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但是这么莫名其妙的死掉多少是心有不甘的。他略一思索,道:“学生来此的目的,才时都已说了,便是往临高观光,看看这传说中的世外桃源,百工技艺外,别无他图。学生不过一介书生,即非朝廷大臣,亦非军中宿将,求见润世堂主人,亦不过图个异地他乡有人照应而已。”
“张先生乃是一地郡望,又是江南的文坛领袖,愿意来咱们这边看看,我们是欢迎的。其实你到了广州就直接来与我们接洽,当时就能安排你去海南岛了。”刘三试图同时表达诚意和不在意,顺便还有点指责张岱不相信元老院的意思。张岱闷不做声,刘三便继续说道:“不过这走马观花也是看,深入了解也是看,张先生来我大宋,到底是想看什么呢?”
正如午木预料的,张岱现在索性也就放开了:既无性命之忧,对面的这个刘元老又是慎而重之地应对着自己,那自己又何必瘪瘪擞擞。
“素知一方水土一番风物,澳宋治琼,海南风情为之一变。听闻澳宋本土远在万顷波涛之外,在下恐怕是去不了了,只能就近去海南看看这澳宋的风土人情。”说到这里,张岱觉得如果只提这些的话,似乎留在广州也是看的到的,于是他又不得不说的详细些。“在杭州时多见澳洲事物,皆精巧,更难得者,凡其形制,纵百万亦如一也。在下对此万分好奇。在下最感兴趣的,还是澳洲秘窖所出的瓷器……”张岱详细地表达了自己对澳宋的工艺陶瓷“遍体施釉”技术的兴趣以及对秘窖骨瓷的喜爱,并提出了想要看看的要求。
这倒是让刘三有些意外:午木做的张岱心理素描和行为推测中认为,张岱虽然很可能来临高看看我们的社情民生,但这不会是主要的,临高的中西合璧再夹杂现代风格的绘画、音乐、文学作品,以及在另外一个时空发展成熟的各种娱乐方式,甚至包括紫明楼的不可描述的服务,都可能会是张岱来临高“看一看”的目的。但张岱现在当着刘三的面,说他对规模化生产有兴趣,对陶瓷工艺有兴趣,这倒是让刘三始料未及。
张岱说的那款竹节杯子刘三很熟悉,因为那是瓷器厂的元老们带着归化民工匠第一次搞定高低温两次加工的工艺时做出的产品。窖变的几个意外产品被元老自己留着做收藏了,成色最好的几个分送给了相熟的几个元老,其他的都包装成了高档礼物外售了出去。刘三作为医药口的大拿,自然和陶瓷产业多有业务接触,因此也得了一份赠品。具体是什么工艺流程,刘三肯定不清楚,不过原理他倒是明白。于是刘三决定从这边入手与张岱多聊聊――反正他的主要工作是与张岱多聊天,录音内容会交给午木那边的专业人士做分析。
“那遍体施釉,原理倒是不难。”刘三笑着答道。
“哦?还请不吝赐教!”张岱多读“髡书”,知道澳洲人对于原理一类的东西并不藏私,但是具体做法往往避而不谈。当年一本《光学初论》只讲原理不讲工艺,可把社中几位给吊的馋死,最后不得不托人来广里寻购书中所说的各种镜,只是还未有消息,自己就南下了,也不知他们是否得偿所愿了。不过就自己这段时间于市面上所见,广里大约是没有的,真要买只怕还是要去临高。
“所谓陶土,本质上讲其实是石头末子。”刘三一开口就觉得心好累:跟张岱讲陶土的化学成分那必然是原始天尊讲道,一个说天书一个听天书。
“放到窖中烧,也就是把它烧化,重新凝聚成型。釉彩也是如此,本身是一些彩色的石头,当然,在高温环境下它会发生一些变化,通常是还原反应――哦,这个你不用在意,反正就是物性发生了改变――因此釉彩本色与烧制后的颜色大多是不同的。”
