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这几年来,他始终憋着一股火。
眼下,若是曹颙、曹颂见到他的模样,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他全无平素的温文尔雅,而是带了几分狰狞。
曹寅是谁,是为康熙镇守江南三十载的天子剑、守门犬。这三十年来,江南那些望族大户,不是没有想过将悬着他们头上的利剑摘除,中间夹杂地头蛇耍横、过江龙想要翻江倒海,结果又如何?
曹寅晚年为何嗜佛?那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杀戮太重,怕殃及子孙。虽说他原也不信这个,但是老了老了,心肠就变得柔软,越发看重子孙。
若是他曹寅只是个花架子,那也不会成为的有实无名的“江南王”。康熙也不会在器重他的时候,也防备他,逼得他隐退了,才开始重用他的儿子。
曹寅直了直腰身,冷声一声,低声道:“竖子欺人太甚!”
……
兰院,上房。
李氏还不知家里有变动,已经看着人摆好饭桌,犹豫着要不要使人去前院请丈夫回来。
大清早的,也不知儿子有什么事儿,不能在这边说得,偏要请父亲到书房说话。李氏纵然平素不留心外务,也有些不放心。
今天是三月初三,城里城外,都有庙会。李氏原是同丈夫说好的,夫妻两个要带着孙女、幼子去蟠桃宫逛庙会。
预备往道观里布施的香油、白米、银子,已经预备好,也定好了中午的斋饭。
等了半晌,还不见曹寅回来,李氏忍不住使人去探问。得到的消息,是曹颙回了梧桐苑,曹寅一个人在书房。
李氏迟疑了一下,没有再叫人往前院请曹寅,而是吩咐人照看长生,她自己个儿亲自往前院书房来。
到书房时,门外小厮见李氏来了,要往里禀告,被李氏制止。
李氏挑开帘子,进去时,就见香烟了了中,丈夫正襟危坐,坐在书案后,提着笔写字。
李氏轻步走到书案前,拿着砚台上横着的半块墨,轻轻研磨起来。
曹寅抬起头来,开口道:“夫人……为夫在抄《金刚经》,今儿不能陪夫人去蟠桃宫了……”
《金刚经》?李氏闻言,只觉得心下一颤。
从什么时候开始,丈夫遇到事时,喜欢抄写《金刚经》?对了,是康熙四十年,他们独生儿子曹颙失踪后。
那年,带着儿子回府,晓得丈夫纳了新人,李氏心里原是不舒坦,但是无意中在丈夫内书房发现一叠他亲笔所书的《金刚经》。多年夫妻,她也晓得丈夫是疼儿子的,只是望子成龙,不会将慈爱挂在嘴上……
曹寅已经撂下毛笔,看着李氏道:“夫人还记得已故的张天师与朱氏夫人么?”
曹家客居江宁数十年,除了接驾外,还曾接待过不少当世名家,其中就包括龙虎山的几代掌教。
曹寅所说的,是曾经做客江宁织造府的龙虎山第五十二代掌教张应京与其夫人明朝郡主朱氏。
这夫妻两个,一个是掌天下教廷,声势显赫;一个出身前朝皇家,身份显贵,所以李氏还记得清楚。
她点了点头,道:“记得,掌教夫人还曾送我串桃木手珠。老太太那时还拉着掌教大真人给颜儿、颙儿看相。颙儿那时跟长生差不多大,刚会叫人。”
李氏说着,陷入遥远的回忆:“结果,说咱们闺女命格金贵,不配凡夫俗子,还说咱们颙儿长大不凡,当初老太太欢喜不已。”
曹寅缄默,没有再说什么。
当初的情景,他记得十分清楚。虽说张天师不愿泄露天机,但是看到曹寅父子的命纹后,还是应曹寅所请,说了实话。
实话,并不是在老太太身边所说的那些。
而是他们父子都有断纹,命中注定生死劫,非长寿之相。追根溯源,是因曹寅手上杀戮太多,断了福祉,呈子孙断绝之像,要由旁支继承门户。
见了李氏,张天师则是什么也没有说,只说他们父子的生机或许别有生机,就在李氏身上。
即便曹寅不信神佛,也不会将掌教真人的话视为儿戏。为了以防万一,他动用关系,将弟弟调回江宁。
没想到,不到两年功夫,就发生曹颙被绑架之事,险死还生。
曹顺出生,曹寅心里若狂的缘故,是以为自己已经破了张天师的“天机”,曹家长房这支有繁茂之相。
生死劫么?曹寅也好,曹颙也好,历得何曾少了?
曹寅看着妻子,想起这段陈年往事,心中似乎有些顿悟……
……
曹家东府,内院。
地上摆了地桌,兆佳氏带着四姐、五儿两个入座,静惠与素芯两个身为媳妇的,却是没有座,只带着丫鬟、媳妇在旁侍立。
自打小儿子媳妇素芯过门,兆佳氏就喜欢早饭、晚饭带着两个女儿吃。
四姐今年已经八岁,五儿也七岁了,姊妹两个不再剔发,开始留头。虽说年级尚小,但是姊妹两个已经能看出差别。
四姐个子高些,容长脸,鼻子挺挺的,有些曹颖小时候的模样,并不算出挑;五儿却是瓜子脸、美人尖,还有一对小酒窝,加上皮肤白皙,头发乌黑浓密,已经是个小美人胎子。
看了这肖似路眉的容貌,兆佳氏是打心眼里瞧不上。但是有曹颐的前车之鉴放着,她待这个庶女虽不亲见,也不算刻薄。
旗人家女孩金贵,看着五儿这小模样,只要不长劣了,长大也能结门好亲。
今早的主食是荠菜饽饽,奶油小花卷,还有几样小菜与鸭肉粥。兆佳氏看着两个小的吃相可佳,两个儿媳妇也低眉顺眼的,只觉得心满意足,多吃了好几个荠菜饽饽。
因曹颂在前院主持,所以大门外那场风波,还没有传到内院来。
兆佳氏用了早饭,吩咐丫鬟将四姐、五儿送回去学规矩,而后慢条斯理地对两个媳妇道:“听说大太太今儿要去庙会,使个人去问一声,难得天好,带你们也出去耍耍。”
静惠与素芯闻言,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无奈。
静惠要照看女儿,料理家务,哪里是能抽身的?素芯这边,成亲几个月,还是新媳妇,穿着一身红衣,也不宜抛头露面。
不过,对于婆婆的性子,她们两个也算晓得些,知道向来独断,听不得人劝。因此,应了一声,静惠吩咐人去西府探问。
素芯这边,还要回自己房里侍候丈夫早饭,就从婆婆房间先退了出去。
窗外已经绿意盎然,兆佳氏还寻思穿什么旗袍,得往庙会上布施多少香油钱。如今小儿媳妇也进门了,她实没什么盼的,只盼着早点抱孙子。
生了三个嫡子,若是没有嫡孙,那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