥去问问尤杉的意见如何。而且肃顺让尤指挥告诉尤杉,尤小姐入府,只是丫鬟,却不必改名姓,也更加不会有他们担心的,日后成为肃某人的妾室之事发生

尤杉知道,肃顺已然提出,自己若是不答应,不但这件案子难以了却,就是日后在这热河城中,怕也是难以立足。只是,将女儿送进肃府,日后又是何了局?

尤指挥看出他心中忐忑,从旁开解道:“既然肃大人有这样的话,想来必不会做那等食言而肥的事情,况且说,肃大人正是在皇上面前得用的大臣,能够巴结上他,于老兄你的生意也是大有好处。等过上几年,小姐大了,再领出府来,择人而嫁,不也是一条出路吗?”

“话是这样说,只是,女儿从小为我娇惯坏了,若是到了大人府上,有个礼法不通,惹下祸事,……”尤杉终究难舍,故意找托词,他说:“旗下人家的规矩大,我家女儿有个言语不周,受人责打,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耽误了差事事小,惹恼了大人,可怎么得了?”

“这一节不用你老兄担心,丫鬟入府,照例有管家、嬷嬷教导,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来凭妞妞聪明伶俐,一学就会,不会有惹祸的地方的。”尤指挥又说:“若是你老兄不放心的话,不如就在府里先请来人,给尤小姐先行教导一二?”

尤杉立时明白,此事已不可更改,没奈何,只得把一家人聚到一处,向众人做了解说。尤太太第一个皦然出声,抱着女儿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埋怨尤杉:“全是你的不好若是早日不要和亲家提出迎娶魏家小姐,又何须女儿抛头露面,闹得今天的田地?”

“你说这些又有何用?”尤杉又是懊恼又是失悔,“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向女儿好生交代一下,才是正办。”他看向呆若木鸡的妞妞,声音中满是无奈和怜惜,“妞妞啊,你这一次到肃府当差,总要多留几分心思,可不敢像是在家里,那样的恃宠而骄,明白吗?”

尤杉也是心思凌乱,说出话来颠三倒四:“肃大人说过了,过上几年,就将你送出府来,还会……还会陪嫁你一份厚厚的妆奁。不会,不会有什么事的。”

“爹,”这一会儿的功夫妞妞也清楚了,此事大约不能再有更改,只是父亲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爹,您说什么不会有事?”

第61节术有专攻

第61节术有专攻

肃顺倒真是不肯食言,妞妞入府之后,名姓不改,仍然姓尤,不过妞妞这样的乳名不能再用,问过大名,方知是叫一个莲字。便联名代姓的一起称呼。尤莲人生得美,又极是聪明,学起规矩来又快,又能够融会贯通,不到一个月的功夫,肃顺真觉得身边少不得她的伺候了。

另外一边,肃顺命人把尤魏两家前后呈诉的状子拿来,让郑敦谨去一次本城的御史衙门,三下五除二的将事情料理清楚,最后又让尤杉拿出三千两银子,算是圆了双方的脸面。至于尤杉送给他的五千两银子和一块汉代玉印,他只留下了玉印,其他的银子,如数璧还。

尤杉无论如何不肯收回这笔银子,只是说银子出手,万没有收回之理,最后弄得肃顺也没有了办法,只好把这笔银子私下里交给了尤莲,算是自己赏赐给她的花用。

这样的一大笔钱交给一个府里的丫鬟,自然惹得府中上下一片艳羡,更多的却是又羡又妒,尤莲从这笔银子中拿出五百两,分发给众人,这样才算是让周围嘈杂之声消停了下去。只是背后议论,只怕这位尤家小姐,登堂入室,做肃大人的侧福晋也是指日可待了。

肃顺顾不得这样的声音,他每日公务极忙,能够在家的时间不多,那一块尤杉奉送上的玉印,也给他随手给了崇实:“你也知道,我于这等物什一窍不通,既不知道有何珍贵之处,又不懂得如何珍护,还是给你,有空找个行家,品评一下吧。”

“府中有龙先生,何不请他评鉴一二?”

“请他看过了,他也不能断定。”肃顺摆摆手,说:“还是找旁的人再看看吧。若是假的也就罢了,若是真品,我也不敢暴殄天物。”

崇实不明白他口中所说的暴殄天物意在何指,金石鉴赏他也不是很懂,不过他知道翁同龢性好此物,便想请他教益一番。有一天在书房入值的时候,谈起来此事,当然,话中只是说肃顺花了数千两银子购入,却不知是否值得如许之数,想请翁同龢鉴赏。

“汉代的玉印要看质地,文字,印主而定,不知道白水兄所说的,是怎么样的一方玉印?”

