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 第2006节

宾主落座,李双快又说了些“老爷降临寒舍,小的诚惶诚恐”之类的套话,王初一以为这老头子只是“怕官”,所以过分的客气。然而跟在他身后的国民军县中队长兼县治安科科长陆大榜却觉得此人虽然做出一副昏聩胆小的模样,实则从眼角看人时精光毕露,显然是个厉害角色。

这老家伙不老实!陆大榜暗道。看来是一个不大容易对付的角色,估计得多耗费些精力了。

谁知,往下一谈却并非如此。李双快是做老了班头的人,江湖经验老到,深知澳洲人的县令既然来登门,决不是可以轻易糊弄过去的。而且他风闻澳洲人对胥吏极其反感,每到一地都要整肃,杀得杀,抓得抓。自己虽然早已退职,还是识相一点比较好。

王初一问起张天波的事情,李双快倒也痛快,道:“张天波是我的徒孙――我儿子的徒弟。”

李双快说起往事:李双快当年退职的时候,照例是把捕头的职务传给了儿子,没想到儿子当了捕头没几年就染了时疫病死。这位置便传到了儿子的徒弟张天波手上。

张天波的年龄并不比儿子小,拜师无非是看上了这个位置。李双快也无意让孙子再干捕快的差事,儿子死后便以五十两银子的价格将捕头的职务卖给了张天波。

“他当了捕快之后,和你还有联系么?”

“张天波当了捕头之后,因为我家算是和他有‘知遇之恩’,一直十分客气。逢年过节必来拜望;小老过生日的时候他也照例来拜寿,喝几杯水酒再走。”李双快并不隐瞒――这本来也是隐瞒不了的:到村里一问便知。

其实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李双快家里虽然无人再干捕快这行当,但是李双快仗着衙门里人头熟,张天波又是他徒孙的关系,经常替人“吃讲茶”“讲斤头”,和张天波沆瀣一气。至于对张天波的所作所为他自然是清楚的,不过对这个老胥吏来说,这都不算什么――当胥吏不就是为了图个钱!

李双快很怕王县令提这些事――实话说他很难和张天波撕掳的开,而且他确有心病,真要追究起来,他自己也很难滑过去。

好在王初一在这上面并不深究,只是道:“既然你与张天波相熟,我们县政府也托你传个话:眼下县里百废待兴,内外紊乱,亟须整肃治安。他是原来的阳山捕头,只要肯出来做事,过去的事情我们既往不咎。”

李双快为难道:“老爷,小的不知道张天波现在何处……”

“只要你有心去找,还怕找不到吗?”王初一道,“我个你三天时间,第四天一早我便派人来听候回音。”

不论李双快如何辩解自己和张天波没有联络,王初一就是不肯松口,万般无奈,李双快只得答应了下来。

送走了王初一,李双快在自家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子。有些疑惑:他听闻澳洲人向来对胥吏无好感,进城之后便是整肃三班六房。怎么忽然又想起要用自己这个把兄弟了呢?

自然眼下县里局面紊乱,治安不好,澳洲人派来得县令急于求治,请出前朝的老捕快坐镇,也不算太奇怪。

然而,这老奸巨猾的老捕头还是从中嗅到一丝不太好的气味。

“莫非是个圈套?”

然而思来想去,想不出澳洲人要设这么个圈套给自己钻有什么意义――他现在就是个普通老头儿。张天波没了捕头的官身,实际亦是一文不值。完全没有让澳洲人花力气的道理。

“算了!”他想,反正这事和他关系也不大,既然澳洲人找得是张天波,帮他们找就是!不然三天后他便没法交待了。

他刚才倒的确没说假话,他的确不知道张天波的下落――肯定不会躲在家里,必然是投靠了某个朋友,躲藏起来了。

胥吏的朋友最多,但多是酒肉朋友,利益关系,绝少交心。李双快心想,这种时候能敢留他的人,不是孙大彪便是冯海蛟。且不说他们是义结金兰的异性兄弟,便是没有结拜,这两个也得保护他的安全――否则便是一损俱损。

问题是就这么去找,自己虽然和孙大彪和冯海蛟都有交情,但是眼下的形势,俩人多半是不肯承认的。

他思来想去,只有让张天波的家人出面才行了。

张天波躲到了土匪窝里,他的老婆孩子自然也躲了起来。不过,并不在这两家的土匪窝里。

自古光棍心眼多,张天波也不例外。虽说他和孙大彪、冯海蛟义结金兰,可是还是要防着这两个结义兄弟一脚――江湖义气这东西从来都是抵不过真金白银的。他这些年当捕头,昧了不少黑心钱,家中也挣下了偌大的积蓄,万一这把兄弟起了黑心,给他来个“一锅端”,岂不是万劫不复?本着狡兔三窟,张天波藏起来之前把家人另外托付给李双快。李双快不敢在家里收留他们――也没这个地方,便把一家子安排到了自己把兄弟辛劳楠的庄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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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零九节 髡贼之术