张岱听了这段后非常无奈:他也知道肯定是物性有了变化,那么关键就是那个什么反应了,然而刘元老却是不愿意多说。这种不愿意,不是怕泄露了秘密的那种不愿意,反而是一种不耐烦的不愿意,就好像在文会上某人提出了一些蒙学上就该掌握的问题,其他人懒得搭理一般。张岱难得被归类为一个无知之人,心中自是不快,略点点头附和了一下,继续听着刘三说话。
“但这不同釉料,熔化的温度可不一样。”刘三说到这里,又想起张岱可能没有温度概念,便又解释了起来:“如果把水结冰的温度定为0度,水烧开的温度定为100度,那么有的釉彩可能要七八百度才熔化,有的则要上千度才熔化。”
“水烧开了,温度就不会再上升了么?”张岱突然问了一句。
刘三倒是被问住了――水温到了沸点开始汽化,温度不再上升对他来说是个常识,但如何证明?好像的确没看到过哪本书深入浅出的解释过。在古代没有温度计,温度只有高低之分。难以确切的量化,更没法解释了。但也不能当面就不解释了,刘三很机智地立刻接口答道:“确实不再上升,但原理解释起来很花时间,咱们还说这釉彩的事。不同物质熔点不同,日常里也不是看不到,张先生随便找个铜匠银匠一问便知:锡铜铁三物放在同一个坩埚里烧,必然是锡先化,然后是铜,最后是铁。”
锡比铜先化,这张岱倒是知道,点了点头不再打岔了。
“釉料也是如此,你说的那个杯子我也知道,内外两色嘛!肯定有一个是高温釉料,一个是低温釉料,先烧高温的,再烧低温的,自然不需要留芒口了。”刘三一口气把谜底揭了开来。
张岱听了心中细想:先烧一种色,没涂料的地方就是支撑点,再烧“低温釉料”,那烧好的釉面就是支撑点。果然不需要芒口、支钉!只是要烧两次,成本高了不少。他那个下马了的项目,只烧一次,成品率都那么低,要烧两次的话只怕早就被家里停撤了。而且这刘元老道理说的够明白,却还是和《光学初步》一样没什么鸟用:一窖起烧后,如何控制温度?不同釉料的那个什么“熔点”又是多少?自己要是细问的话,且不说这个澳洲人的杏林妙手懂不懂,就算懂,也不嫌麻烦地给自己说起来,只怕自己也听不太懂。
“器物精妙一道,澳宋果然甚之甚矣!”张岱恭维了一句。
终于等到这句了!刘三心中一喜,立刻故意追问道:“先生莫非以为这不过是奇技淫巧,与生民无益?”终于可以带进原先预备好的节奏了!
这句略微有些欲加之罪的问话把张岱弄得一楞,不过细想一下,这等技巧除了做些奢侈品,好像确实与民生无益啊!难道还有什么说道?张岱倒是来了兴趣了!
“在下并无此意,不过……愿闻其详!”(未完待续。)
二百三十一节 于民生有益者
“尊驾提及此事后,学生略想了想,觉得这等技巧,似乎除了做些精美器物,以为赏玩之物外,似乎确实无甚大用啊!”张岱一副严肃脸,正儿八经地反问了回去。
“哈!哈!哈!”刘三大笑而起,在厅堂中缓缓踱步――不是他拿乔,尽管理论准备是有了,但陶瓷这个方向确实没怎么准备实例,他得自己好好寻思一个例子出来。刚走两步,他眼中出现一物,想起了一些相关技术的只言片语。“管他是不是这么回事,先忽悠着再说!”刘三决定冒充内行一回。
“张先生,若说‘与民生有益’,我但任说一好处,若是那只争面子不争道理之人,只需要说一句‘小惠未徧’,便可无限质疑下去。不如张先生先说一个标准,什么叫‘与民生有益’?”刘三先按着剧本把坑挖好。
张岱一听,先是一愣:“这髡贼也知《左传》?”――遂又回想起那《十三经注疏》,心中对刘三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些,却不知道《曹刿论战》这一篇是旧时空的小学课文……