“这方印是纯净无暇的白玉。”崇实说:“其他的,我就不懂了。改日吧,把玉印拓下来,请翁兄赏鉴。”

过了几天,崇实果然将拓本带来书房,翁同龢接过来一看,是朱文的‘婕妤妾皢’四个字,若是真物的话,就是汉代赵飞燕所留了不由大吃一惊:“印在哪里?”

“就在我府中。”

“可否借来一观?”

“等明天吧,明天我准备搬入皇上赏赐的府中,到时候,我们成了邻居,再请翁兄指教。”

到了第二天,崇实提前在皇上面前请了假,搬家到后井大街的徐秉义府中,正好,龙汝霖也来道贺,崇实将玉印取了出来,请这两位金石字画方面学有专长的行家做一品评。

龙汝霖和翁同龢都是个中高手,打开重重锦袱,是一个手掌大小的紫檀方盒,掀开盒盖,是一方一寸见方,五六分高,通体洁白,只有纽旁有黍米大小的一块红斑,格外显得鲜艳夺目的玉印。

龙汝霖早就欣赏过,还不觉什么,翁同龢心下激动,轻手轻脚的把玉印捧在手中,只是大约看过,就做到心中有数,只是心下狐疑,不敢骤下断语:“此印的来历,我也是略知一二,未见得一定属于赵飞燕。”

“是啊,学生也有同感。”今夕何夕,能够一睹汉代流传而下的宝物,真称得上不虚此行了,龙汝霖说,“汉宫中婕妤很多,飞燕的妹妹合德,不也是婕妤吗?还有昭帝的生母,姓赵,也封婕妤。不过现在一看真品,足以破惑,确是飞燕遗物。”

崇实在一边探头过来,认真的看看:“你有何依据?”

“就是这个‘皢’字上。”这个皢字与赵字是相通的,翁同龢指出,汉朝杨雄所著、晋朝所注的十三卷《方言》,第十二卷中有这个皢字,解释是,皢字,姊也。姊妹同封婕妤,赵飞燕是姐姐,用这个皢字,巧合而又双关,是第一个证据。

“果然高明”一贯口舌不肯饶人的龙汝霖也禁不住赞叹有声了,“不瞒翁兄,我于此节也是半通不通,可谓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不敢,”翁同龢深通君子藏拙之道,笑盈盈的把玉印向前一递:“龙兄也是其中方家,就请龙兄为白水老兄解答一二吧。”

龙汝霖也不客气,接过玉印,对崇实说,“皢字左边的篆法奇古,做飞鸟之势,非‘燕’而何?”

崇实细细看去,果然。不能说他牵强附会,谈及来历,龙汝霖说,这方玉印,有稽可考的是在明朝,为严嵩之子严世蕃所收藏,严氏父子败后,流入有名的收藏家项子京手中,后来又归入无锡华家,最后为李日华所得。

李日华是万历年间江浙一带的名士,精于鉴别,别号叫博物君子,他有两多,一个是著作多,一个是别号多。嘉兴鲍昌熙所著的《金石屑》中仿佛收得有李日华一篇关于谈印的记载。

翁同龢府中藏书甚多,在书架上找找,拿出一本《金石屑》,在第三册中找到了一篇李竹懒的短文——李竹懒是李日华的别号之一。

翻开一看,果然所记的正是赵飞燕的玉印:“白水兄,皞臣兄,你们听。”他念道:“汉宫赵飞燕婕妤时印,不知何年流落人间,嘉靖间曾藏严氏,后归项墨林,又归锡山华氏。余爱慕十余载购得,藏于六砚斋,为一奇品,永为至宝,若愿以十五城,岂能易也?”

这是在拿这方赵飞燕的玉印比拟秦昭王愿拿十五城易得的和氏璧了。只有一节,肃顺又何来这样的宝物?和他相交匪浅,从来不曾听他提起过呢?

肃顺收受尤家的赠送,是瞒不过龙汝霖和崇实的,只是翁同龢不曾通晓其中,这两个人也无法与他解释,当下面对他的问题,只是笑笑不答。就在这个时候,肃顺的官轿到了门口,有轿夫压下轿杆,肃顺穿了一袭便装,登门而入。

听翁同龢把这方印的来历说一遍,肃顺大皱其眉。他没有想到尤家会奉上这样珍贵的古物,转念一想,尤家必然是全不通晓此物的来历和价值,只当是俗品,这样说来的话,倒是不能在手中久存——日后若是给人家知道了,只当自己全然不会处事,那前一段所费的心血,就都白白浪费了。

不过现在还谈不到这个,肃顺混不当回事的把玉印放回到紫檀木盒里,由跟随而来的下人暂时保管,他对翁同龢说:“叔平老弟,这一次我不请而至,只是为了喝你和我这结拜老弟的一杯喜酒啊。”

龙汝霖旁若无人的扬声大笑:“东翁说的极是,正是该喝一杯他二人的‘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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