黎遂球知道,自己若不按照他说得做,便少不了要被“传唤”,那便是斯文扫地了。早听仆人说过:澳洲人以“铁面无私”“士庶一体”自诩,凡是自傲身份,对他们的施政有半点不敬不遵的,都会被其当众折辱。当事人要么含羞忍辱的屈膝照办,要么就着了澳洲人的“专政铁拳”――不是扣上各式各样的罪名处死便是“流配海外”――在本地人看来,这和处死也没什么不同。

澳洲人要重新登记户帖,也说不上什么大事,即不有碍名节,也不妨害家人。

“即如此,便报上户帖便是。此事让管家陪你办就是――家里情况,他最清楚。”

“多谢大爷体谅小的。”牌甲又是一躬,却并不退下去,道,“还有一事……”

“你都说了罢,能办得,决不为难你。”黎遂球有些不快了。

“小的也是传个话而已,”牌甲赔笑道,“大宋财税局有通知来:今年的税务普查又要开始了――前些日子爷不在家,这事便没办成,拖了到现在了。这回爷回来了。这报税的事情不能拖延了,请爷安排好账房先生约个时间,财税局的专员到时上门服务……”

黎遂球大为不快,冷笑道:“自古皇粮国税都是定例的,我家缴多少在户房亦有明册记载,何必多此一举?若是他元老院要几个钱,开个数字过来便是,我黎遂球倾家荡产自当报效。”

牌甲闻言腰弯得更低了,继续赔笑道:“爷莫要动气,这澳洲人行得是大宋之税法,和大……明国不同。小的也是奉命行事,也若不愿意相约,小的去回一声财税局的上官便是……”

黎遂球想到前不久《羊城快报》上的“打击偷漏税”的专题报道,不觉气馁――如今全家都在广州,真所谓人为刀俎。纵然自己不惜身,上还有母亲、庶母,中有妻子兄弟,下有子侄晚辈,争这个闲气有何用处?便是要报效朝廷,也不争这一时,做这无谓的抗争白白送命而已。当下隐忍道:“这等杂事我向来不问,你自去和管家商议便是。”

“是!多谢爷体谅小的。小的也是公事……”牌甲边说边哈腰退了出去。黎遂球满心不快,暗骂“真正是卑鄙小人”,把回到家里的好心情败坏了一半。难怪师友们都说澳洲人“礼崩乐坏”。

在家里闷了几日,即无心念书制艺,也没有兴致吟诗作对,诗友们大多留在广州,不过自打巫蛊案牵扯到许多缙绅大户人家之后,他们便很少搞诗会文会了――一来避免引起髡贼的怀疑。二来也省得在文字上出纰漏,招来祸事。

不过朋友之间的小型聚会倒没什么忌讳,黎遂球回城之后便与朋友小聚了几次,为了低调,每次在座的不过五六人而已。宴席亦不在酒楼茶居,而是各家的宅邸别业之中。席面上除了饮酒叙旧,谈得都是“澳情”。

他在乡下隐居,虽说城内情况大致都知晓,到底不甚详细。如今到了酒桌上不用多问,自然有许多人将广州陷落之后的新鲜事一一与他细说。

谈论最多的,便是“公务员考试”。

他们大多数人不认为这是“澳洲式”的科举。虽然在形式和大明的科举大同小异。但是录取人数极多,而实际所授得不过是些“微末小吏”。别说什么“翰林”之类的“清要官”,便是州县之类官职都没有。据说第一名不过是派到税局收税――要在大明,根本连“吏”都不算,勉强算是“胥”。

大家一致认为,这不过澳洲人“沐猴而冠”,用科举的形势来收揽人心,招揽一批落魄的读书人为其所用。顺便给自己涂脂抹粉,争“正统”。

“录用的大多是文童,有的连文童亦不是。不过是在社学里念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罢了――连店铺里的伙计也录取了不少,据说只要能写能打算盘,就算是澳洲俊才了。”

“据说那公务员考试的头名状元,是香蜡店里的少掌柜!总算这髡贼也要脸,没有弄个夸官游街的调调,不然真正是羊城蒙羞,斯文扫地!”

“为贡院一大哭!”

……

似乎是为了发泄失陷广州的苦闷,朋友们都是类似贬抑调侃澳洲人的调调。黎遂球也不能免俗。然而酒过三巡再一回味,若是这澳洲人这般“轻薄无学”,广州又如何能轻易失陷?他们又如何能将这广州城经营的有声有色,更胜往日?

他们都是饱读诗书,游历广泛的人,并不是酸腐迂阔的文人,髡贼的施政和大明的施政,不看药方看疗效,显然是髡贼要高明的多。

在他们看来,拆偏铺,通渠道,取缔关帝庙人马并不算“能”。一来是借着大军压境的“军威”;二来髡贼是“海外蛮夷”,毋须顾忌各种复杂的利益关系,不过是一个“杀伐果断”而已。

真正体现澳洲人之能的,公论是应对瘟疫--澳洲人的应对几乎无懈可击,且不说他们用较小的代价很快就阻止了瘟疫曼延,就在整个瘟疫期间下达的各项政令都能如臂使指,雷厉风行的执行到位。“令行禁止”这四个字便远胜大明。

“髡贼治吏有术。”南园十二子之一的区怀瑞道,“闻听髡贼以军法治胥吏,胥吏饷以厚酬,然驾驭极严,稍有差池,便是人头落地,还要祸及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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