而后张岱细细一想,旧日文会上,也多是有那种文痞无赖,只争面子不争道理,不论你如何剖析分辨,他都一概不理,只挑细小针脚不断质疑,不论大道,只谈微末,一来二去看似激烈,实则于学问毫无意义。若是被他拿住了一点话头,必是翻来覆去啰唣不休。这刘三倒颇有此等文痞之风。
但凡文会上有了这种苗头,主会之人必以身份压制这等无赖,若是累教不改或者情节恶劣,便就驱逐了出去,再冠上个“文痞”的名头,以绝往来。现如今这刘元老话未开说便要先划下道道,反倒是拿他当这号人看待。以张岱的闲散性子不禁也有些火大,心中又一细想,莫非在这澳洲人眼中,圣教中人都是这般不堪?不禁又生了一丝悲意。
“先生但说无妨,是否与生民有益,公道自在人心,区区又岂会胡搅蛮缠!”张岱回应的话语不禁有些带着火气。
“市井百姓生养多艰……”刘三对答时不自觉地也吊起了书袋子,嘴上接得顺溜,心里却有些别扭了起来。“对大多数平民百姓来说,小孩子养大着实不易,不说各种意外,只是一阵风、一口凉水,便能夺了一个孩子的性命。因而不得不往多了生,说是多子多福,实际上不过是盼着多生几个,夭折来夭折去,总能活下来几个。”刘三先评论了一下当前社会的现状。
张岱虽然是富贵公子,但也并非对中下层社会毫无认识的纨绔,对着刘三说的情况一回想,自家东西两房里的家仆、家生子、长短工家里,生了新儿女自然是喜事,若是与自己亲善的下人,说不得心情好的时候还赏点什么;若是折了小儿,亲善的也不过是在自己这里叹一声晦气,看看能不能从自己这里讨点烧埋银子,无论成与不成,顶多哀怨个一两天,便不再提了。平日里听闻了这些,想到的不过是“下人家又有红白事,又来讨银子,忒的麻烦”。而今刘元老从医生的角度把这事情的根本血淋淋地呈现在面前,张岱再是豁达乐观之人,也有些忧郁。只是这又与那陶瓷工艺有何关系?
“活下来了,养得半大不大了,也是心烦――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食量涨了,身量、力气却是没涨,若是在乡间,农活重的干不了,若是在城市,这半大小子又没人愿意雇工。”刘三说到这里,又想起了偶然来了兴致才翻看的元老间通传的一些社会调查实录,心中触动了一下,说出来的话更带了几分真情。“家里活下来的孩子多了,便就养不起了。熬大了的,能做事的,就要同父母一般担起养家的责任。小的若是多了,又不能自食其力,就不得不想办法、走门路,送去学徒,不管如何总有一口饭吃;若是遇到变故灾荒,无以生计,便职能出卖自家骨肉了……”
听到这里,张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却也不作评论:这等“忧民之思”,不管真情假意,往日文会、诗会上也听了不少,然而大多也就是叹一叹罢了,至多再说几句“我若中举”、“我若得授差遣”、“我若为一地方父母”便就要如何如何的豪言壮语,然而焦点很快就会转到他为何还未中举、得差遣上,至于那些用来引起话头的“民”,便没人不知好歹地再提了。只是不知这髡贼又会如何说?
“若有一物,能让一千个这样的半大小子能自食其力,不仅解决自己的温饱,若是勤快,还能稍许补贴家用,张先生以为,此物有益民生否?”刘三先开了价。
前面铺垫这么多,现在刘三划出了道道,张岱也确实不能昧着良心说“广州与琼府生民两百万,一千少年,‘小惠未徧’也”。何止不是小惠,往少了说也是一千个家庭解脱了一份负担,实际受惠的人何止三五千人?而为一地方官,做一县宰,除非是分到了畿望紧上的好地方,否则辖下人口只怕还没有五千。一物便可惠及一县生民,怎么不是“有益民生”?
“诚若此,是为大善!”张岱叹道:“还请不吝赐教,究竟何物,能惠万千生民?”
