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中轴线是一条石板路,两旁古树参天,石板多已破碎,野草丛生。这次突击情理过之后,依然可以看到道路缝隙内到处是杂草――在大明治下,这贡院也是三年才用一次,这里面积又广大,维护不易,多少有些荒芜破败之感。
石板路两旁便是密密麻麻的号舍,号舍数十间为一列,每列入口的墙上写有汉字编号,以《千字文》里文字的顺序:“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来编号。“天”字在东,“地”字在西,“玄”字在东,“黄”字在西,如此类推,直至号舍排完。这明远楼就居整座贡院的正中,起到监控全场的作用
张允幂好奇,曾经到巷道里去看过,只见这号舍又矮又窄,只有3尺宽,4尺长,6尺高。在里面不站不直身子,亦躺不下来。只能端坐其中。舍内墙上有两层砖托,各层架设放着一块称作“号板”的木板。一块用以坐卧,一块权作书桌。考生在其中燃烛作文。秋闱的时候天气尚热,几千人挤在这小小的号棚里,又不通风,闷热流汗,烟熏虫咬,拼命搜索枯肠;绞尽脑汁拼凑文章。在里面作文的艰辛可想而知了。
最令张允幂受不了的是每排号舍都有几间作为“臭号”,权作厕所,考生便溺都在其中,恶臭熏天。虽然她去参观的时候距离上一次考试已经过去很久,但是路过臭号依然可以闻到屎尿的臭气。为此她特意打报告:申请在贡院里修了几个大厕所供考生使用。哪怕是用粪坑也比随地便溺的臭号卫生的多。
“报告首长,已是8时正,是否放考生进场?”
“开栅门,让考生进来吧。”张允幂点头同意。
新的规矩是上午8时开考场门,9时正式开始考试,12时结束。下午14时开始第二场考试,17时结束。
曾卷和袁舒知在头门外候着。门外黑压压的已经聚满了考生。因为人数众多,警察已经封锁了周边的道路,只许有准考证的人进入。大伙翘首以盼,想见识下这头回举行的“澳洲科举”是何样子。
袁舒知没进过贡院,但是听人说过,贡院乡试放人入场以放炮为号,先放三炮开头门,再放三炮开仪门,最后三炮才是开龙门,龙门一开才算是正式进场。这时他忽然听到镇海楼上炮声一响,接着城中各处钟鼓楼齐鸣,连敲八下,知道现在是澳洲人的所谓八点了,也就是辰中时分了。
二百八十六节 公务员考试(五)
随着时辰炮和钟鼓楼的报时,贡院的头门缓缓打开了。
要在过去,这进场的花样便繁多:各县生员点名,领照入签,解衣搜检……应考的是全省生员,足有几千号人,全排着队从龙门进,经常是第一天的上午点名,午后进场,到天黑才算进场完毕,其中的辛劳也只有个中人自己体味了。
袁舒知和曾卷都没有尝过这个滋味,倒是胡子明,已经不是头一回来这里了,他十八岁进学,是一时的少年才俊,风头极盛。然而自此之后,屡次“观场”不中,转眼已是年近四十的人了。如今再在龙门前排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虽说他已经有十足的把握元老会“钦点”他考上,但是自己的文章学识也得拿的出手才行。胡子明人极精细,专门去了几家茶居,将过往的《羊城快报》都通读了一遍,以了解澳洲人的行文风范和思路。
此刻他对申论已有了七八成的把握,然而对行测却无多少胜算毕竟来参加公考也是临时起意的事情。短短的几天功夫也没法把参考书都背诵一遍了。
只能碰碰运气再说了!胡子明心想。
袁舒知和曾卷跟着人流慢慢往龙门挪去,曾卷却忽然看到了吴,亦背着个小包裹,正在张望。曾卷赶紧招呼道:“吴学长!”
吴听有人招呼,回头一看却是曾卷,忙挥手道:“阿卷!我在这里。”
曾卷忙和袁舒知挤了过去,还未开口,却听吴问道:“阿卷,你也来参加公考了?你家的铺子怎么办?”
“香蜡店的少掌柜哪有什么前途可言。不如来考个干部当当好歹有份钱粮!”曾卷道,“吴学长你不也来了嘛。”
“我和你一样,亦是为五斗米折腰。如今玉源社不开了,梁公子蜗居在家也不见客。我们这干闲人没地方打抽丰去。只好来寻个出路了。”吴笑道,“我听闻子玉混得好,考了澳洲人的警察,如今发达了……”
“正是,他连破大案,立了功劳。如今被选派到临高去学习了,回来便要高升。我们几个朋友都为他庆幸呢。吴学长你才高八斗,又通澳学,这回考中了必然是要发达的,我们若是这科侥幸能中,以后还要你多多提携呢。”
“莫要取笑为兄了。”吴连连摇头,“我不过读了几本澳洲书而已,哪里说得‘通’了。还是大家共勉吧。”
曾卷想起还没给他介绍袁舒知,转头要介绍,却见袁舒知神情呆滞,面色似喜似悲,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只顾着一个劲的往前走。原来他多年应童子试,巴巴的想着有一天能进学,能来这省城的贡院里考上这么一考。却始终不能如愿。如今眼瞅着自己就站在龙门口,忍不住的两眼发涩,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脑子浑浑噩噩,连着曾卷和吴说话也没察觉。
吴却知不好,这人怕是发“场疯”:多是那累年观场不中的老童生老秀才,或是突然中了或是进得考场触景生情,一时迷了心窍,若是任他下去,搞不好便会发起疯来,又哭又笑。每年考场里都有这样发疯的被逐出场去的。忙示意曾卷把他“叫醒”。
曾卷忙叫了他几声,却见这袁舒知充耳不闻,表情更是迷惘,一副认不出人的疯痴样。曾卷心中发急,正要大声呼喊,吴却从口袋里摸出个小药瓶来,往手心倒了一些,便往袁舒知脸上一口气吹了上去。
这药粉却是“诸葛行军散”,最能开窍安神。药末一喷,一股凉意顿时由鼻入窍及脑,袁舒知大叫一声,顿时瘫软在地。
这下,不仅把曾卷吴吓了一跳,连着周围排队的考生都被惊着了,维持秩序的警察赶紧过来,将袁舒知抬到一旁。早有预备好的卫生员过来,先是揭开眼皮看了看,说道:“不妨事。”果不其然,只见这袁舒知悠悠醒来,满脸茫然。
曾卷赶紧过来,问道:“老袁!你可好些了?”