“哈哈,张先生来广州时日也不短,入夏以来,这广州城里遍地都有冰棍不知先生可曾饮过?”刘三反问了一句。
冰棍,作为大吃货的张岱当然吃过。他对新奇事物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澳洲人的各种新奇食物他早有耳闻。到了这个澳洲云集的广州城自然要大快朵颐。何况也方便:紫诚记名下的冰铺每日都要给梁府送一次冰块,除了冰块之外,随车而来的是各色冰棒、格瓦斯之类的冷饮。他昨天下午还吃了一根荔枝味的――这玩意跟陶瓷有关?和民生又有什么关系?张岱一时理解不能。
“原来张先生吃过,但未见过这冰棍如何贩售。”刘三显然预料到了这一点,又顺手一指,指着药店墙角阴凉处免费赠饮凉茶的两个布裹的大缸,一个写着“热”一个写着“凉”。
“张先生不妨来看一看,其实那些半大孩子贩售冰棍,用的就是这个。”
张岱心中好奇,便走上前去。两个大缸都用素色棉布的棉套裹了个严实,揭开了同样缠了布的盖子,凉茶的药香扑面而来。张岱定睛一看,原来这大缸不是自己预想的陶瓮,而是壁面素白、口沿幽蓝的一件瓷面器皿。
“这是――”张岱疑惑地问了一声:若是瓷器,以这么大的体量,外壁这么薄实在让人担心。若说不是瓷器,那壁面又明显是瓷器釉面的光彩。
“搪瓷。搪瓷大缸。”刘三解释道,“便是珐琅……”
搪瓷?嵌珐琅?那是铜器啊!景泰年的掐丝嵌珐琅器倒是颇为有名,当年但有一件便是宫中禁藏,直到如今,也只是少量面世,张岱自己家里也只收藏了不多几样小件。而且面前这件大缸,通体素白,只是口沿有一圈蓝色,与“嵌珐琅”根本完全不搭边么!
“先生说笑了,珐琅器乃是铜胎。”张岱摇头道。
嗯?铜器?景泰蓝?刘三自己愣了。咦,好像有谁提过,搪瓷用铸铁做芯好像要到19世纪。
机智地回忆起关键信息的刘三立刻点头道:“即能用铜,就不会想着可以用铁么?”至于底釉与铁芯的吸附黏着问题就被刘三忽略了。
“铁质坚硬,又能延展,可以做得极薄,铜贵而铁贱,用来做内芯才能便宜又好用。先生请看,这口大缸也是遍体施釉,大体素白,留下个卷边的口子,第二道烧蓝釉。釉面把铁芯完全封住,这样既得了铁芯的坚固耐用,又有釉面隔开铁芯不与液体接触,因此不会锈蚀。只要在里面垫一层碎冰,再在外面裹一层保温层,啊,也就是这层棉罩,便可保持里面装的冰棍数个小时不化……”至于这搪瓷大缸是不是真的用了这种工艺来生产,刘三才懒得管,只要现在把张岱忽悠住就行――反正从道理上也说的通。
“若是用陶缸或者木桶,这么大的体量,光是容器本身的重量都够一个半大小子受的了。若不是采用这种工艺,便只能在街边摆摊而售。”刘三继续侃侃而谈。
张岱心中,服气,也不服气。这搪瓷大缸轻便、干净、坚固等等好处,卖冰棍的半大小子背着这个搪瓷大缸的确可以省力许多,亦能带更多的冰棒。但是,他在街头见过的许多贩冰的小贩并不是用这搪瓷大缸,而是里面装着棉被的小木箱。
他沉吟道:“刘大夫说得是。不过这搪瓷大缸似乎亦非必要,学生在街面上见到的贩冰人,用得不过是个木箱,内用棉被包裹而已。”(未完待续。)
二百三十二节 说客
刘三一愣,因为临高的冰棍生意大多是红花会垄断的,而红花会一水的搪瓷保温桶。根本没有人用木箱棉被的。他到广州来之后并不是没有注意到本地小贩装备不同,而是想当然的把临高的记忆给代入到了广州。