袁舒知只觉头脑清明,问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
曾卷道:“你方才大约是犯了痰气,方才这位吴学长与你喷了药,这下好了。”
袁舒知赶紧道:“这吴学长与我有再造之恩,须得拜见一下。”见了吴过来,便要下拜:口称“吴学长”。
吴双手乱摇,道:“阿卷叫我学长尤可说,老先生一把年纪了亦这般称呼,小弟如何当得起?”
三人还要彼此客套,警察却赶着他们往里面走:“有什么话出来再说,莫要在这里堵塞道路!”
一行人挤挤挨挨来到龙门前,照规矩在这里要脱鞋解衣服搜检“夹带”,有些年轻俊俏的士子少不得要被搜检的番子们上下其手揩油一番。被搜检的那些士子敞胸露怀被那班差役伸手到满身上混掏一番不算,搜完之后又不容人收拾妥当,便催快走。士子一个个掩着衣襟,挽着搭包,个个狼狈不堪。最是读书人应考的不堪回忆。
如今澳洲人主考,这龙门口亦有检察卡口,不过只是检察准考证和户籍证明,两证核对无误便放人进场。并不搜身。只在龙门口高悬条幅:考试舞弊者流放瘴疠之地!
士子们见不叫搜身,心中都松了口气,都说是“德政”。
张允幂此时正在至公堂上,见龙门涌进来无数考生。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广东虽是气候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穷的还还穿著麻布直裰棉布夹袍,一个个冻得乞乞缩缩,提着包裹,拿着准考证看字号。
总得看来,考生是穷得多,富得少。衣冠齐整的,还不到一半人。且这次来报考的,多是童生,秀才很少见大约还舍不得这大明的功名。
虽然十二月有些冷,但是天气冷的好处是比较容易保持考生监考,夏秋季节常见的各种肠胃传染病不易传播,也不会发生中暑脱水之类的急症。对主持考试的张允幂来说也容易些。
三人进得场来就此别过,各自按照准考证上的号去了考号。
袁舒知是成字十五号,他按照明远楼下的号码分布表,一路走过走过无数的号舍,只见一所号舍门外山墙白石灰上大书“成字号”三个大字。心中一松,赶紧走了过去。
这成字号巷道的门口原有栅栏,这栅栏并不是可开启的门,而是钉在墙上的,考生出入只准抽开当中那根木头,钻出钻入。开考之后就用封条封住,到放头牌的时候才重新开启。张允幂事先来视察便觉得这设计真真古怪之极,便关照人将这些巷口的栅栏全部拆掉,改为栅栏门。
这巷道门口站着个归化民工作人员,这是第二次查验准考证,为的是防止有人走错地方。袁舒知给他验了准考证,走了进去很快便找到十五号考号。
这考号都事先打扫修缮过,颇为整洁。袁舒知将号板架好坐定,舒了一口气。
公务员考试没伪明那么多弯弯绕,就考一天。上午行测,下午申论,考完就走。也不用钉号帘,生风炉烹茶烧粥……自然也用不了给看号的老军钱米。这让袁舒知觉得颇有新朝气象做事就是这么干净利落。
几个考生安顿下来,便按照过去的习气,在巷道里走动,聊天,也有干脆抽烟的。都被巡查的归化民工作人员一一劝返回去。
听得外面一声锣响,工作人员便开始分发试卷,这试卷装在一个牛皮纸的口袋里,贴着封条,就搁在号板上,上面写着准考证号。工作人员在巷道内巡回提醒着考生:没有开考前不准拆卷。杂役们则抬着大筐,挨个号子的分发竹筒水壶,里面是煮沸过的凉开水。
“这澳洲人想得还真是周到。”
袁舒知将考卷袋放到一旁,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毛笔和砚台开始磨墨。曾卷劝他用蘸水笔做答,但是自己毛笔用习惯了,蘸水笔还真用不惯。不过尺子、炭笔等都是澳洲新货。
渐渐的外面人声脚步声渐渐停歇下来,袁舒知知道考试就要开始了,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他知道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就看这一搏了!
不多片刻,场中响起了一个巨大的人声,震得空气嗡嗡直响这是扩音喇叭在宣读考场注意事项和纪律:
“第一,本次行政职业能力测验共有五个部分,总时限为一个半时辰。第二,请考试将姓名与准考证号在指定位置上用黑色字迹的蘸水笔、毛笔填写,其他无效;第三……”
大喇叭的声音最终停歇下来,场中已是一片寂静。又过了片刻,只停得镇海楼上一声炮响,全城钟鼓楼又是齐鸣九下:九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